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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西天的余晖已渐渐隐退。又一个夜晚将要来临了。聂明宇走进天都酒店歌舞厅,没有客人,只有几个乐师在调琴。他从高高的壁柜上,拿下了他专用的手风琴。

一个乐师道:“聂董,今天有空?好久没来玩了……”

聂明宇脱掉琴套。“客人什么时候上?”

正走进来的舞厅老板回答说:“没事。聂董,怎么也得八九点钟。”

聂明宇试着拉一下琴。“好,有的是时间,今天不尽兴不归!”

出租车“嘎吱”一声停在酒店门前,小苪从车上跳下,急匆匆走进舞厅。他对着乐池搜寻着,看到聂明宇正在忘情地演奏。

他踌躇了一会儿,实在忍耐不住了,试着上前道:“董事长,有急事!”

聂明宇置若罔闻,头也不抬地拉着手风琴。小苪无奈,退到一旁,神情焦灼地等待。

良久,聂明宇奏完一曲,深出一口气。他起身走过去,注视着小苪,音调冰冷地道:“记住,这个时候别打扰我!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小苪嗫嚅着:“张总,他……”欲言又止。

聂明宇皱起了眉头,语气也严厉起来:“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小苪赶紧沉声说:“张总他去海关了!”

“什么?去海关了?去那儿干什么?”聂明宇一怔。

小苪吞吐着说:“张总说……他……他去自首。他说要把事情一个人顶下来……”

聂明宇大惊,不由提高了声音:“胡闹!快去把他给我找回来!”

小苪抬腕看表。“他现在肯定已经到了,去有半个多小时了。”

聂明宇顾不得跟乐师们打招呼,拉着小苪就往外走。在酒店门口,他掏出手机,快速拨打:“老黄吗?我是聂明宇。咱们能见一面吗?老地方见?好好!”他收起手机,和小苪一起上了凌志车。

贺清明在办公室里转着圈子。“自首?你什么意思?”

张峰很平静地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汽车那个案子,是我一手经办的,所以,我来自首。”他说完坐下,掏出烟点着。

贺清明伸手向张峰要烟,也点上。张峰愣了,疑疑惑惑地看着他。

“先说清一件事……”贺清明抽了口烟,被呛得直咳嗽。“我女儿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你帮这个忙,我表示感谢,但如果你们以此来要挟我,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要她退学,请随时告诉我,我会领她走!”

张峰苦笑道:“贺处长,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仅此而已。不提这个事了。你是外来的和尚,不了解天都的具体情况。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上来就这样误打误撞的,不好念经啊!”

“误打误撞?我听不懂!”贺清明盯着他。“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替别人顶罪?”

“替谁顶罪?”张峰摇摇头。“我是总经理,我没有替任何人顶罪,聂明宇董事长根本就没过问此事。我是罪有应得。”

贺清明又抽了口烟。“我在海关部门工作了十几年,什么样的走私没见过?他也太猖狂了,几十辆车闯关!”

“闯关?”张峰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还没傻到会用三十六辆车闯关!”

贺清明逼视着他,“我也不是傻子。我能看出来,你和这个海关上上下下的人都打了招呼,对不对?”

张峰不置可否。“真是命里注定的,谁让你这个新来的凑巧那天去验货,又偏偏要开我的箱子?”

“你什么意思?”贺清明神情严峻起来。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张峰猛地抽了一大口烟。“你说吧,到底准备怎么办?”

贺清明犹豫了一下,道:“我正准备打报告,明天向上级汇报,然后把案卷移送公安部门。”

张峰冷笑一声:“我早该知道如此,碰到你他妈的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我只能表示遗憾!”

贺清明抖抖烟灰。“你骂我没关系。可你应该清楚这个案子的严重性。知道吗?它的严重性已经到了要死人的程度!”

张峰站起身。“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早晚而已。我们这个年龄,未来也就这回事了,子孙后代能够无忧无虑地幸福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话击中了贺清明的薄弱处,贺清明心中不禁一抖,但他马上就恢复了镇静,说道:“还有,这个案子太大了,谁都知道那一定有着深厚的内幕,你一个人是顶不下来的!”

张峰瞥了他一眼,以讥讽的腔调道:“你还想干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劝你要认真想一想:你能否充起这个英雄?”

贺清明火了,把烟狠狠摁在烟灰缸里。“张峰,你是在谁的办公室说话?好了,请你走吧!”

张峰拿起包:“至少我知道今天晚上是安全的了。怎么?我明天再来?”

贺清明道:“也行。我也需要些时间。明天上午,我等你!”

张峰微笑着说:“前天我有句话是真的。我欣赏你的书生气。我喜欢读书人。这个疯狂的世界,因为有了读书人而变得理智和有节制!”

贺清明明白他的弦外之音,没有搭理他。

2

孟琳的车在街边停下,她下车后抬头看看油渍斑驳的小饭馆,不禁皱了皱眉。

王丽敏在里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她进来,忙从餐桌边站起,向她招招手。

孟琳走到王丽敏面前,“嫂子,干吗着急着慌的?平常见不着个人,今天怎么了?”

王丽敏说:“平常忙呗,今天闲了。快坐下!”

孟琳扫视着脏兮兮的环境。“嫂子,有什么话不能到家里说,到这破地方来?要不,换个地方?”

王丽敏有些不高兴了,嗔了她一眼。“坐下。第一,我知道你有钱,可是今天我请。第二,咱们说的话不能让明宇知道。请你坐下行么?”

孟琳看看她,饶有兴味地坐在凳子上。

嘈杂的小饭馆里,热菜乱哄哄地上来。孟琳穿着名贵的时装,与这儿的氛围很不协调。

王丽敏拿起筷子指戳着。“吃,妹子!难得咱姐俩单独聚聚!”

孟琳拿起筷子,看看油腻腻的菜,没下手。“嫂子,什么事你就直说吧。是不是明宇的事?”

王丽敏可没有她这么讲究,把菜送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你真是绝顶聪明。这个刘振汉,天天自己孩子都还没管好,老婆工作也难,他却……”

孟琳忙问:“嫂子,你工作怎么了?”

王丽敏筷子一摆。“先不说这个。这个刘振汉,因为点什么走私车的事,上面命令他来调查你们家明宇呢。我寻思着,这是有人要整咱们两家啊!明宇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这分明是对老爷子来的!”

孟琳对这好像并不关心,说道:“这是他们男人的事,咱别管那么多。”

王丽敏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这样讲可就错了。他们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你想,振汉不好意思跟明宇问个明白,明宇也一定不好意思去解释。到时候两人越闹越僵,我们还怎么处?”

孟琳又想起了聂明宇对她的冷漠,淡淡地说:“嫂子啊,你真是多管闲事。听我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船到桥头自然直,随他们去吧!”

王丽敏“咕嘟嘟”灌了一杯啤酒。“哪有这么容易?我们那个振汉我还不了解?家里跟个熊似的装展,出去那身皮一穿就来劲,是个不管不顾的。孟琳,聂家跟我们血脉相连。别说明宇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有,他刘振汉敢动你们一指头,我就和你们一块上刑场!”

孟琳有些感动了,劝慰说:“嫂子,别喝太多了,没那么严重。”

王丽敏一杯酒下肚,脸顿时就红了。“别告诉老爷子。回去悄悄让明宇知道就行了。让他别记恨振汉。他也是没办法,上头的命令。”

孟琳点点头。这时,有几个小流氓晃了过来。他们显然被她艳丽的容貌和高档的衣着迷住了。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青年蹭了孟琳一下,孟琳猛地站起,呵斥道:“干什么你!”

“哟,红颜一怒赛贵妃呀!”他们嬉笑着,上前动手动脚调戏孟琳。孟琳马上拿出手机打电话:“小钟,公司有人吗?我在中山街小西天饭馆,快带几个人过来!”几个小流氓欲夺孟琳的手机。“叭”!一个大嘴巴冷不丁扇到那个青春痘脸上。王丽敏气势汹汹地站起来。“你们吃豹子胆了!欺负到老娘头上了,滚蛋!”几个流氓上来推搡王丽敏。王丽敏顺手抄起凳子,高高举起。“不过了好!大家都不过!”

凳子砸过去,老板来劝,有人报警。餐厅乱成一团。

几辆警车呼啸着驶进刑警支队。刘振汉和刑警们跳下车。

进了办公室后,龚静问刘振汉下面怎么办。马荃在旁边插嘴说:“按常理,下面该是解剖尸体。然后是论证会,找疑点线索,排除可能……”

龚静白了他一眼,“没你的事。要不,你来这组?”

看得出来,马荃是龚静嘴下败将,吐了吐舌头,没敢回嘴。

王明又问刘振汉:“要不,先开个会?尸体已经送法医科了。”

龚静赶紧向刘振汉使眼色。刘振汉笑笑说:“王明,匿名信那案子归你,忘了?去忙你的吧!”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我总有点不放心,你要抓紧时间把事实弄清。”

“好吧。”王明点点头。“一有结论,马上告诉你。”他说完,便带着另一组人走开。

龚静低声咕浓:“既然老担着心,索性和他们换过来不得了,何苦呢?”

李冬轻轻拍了她一下。“听说过垂帘听政吗?一个意思!,”

刘振汉没吱声,低着头走进了里面的支队长室。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刘振汉进了里间屋后,一直没出来。

龚静有些忍不住了,对着里屋喊:“刘支队,你没事吧?睡着了?”

刘振汉在室内答道:“不是让你们别吵吗?照片出来没有?出来了就抓紧时间回宿舍去!”

王明悄悄走来,试图和龚静和解,用轻柔的声音说:“小龚,别大声。多少年习惯了,一有案子,出现场后总得安静地想几个小时。别理他!”

李冬急匆匆拿着照片递进里屋。“刘支队,照片来了。”

龚静吐了吐舌头。“这么多怪毛病。还是你王队对他了解啊!你看,案子也出了,现场也去了,可我总觉得摸不着门。”

王明很和善地笑笑说:“没事,第一次吗。你已经很专业了。我第一次更惨,紧张得死人都不敢摸。你一个女孩儿,没想到还挺勇敢的,是块儿刑警的料。以后多学着点,熟了就好了。”

龚静第一次发觉,王明挺亲切的。她又注意看了看他,而且还挺帅。自己的脸不觉红了。

3

聂明宇独自驾车驶向海滨。夜色正浓,灯光渐渐稀少。车上的激光唱盘里正放着一曲颇悲壮的交响乐。聂明宇握着方向盘,神色沉重地凝视着前方。

凌志车在位于海湾处的一个很僻静的咖啡馆门前停住。聂明宇下车后,径自走人。他环顾四周,朝幽雅安静的角落走去。那边有个中年人正坐着等他。他在那人的对面落座,轻声道:“对不起,黄秘书,我来晚了。”

此人衣着朴素,从他那白里透红的肌肤就可以看出,他保养得很好。他叫黄盛,是聂大海的秘书,还兼任着市委办公厅秘书处副处长。他抬起头对聂明宇笑笑。“我也是刚刚来,坐吧,明宇。”

“老黄,有件事情,我必须让你知道。”聂明宇往沙发椅背上靠了靠。

黄盛搅动着咖啡杯,“请说。”

聂明宇平静地说道:“那批车子,出事了。”

黄盛并不吃惊,“我已经听说了。怎么会呢?”

“是新任缉私处长贺清明查出来的。”聂明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们还没来得及做他的工作。他上任第一天就搞了个突击检查。”

“贺清明?就是那个刚刚从上面机关调来的年轻处长?”

聂明宇点点头。

黄盛淡淡地问:“现在立案了没有?”

聂明宇回答道:“好像没有。具体情况我还不大清楚。张峰想自己把事情顶下来。”

黄盛摇摇头说:“这件事情如果出麻烦,不是哪一个人可以顶下来的。由我来想想办法吧。”

聂明宇拿起咖啡台上的车钥匙,对着窗外一摁解锁,窗外响了两声。他问道:“黄秘书今天开的是……”

黄盛品了口咖啡,答道:“红旗。”

聂明宇点点头站起身走出,他在靠近咖啡馆窗子的地方找到“红旗”,打开车门扔进去一个包,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凌志车在海边公路缓缓地行驶。聂明宇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打开手机拨打。手机里传出对方已关机的声音。他想了想,又拨出一个人工传呼……

张峰开着奥迪,在市郊的高速公路上发疯般疾驰。摇下玻璃的车窗被狂风打着呼哨。他散乱的头发剧烈地飘拂着。

传呼机急促地响了起来,张峰减慢车速,从腰里摘下呼机,摁亮指示灯,只见液晶屏上显示:别干傻事。车到山前必有路。聂。

张峰脑门上紧皱的纹沟稍稍舒展了些。他掏出手机,打开后拨号,举到耳边:“丽丽吗?对,是我。你等着我。今天我谁都不想见。给我做点好吃的。”

张峰来到明丽园公寓,电梯在十八楼的六号房门前停住,德了两下门铃。一位艳光照人的小姐打开门,把张峰迎进房间。餐桌上摆满丰盛的晚餐,香气缭绕。张峰一把抱住她,轻声喊:“丽丽!我的好丽丽!”

丽丽仰起脸道:“我不问你什么事,但是我就说一句:保重好自己。”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张峰关了,道:“今天谁也不见,谁的电话也不接。就咱们两个在一起。丽丽,我们在一块有三年了吧?”

丽丽很感动的样子柔声说:“但愿下一个三年我们还在一起。张峰,我不想说你公司的事,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应该明白的,我只要你,只要你平安!”

张峰吻着她,“再一个三年?好,人在江湖能有几个三年?我们得好好吃一顿!然后我搂着你,踏踏实实地睡一个安稳觉!”

丽丽的眼里,不知不觉流出几颗泪来……

王丽敏站在“下岗职工再就业信息栏”前仔细地看着。一则消息吸引了她的目光:xx物业招聘环卫工人。

这时,无所事事的肖云柱也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的目光扫了扫信息墙后落在秀气的王丽敏身上。他凑了过去。王丽敏感到后面有人过来,便让了让。她掏出小本子记录下这条信息的编号。然后走进旁边的居委会。肖云柱左右看了看,也跟了进去。

居委会办公室里,两位大姐正热心地安排着下岗女工的工作。屋子里坐了一圈人。王丽敏进去的时候感觉有些羞涩,低着头排在了队伍的尾巴上。

肖云柱也无目的地排在后面凑起了热闹。

终于轮到王丽敏了。居委会大姐一看,惊讶得叫了起来:“呀!王大妹子,你怎么也来了?”

王丽敏脸“腾”地红了。肖云柱有点好奇地看着她。

一位大姐说:“是给别人找工作?”

另一位大姐也说:“那还排什么队呀!打个电话说一声不就完了吗?”

王丽敏窘得无地自容,嗫嚅着道:“不是,我们厂里效益不好……”

两位大姐相互看了一眼,马上明白了,问她:“您看中了哪个号?”

王丽敏把抄下的号递过去,她们看了看,告诉她说:“这活可苦。要不,您先干着,等过两天有好活了,我们再给您调换。”

王丽敏忙不迭地连声答应。

她们把环卫队的电话和地址交给她,嘱咐她上班后再来个电话确认一下。

王丽敏道了谢,很高兴地拿着条子走出门去。

一位大姐摇着头叹口气。“真是邪门了!刘振汉的媳妇,竟然也没有了工作!”

刘振汉!这个名字在肖云柱心里如重锤一般敲响。那过去的一幕顿时在他脑海里闪现。

一群举着菜刀的人被警察追得狼奔东突。一只有力的大手把他的头狠狠摁在地上,他的嘴唇和脸颊上沾满了尘土。那位警察将他的胳膊狠狠撅到背后,铐在一起,他疼得鬼哭狼嚎。他冲着警察大叫:“今天栽在你手里算我倒霉,有种你丫留个名!”警察凑近他。“我就是刘振汉!”他被押到审讯室,很英雄气地供认了他所有干过的壮举,刘振汉吃惊地又问:“什么?5月18号青龙桥?晚上?”他脸一扬。“怎么着吧?就我一个人干的!你还别冤枉别的兄弟,那姑娘完事后还冲我笑呢!”刘振汉气得嘴歪眼斜,狠狠地甩了他一个嘴巴……

肖云柱想着想着,脸色渐渐铁青起来。而屋子里的碎嘴婆娘们还在叽叽喳喳议论着:

“她老公当刑警队长,咋还用得着她出来干杂活挣钱?”

“就是,现在警察多神气呀!”

“这事情我知道,她老公把她们厂厂长的小舅子给抓进去了,她能不下岗吗?”

肖云柱转身问那位居委会的胖大姐:“刚才那个女同志的丈夫是哪个区的刑警队长?”

“你哪儿的呀?”胖大姐警惕地反问。

“哦。我们厂是生产警械警具的,不行就让刚才那个女同志到我们那里去工作,搞点推销。”肖云柱眼珠一转,编出一套瞎话。

胖大姐眉开眼笑:“你真会做生意,那公安局肯定能买你们的东西。”

肖云柱很诚恳的样子。“我怎么和她联系?”

胖大姐不假思索地道:“这好办,她留了家里的住址和电话。”她说着把纸条递给肖云柱。

肖云柱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4

第二天上午,张峰如约走进了海关大楼,在贺清明对面的椅子上稳稳地坐下。

贺清明能看得出也是彻夜未眠,两个眼圈泛着青,面容枯稿。他开门见山问道:“我想知道,这些车子,你们要销往哪里?”

张峰摇摇头说:“你弄错了,我们这些车并不是用来卖的。如果不是你查扣,一个月之后,它们便会具有完全合法的车牌照,奔驰在全省的各条公路上,为国家的经济建设实现四化出力了。”

张峰的话深深震动了贺清明。“你……你说它们能合法上牌照?”

张峰笑笑,打开手提电脑,扭出车辆调拨单,说道:“你不妨看看。我说我不心疼是真的。说白了,这些车里面只有六辆是属于龙腾集团的。”

“其他车呢?”贺清明看着电脑屏幕上连牌照号都定好的资料,吃惊地追问。

“其他的车?”张峰吐了个烟圈,接着摁动键盘。“你真的想知道?”

贺清明沉声道:“我想知道!”

张峰冷静地摁下回车说:“看吧,其他的车,是市政府的。”

“什么?”贺清明两眼发直,惊呆了。

“今年财政上困难,市政府也是没办法才为之的。”张峰慢慢说道。

“你们……你们勾结起来走私!”贺清明感到不寒而栗。

“我说过,这事并不是单纯的企业行为。我今天也许说的都是胡话,将来在任何地方我都会否认我说过的一切。但是作为朋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真相。”张峰一下子删除了所有资料,疲惫不堪地靠在椅背上。“我求你点事情,可以吗?”

“说……”贺清明也如虚脱了般慢慢坐回椅子上。

“你不管是汇报还是立案,我希望这个案子中最终的罪人只有一个,就是我张峰。所有的手续都是我的签名。牺牲一个张峰,了结一起走私案,这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现实。你顾全了你的清白,履行了职责,天都市也维持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如果我不答应你呢?”

张峰的眼光陡地变得凶狠,死死地盯住贺清明。贺清明不由打了个寒颤。“我要立刻打电话向上级汇报这里发生的一切!”他说着,手伸向电话机。

“那我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张峰脸罩寒霜。“不但你我的朋友之情就此断绝,你女儿也就不仅仅是上不成学的问题了!”

“你威胁我?”贺清明勃然大怒,霍地站了起来。手指张峰道:“张先生,我看你是找错了对象!”

张峰端坐不动,脸上换成笑容,缓声说:“那你可以试试,今天能不能活着走出这所大楼?”他在说话时,已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枪。“当然,贺丹丹会走在你的前面!”

乌黑的枪口对着他,散发出一股锐利的杀气,在屋内弥漫。贺清明浑身一震,手僵在空中。

“你如果不答应我,我会打死你,然后自杀。”张峰面无表情。“我的遗书在上衣口袋里。人们会看到一个犯罪分子的绝望和惊悔。你会被追认为烈士。而这个案子会被人遗忘。”他说罢,脸上涌出绝望凄惨的笑来。

“你!你太嚣张了!”贺清明浑身哆嗦,但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兄弟,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这样做的。你只要照管你女儿就可以了,可我们要养活三万多工人!贺清明处长,我请求您给天都市留下龙腾集团,给这三万多人留口饭吃,也给所有牵扯到这件事中的人留条活路!你可以把我送进班房,送上刑场,随便怎样处置我。但是,我决不能让你把龙腾集团搞垮。决不能!”张峰说着,枪口向贺清明逼近。

贺清明额上的汗珠渐聚渐大。他知道,张峰绝对可以干出他所威胁的事情。一个垂死的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对自己他并不足惜,也不畏惧死亡,只要死得磊落,死得问心无愧,他可以坦然地去拥抱死神。可是现在盘桓在脑海里的全是丹丹,她苍白的脸,无助的眼神,摇着轮椅的瘦骨嶙峋的胳膊……巨大的恐惧霎时攫住了他颤抖的心。他在拚命挣扎着。

两人在默默僵持对峙。突然门被推开了。刘建义站在门口。“嘿!张峰,你小子怎么来了?”他的眼睛清晰地看见了张峰手中的枪,一惊。但目光很快就滑了过去。贺清明也观察到了刘建义这一细微的动作,他顿时感到彻骨的寒意和孤立无援的悲哀,颓然坐下。

“又来请我们吃饭的?真是局长呀!饭局局长!哈哈……”刘建义大笑着回身关上门。

张峰毫不掩饰地把手枪放进西服。“我今天是来和贺老弟聊天的。你说吧,到哪里去吃饭?”

“小贺定、小贺定。”刘建义走到张峰旁边坐下,对贺清明道:“清明,我是来告诉你,今天晚上市委秘书处黄盛处长要代表市委市政府来看望你。市委的一些领导从电视上看到了你女儿的事情,委托他来问候一下。”

贺清明定定地看着刘建义,沉重地点点头,脸上如同一张揉皱的白纸……

王丽敏和孟琳谈过聂明宇的事后,孟琳心里总有些怅怅的。刘振汉的性格,她又何尝不清楚,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倔汉子。如果他真的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会是个什么态度,有个什么结果,还真难说。从内心深处,她还是想帮帮丈夫的,因为自己的一切,都是他和他的家庭给予的。倘若这棵大树没了,她也就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可是,聂明宇作为一个丈夫,是极不称职的。一个女人,可以容忍男人对自己的任何疏忽,但惟一不能容忍的就是冷漠。出于对将来的担忧,她记录了他的秘密,想留一手,没料到被他发现了,他们的关系可想而知也更雪上加霜了。她真不知道,在目前这种状态,自己该怎么办。

孟琳就这么边想边走,恍恍惚惚走进自己的公司。她刚在写字台后坐下,秘书小钟风风火火跑了进来,嚷着:“孟总,看看电脑,咱们公司的资料好像都有问题了!”

孟琳连忙打开电脑,操作起来。她吃惊地发现,电脑上她所有的私人资料都被病毒污染了。

“查查吧,是不是别的公司的黑客?”钟秘书说道。

这时外面有人喊:“好了,没事了!今天小心点,可能是病毒大传播……”

小钟跑出去,不一会儿又转回来,问:“没事了,孟总,吓了我一跳。您的好了吗?”

孟琳的电脑上依旧是一片混乱。她看着咬咬牙说:“好了……”

孟琳关上电脑,气冲冲地开车赶到了龙腾公司,闯进董事长室。正在打扫卫生的小苪吃了一惊,抬起头,“夫人!”

孟琳压住心中的火气问:“你们董事长呢?”

小苪把抹布放在窗台上。“刚接了电报,好像去机场接他妹妹去了。”

孟琳一愕。“蕾蕾回来了?”

小苪点点头,问她有什么事。孟琳摇摇头说:“算了,别告诉他我来过,也没什么大事。对了,你们公司的电脑今天受病毒侵袭了吗?”

小苪回答说:“没有啊!这不好好的吗?”

孟琳没再说话,扭身走了出去。

5

刑警支队法医室的两张台子上,分别摆着两具尸体,上面盖着白布,她们的脚趾头上挂着“海滩一号”、“海滩二号”两个牌子。

法医已经解剖完尸体,正在缝合尸身的胸腔。刘振汉问道:“死亡原因搞清楚了没有?”

“从尸体解剖来看,两个死者都是非正常死亡。应该都是死于枪击。”法医说着,掀起尸布的一角,让刘振汉看他所指点的部位。“您看,一号身体有两处伤痕,头后脑部的枪伤直接使得脑部组织受损以致死亡,同时手臂尺骨骨折。二号尸体同样是遭到枪击而死亡,子弹是近距离从眉心穿入。”

刘振汉认真仔细地看着弹孔。

龚静在旁边发表看法:“两个受害人都是一枪毙命,看来,凶手是训练有素的。”

“我也这么想。”刘振汉表示赞同。“一号女尸弹孔在太阳穴位置,二号在眉心。这都是专业杀手喜欢的部位。”

李冬问法医:“受害人死亡的时间,能不能确定下来?”

法医答道:“根据尸体状况看,死亡时间应该在四到五天之内。但是,死者已被凶手有意识地毁容,所以,很难确定其身份。”

刘振汉又慢慢走到尸体旁,将盖布全部掀开,细细地从头到脚认真查看,目光最后停在手臂上。他凝神注视,心有所动。

龚静和李冬等人都很奇怪地看着他的举动。刘振汉把照片拿出,对照了一番,然后盖上尸体,若有所思地说道:“走,去会议室!”

刑警支队会议室里,“咔嚓!”一张幻灯片投映在白板上,正是海滩女尸现场的照片。刘振汉和几个刑警坐在幻灯机前静静地看着。马荃操作幻灯机,龚静作着讲解:“这是今天在海滩发现的两具尸体。尸体发现时,全身裸露。根据尸检报告,这两具尸体均为女性,年龄在十九至二十一岁之间,死亡时间不超过五天。现在基本可以排除自杀的可能性,可以肯定是一起残暴的凶杀案。”

大灯打开了,大家纷纷围坐在桌子前。刘振汉点了根烟,环视一圈后说:“侦破此案的关键是查清尸源,你们有什么想法?”

马荃争先发言:“我刚刚理出个思路,准备明天就开始做。女尸的脸部已经被凶手破坏。无法辨认长相,因此,我准备请技术科采用颅骨对比技术,先复原出死者生前的模拟照片,然后再核查失踪人口,争取尽快找出线索。”

大家频频点头。李冬道:“虽然麻烦点,但这条路子可以试试。”刘振汉却表示了不同意见。“我看麻烦,而且会拖时间。咱们的颅骨对比技术目前还处于摸索阶段,对死者身份定性没有十分的把握,还是另辟途径吧!”

大家讨论了半天,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都把目光对准了刘振汉,希望他能说出一个更高的招数来。

刘振汉把烟头摁灭,拿起几张照片,走到白板前。“这是死者各个部位的照片。我刚才在解剖室和看幻灯时都注意到一些细节,在这几张照片上也有所反映。不知大家注意了没有?”他把照片分别贴在白板上。“最近气温不是太高,因此,尸体除了头部,相对而言,保存的还比较完整。大家请看照片。”他指点着。“这是两个死者的手臂,你们看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大家围上前看。龚静首先看出端倪,急切地说:“手臂上都有点状疱疹……”

刘振汉点点头,“答对了一半,这不是点状疱疹,是死者生前用烟头烫的伤疤。”

几个刑警突然都省悟到一些东西。

刘振汉继续道:“这些烟头烫的伤疤应该给我们一些启示。”他指着一张死者牙齿的照片。“你们再看这张,从死者的牙齿上可以清晰地看出,上面有很重的烟渍,至少有几年的烟龄。刚才龚静讲了,法医判定死者的年龄在二十岁左右。一个十几岁便开始吸烟的女孩,应该是什么女孩?”他又指着另一张照片。“这是二号女尸的手臂,从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刺青,是一个二乘三公分的‘忍’字。刺青、疤痕、烟渍……这些细节,为我们判明死者身份提供了很有价值的参考坐标:这两个女人应该是从事不良职业的女人!”

刑警们纷纷点头。

刘振汉端起茶杯喝了口水。龚静忙拎起水瓶给他添上。他接着道:“从事不良职业的女人,一般有两个特点。一是流动性大,行动比较隐秘;二是相互之间往往认识。当然,有组织的卖淫活动更是如此。所以,即使马荃弄出来精确的照片,也很难查实这类边缘人的身份。”

龚静问:“刘支队,那我们该怎么查,采取什么具体措施?”这也正是有些不服气的马荃想迫切知道的,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刘振汉。

刘振汉道:“明天可能会有一次行动。具体情况,我还不太清楚。但不管是什么行动,咱们正好乘此机会,将所有城区的妓女、老鸭、妈咪等一网打尽。然后通过审讯,来查询死者身份。我相信,这样的话,会事半功倍。”

大家听了刘振汉的话都很振奋。这时,值班员走了进来,交给刘振汉一份电报。他看着,不由发出一声惊呼,连忙看表。龚静问他是不是又有了什么大案子。他回答说:“不是,一个好久不见的亲戚回来了。对不起,我得去趟机场。你们先聊着,研究一下明天的行动方案,我回来听结果。”

龚静看着他慌张地跑走,笑道:“这是怎么了!跟孩子似的……”

李冬得意地看着几个新兵道:“怎么样?咱们刘支队不比你们学校的老师差吧?有没有学问?”

“刘支队应该到我们学校去当老师!”汤文军由衷地说。

天都国际机场。一架波音飞机张开巨大的双翼,轰鸣着落地。旅客们鱼贯而出,步下舷梯。一位留着齐耳短发,面容秀美的女孩随着人流走向出口处。

刘振汉风风火火地驱车赶到候机厅前,跳下车,在人群中寻找着。另一边,聂明宇身着黑色的短风衣,戴着太阳镜,双手背在身后,在慢慢地溜达。

乘客们陆续走了出来。那位短发女孩推着行李车往外走。刘振汉首先发现了她。大叫:“蕾蕾!冯蕾蕾!”她在人群中寻找着,先是发现了聂明宇,然后才发现了对她招手的刘振汉。与此同时,刘振汉和聂明宇也互相发现了对方。

冯蕾蕾并没有太兴奋的神情。她努力掩饰住一点点激动走上前。她有些犹豫,不知该先跟谁来亲热。两个男人也犹豫着,都似乎在谦让着对方。最终,还是聂明宇先拥抱了她,然后是刘振汉。三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蕾蕾喊:“哥!”

刘振汉和聂明宇同时“哎”了一声,两人都有些尴尬地互相看了看。

聂明宇故意作出不高兴的样子对蕾蕾讲:“好呀!回国也不打电话,怎么想起发电报了?”

刘振汉笑吟吟地说:“雕塑家吗?艺术家都和别人不一样,咱蕾蕾从小就有艺术家气质!”

蕾蕾轻声道:“不是。主要是我想让你们两个都来接我。哥,爸爸妈妈好吗?”

聂明宇搂了搂蕾蕾的肩,“好。他们都好。你呢?”

蕾蕾偎在聂明宇胸前,“你不是看见了吗?我还正喘着气呢!”她走到刘振汉身边,挽住他的胳膊,“你呢?振汉哥!”

刘振汉看看聂明宇说:“好,还好。你看,咱这不是又聚齐了?”

三人并排走向停车场。刘振汉走向警车,聂明宇走向凌志,蕾蕾站住了。

聂明宇转过身来,欲喊又止。

刘振汉道:“蕾蕾,上你哥的车吧,坐着舒服。我给你们开道。”

聂明宇拉开车门,“别了,振汉,你还嫌麻烦不够呀?”

蕾蕾向普车走去。“我和明宇哥在一起机会还多,上你的车吧!”说着,钻进了警车。

刘振汉对聂明宇笑笑,也上了车。聂明宇开着凌志,跟在后面。

刘振汉轻打方向盘,侧过身没话找话:“蕾蕾,这两天到家让你嫂子给你做点可口的菜。外国苦,净吃些半生不熟的东西。”

蕾蕾不回话,忽闪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刘振汉只好接着再说:“蕾蕾,这趟回来办展览,呆多长时间?哪天带你嫂子也看看你们那个雕塑去?”

蕾蕾终于开口了,语调冷冷的:“振汉哥,我听说了,孟琳告诉我的。说你和我哥闹了矛盾。好像你正调查他。是吗?”

刘振汉冷不丁被蕾蕾这么一问,心不觉一沉。他勉强挤出几丝千笑。“哪能呢?谁传的?瞎说。你看,咱们一块长大,我能害你们?”

蕾蕾舒了一口气。“我就要听你这句话。我知道,振汉哥,明宇哥他不会总守着规矩。他做这么大,不弄点鬼才叫见鬼呢。不过,我会说他。你也了解他,他这个人还是能把握住尺度知道轻重的。”

刘振汉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躲着这事呢!”

“就算他真有什么不对,该怎么处罚让别人去。好吗?”

刘振汉想了好大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凌志车上,聂明宇静静地听着音乐。他注视着前面警车里刘振汉和蕾蕾聊天的背影,心如潮涌。

瞥车拐弯,放慢了速度。蕾蕾透过车窗,突然看到了旁边一阴暗的胡同。她顿时咬住嘴唇,颤抖着嗓音说:“这里……振汉哥,还记得这里吗?这么多年……怎么没变样啊?”

刘振汉慌忙看去。“哪儿?”他顺着蕾蕾的目光,看到了那条巷子。霎时,那惨痛的场景在他眼前浮现出来:蕾蕾哭喊、哀求,肖云柱面目狰狞地扑在她身上……

刘振汉恍然大悟,赶紧掉转车头走别的路。他边猛打方向盘边急促地说道:“不走这儿!蕾蕾,咱不走这儿!我说,你怎么……过去这么久了!你还得好好生活呀!去美国读书咋还忘不掉……”

蕾蕾满脸悲怆和仇恨,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警车突然调头,聂明宇不由吃了一惊。他朝旁边看去,也发现了那个胡同,双眉不由紧紧拧到了一起。

6

贺清明缩在风衣中跟着刘建义、张峰走进天都酒店餐厅。迎宾小姐快步上前,引领着他们来到酒店最豪华的“天上人间”包厢。

黄盛西装革履,已端坐在沙发上等候多时了。

刘建义把贺清明让到前面,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海关新来的缉私处长贺清明。这位是市委秘书处黄盛处长。”

黄盛上前一步,紧紧握住贺清明的手。“小贺,市委领导听说了您女儿的事。都是我们工作不力,关照不周,让您的女儿受委屈了!”

贺清明喃喃说道:“没……没有。她……”

黄盛指点着张峰。“张峰呀,这次你们龙腾公司真是做了件大好事!市委主要领导在我面前对你们可是赞不绝口啊!”

张峰很谦恭的样子拱手道:“黄秘书过奖了。您是知道的,我们龙腾集团每年放在教育上的捐助都不下一百万。正巧碰上贺丹丹这样的好学生,我们当然要帮忙了。”

黄盛热情而不失稳重地让座:“来来,坐。贺处长,坐这里。”他把神情有些呆滞的贺清明按坐在首席位置。“今天我代表市委、市政府领导给贺处长接风。张峰,你可要表现好一点,多陪贺处长喝几杯!”

张峰忙连声答应:“一定!一定!”

贺清明和张峰隔着桌子相互注视着。菜很快端了上来,穿旗袍的服务小姐手执“酒鬼”,逐个斟上。

“为了祝贺贺处长上任,也为了他以后工作顺利,大家举杯!”黄盛站起来。

贺清明机械地端起杯,也勉强地站起身。他感到浑身的骨架像被人抽走了一般,直打飘。喉结滚动了几下,咽下苦涩。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张峰。

白蓝相间,车门上标有“公安”二字的北京切诺基吉普在聂家大门前停住。后面的凌志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聂明宇下车搂过蕾蕾。刘振汉把蕾蕾的行李箱拎下,说道:“明宇、蕾蕾,我还有事,队里的伙计们都在加班呢。我改天再来。”

聂明宇一拉他:“知道吗?这是自己家!咱们今天不说别的……”

蕾蕾也嘟起了嘴。“怎么了?怕见我爸爸?”

刘振汉无言以对,有些为难地搓着手。

这时,聂大海和冯月梅走了出来。“到了,蕾蕾!”

蕾蕾此时才像个孩子似的张开双臂扑到爸爸妈妈怀里撒起娇来。

聂大海转脸看见了刘振汉,走过去握手,“振汉,你也去机场了?”

冯月梅对着刘振汉大声说:“汉子呀?快,一会儿叫丽敏和亮亮也过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刘振汉有些不自然地喊了声聂大海:“聂叔!”

聂大海一拍他的肩膀道:“好小子!还知道喊叔!就冲你今天来这里的勇气,你还是我儿子!”他转向聂明宇。“明宇,今天家里人难得聚齐,不谈工作怎么样?”

聂明宇笑了笑道:“求之不得。”

刘振汉和聂大海下象棋。聂明宇和蕾蕾闲聊着美国的逸闻趣事。冯月梅在厨房里忙乎。没多大一会儿,王丽敏和孟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她们自然是和蕾蕾又抱又叫地亲热了一番。聂明宇问王丽敏为什么不带亮亮来。王丽敏说他要写作业,她已经给孩子做好了吃的。

冯月梅很快端上了菜,大家围坐在餐桌旁。吃得兴味盎然。尤其是蕾蕾,边吃边连声说香。

聂大海感慨道:“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会一个个饿得呀……”

大家都笑了起来。王丽敏对蕾蕾说:“蕾蕾,给咱说说美国,到底美在啥地方?闹不好,将来送你小侄子也到那儿去美一美!”

蕾蕾看着大家。“美国其实并不美,那里的女人都长着很长的毛,所以,刮毛器是热销产品,没什么好说的。我出去这么久了,最想知道的是你们的情况,给我说说吧。”

大家一时无话,互相看看。

王丽敏是个直性子人,不愿意冷场,就说:“反正你这个哥是没什么说的。你走多久,回来还就是这个德行。哪如人家明宇,芝麻开花节节高!”

冯月梅接上话茬:“嗨,明宇能咋着?再混得好,咱汉子也是政府的人。明宇还不是得被他管着。”

大家都愣了一下。

聂大海瞪了冯月梅一眼:“今天不谈工作,也不进行人身攻击。”

大家又都笑了。但这次笑,却各不相同了。

孟琳移开话题:“奇怪。蕾蕾,美国怎么样?电脑普及吧?病毒多不多?今天我们公司电脑系统就被侵人了,你们那儿怎么样?”她说着瞥了聂明宇一眼。

王丽敏道:“这个孟琳,刚说不谈公事的,她又来了!”

聂明宇耷拉着眼皮站起,道:“我有些不舒服,上楼稍躺一会。”说罢,便离开了餐桌。

大家看着他上楼。恰在这时,刘振汉的呼机也响了,他看看,也连忙站了起来。“对不起,队里有急事,我也要先走一步了。聂叔、冯姨,让丽敏多陪陪你们。”他匆匆走出。

欢乐的气氛顷刻之间荡然无存。餐桌旁,留下一桌人静静地呆坐着。

7

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黄盛端起杯子道:“贺处长,你刚来,对天都市的一些情况不太了解。龙腾集团作为市里、省里的龙头企业,对咱们天都的经济发展,作出了非常大的贡献。张峰你见到了,还有董事长聂明宇,抽个机会也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年轻有为的非凡干才。来,祝你们携手共进,为天都的经济建设助一把力!”

贺清明呆坐不动。

黄盛显然猜出了贺清明的心思,于是直截了当地说:“贺处长,我知道你是一位非常有原则的干部。我可以用人格向你担保,这次的事情,不能怪龙腾集团。市里要用车,但是财政上有困难,所以,求到了龙腾集团,请他们为市里做点事情。”

刘建义接上话:“我说一句,黄秘书,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既然是政府的事情,为什么不给贺处长打个招呼呢?”

黄盛有些醉了,脱口而出道:“刘关长,我想和你打个招呼……”

张峰连忙打断:“贺处长不是刚刚来吗?我们实在是没有准备。原本想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再把事情说清楚……好,不解释了。我认罚,我认罚……小姐,换大杯子!”

贺清明心里一阵发毛,他实在不愿意再看到几天前的那一幕重演。

服务小姐走进来问:“要几个?”

张峰咬了咬牙道:“十个!”

桌上的人都愣了,贺清明慢慢抬起头,注视着张峰。

桌子上一溜排了十个大酒杯,白酒哗哗地倒不进去。刘建义拦住说:“张峰,你喝不了,别玩命,前天就翻了。”

张峰摇摇头道:“我知道,让贺处长作难了。我没有别的,就这条贱命。要是喝死在这里,权当给贺处长赔礼了。”说着,他端起杯子冲着贺清明。“兄弟,算我张峰对不住你,我自罚十杯!”话没落音,他已“咕咚”灌了一大杯。

当他的手伸向第二杯时,贺清明突然噌地站了起来,沉声道:“等等!”他披散在额上的一缕黑发颤抖着,眼圈红红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知他要干什么。贺清明看了看桌旁的人,最后死死盯住张峰。“咱们一起喝!我贺清明不过一个书生,受不起大家抬举!”

张峰心中顿觉一轻,刚刚下肚的酒也不苦不辣了。他故作苦笑状。“兄弟,该是我敬你酒。我对不起你,我们龙腾集团对不起你。我说一句直肠子话:老弟,只要你让我们龙腾集团过这一关,我今天就是喝死在你面前都没关系。”

贺清明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态度坚决地说:“请你不要喝。这酒,我喝!”他端起一个大杯。“干!”

张峰怔怔地看着贺清明,也把杯子伸出去。“干!”

贺清明猛地仰脸喝了一杯。他被辣得咧开了嘴,抹了抹嘴角,又拿起一杯灌进了喉咙。两杯酒下去,他便醉了,拉着张峰的胳膊。“喝……喝。你……怎么不喝!咱……咱们一块喝死……干净!”

张峰点点头。“我喝!”说着也是一杯吞了下去。

贺清明扑倒在餐桌上。他感到眼前一片模糊,禁不住热泪长流。他彻底绝望了,明显地感到身边所有的力量都在把他推向一个无底深渊。他挣扎着,拼命想伸手抓住一只手,一只能把他从苦海里打捞出来的手。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每个人都是漠然旁观,看着他在水里扑腾,渐渐地,他沉人了那个万劫不复,有着强大引力的黑洞。他对自己呼喊:我疲倦了,我要放弃了,我没有力量抗争了……贺清明终于选择了妥协。

这是天都市的老城区。一片平房让人忆起逝去的年代。红的朝霞映照着青灰色的屋脊,屋脊上林立着各种简易电视天线。在屋脊中间,间或有一两株大树露出来。一群群的鸽子从屋脊上飞过,留下一串悠扬悦耳的鸽哨。

新的一天就这样平平常常开始了。

肖云柱的家就在这片青灰色的屋脊之中,是很多人家杂居的老式院落中的两间旧房。上班的邻居们纷纷推着自行车往外走。门开了,一个瞎眼老汉披着衣服哆哆嗦嗦地扶着门框往外迈步。“肖大爷,早呀。”几个邻居打招呼。“早!早!”肖大爷听着声音,把头扭过去。

这时,肖家隔壁的邻居出来涮马桶,问肖大爷:“肖大爷吃了吗?”

肖大爷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吃,吃个屁!我倒是想吃,谁给我弄去呀?”

邻居同情地说:“要不,我给您端过来,刚刚买的热油条……”

肖大爷更气了。“我有儿子,不用!”他摸索着走到另一间屋子门口,用拐杖“当当”地狠敲门板。“几点了?还睡呢!”里面没有动静,他再次用拐杖敲门。“起来,混小子!快给我起来!”

门“呕”地开了。肖云柱气冲冲地站在门口。“爸,你干吗?天天跟喊丧似的……你睡不着也不让别人睡是不是?”他说着打个哈欠,又要往屋里钻。

瞎老头耳朵贼尖,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干吗?”肖云柱不得不站住脚。

“干吗?你三十多岁的大爷们,天天蹲家里不做事,整天个吃你老爸这二百大元的退休工资。你好意思吗?你让邻居听听,你好意思吗?”肖大爷狠狠地顿着拐杖。

“操!我吃你什么了?我不是刚回来没两天吗?”肖云柱有点急了。

“你回来就在家里蹲着,蹲着能蹲出钱来吗?出去找活干呀!”肖大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吼着。

“人家正经工厂的都下岗了,我他妈一个刚出大狱的你让我到哪去找工作呀?”肖云柱也是一肚子火。

有不少邻居出来看这父子俩吵架。

“那你就在家蹲着、蹲着!我看你蹲到什么时候!三十大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有!”肖大爷拄着拐杖往屋里走。

肖云柱愤愤然套上衣服。“又他妈逼的不让偷不让抢!又他妈逼的不给工作!找媳妇,敬老院的八十岁老太婆都不会要我这样的!”他嘀咕着,走出了院子门。

8

天都酒店豪华套房里。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空隙照射进来。贺清明睁开酸胀的眼睛,被刺日的阳光耀得一阵晕眩。他忙用手遮挡住,又闭上了双眼。他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然后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他想起身,但是头痛欲裂,使得他几乎再次栽倒在床上。

贺清明终于费力地支撑起身体,却吃惊地发现自己赤身裸体。更让他吃惊的是身边竟然躺着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正在酣睡着。骤然之间,他便忆起了不久前曾做的一个梦,那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梦:身边的这个面容娇美的女子媚笑着脱去身上的衣服,如凝脂般雪白透明的胭体晃得他血脉责张。这女子把硕大丰满的酥胸颤动着送到他脸前,本来就已被酒精烧得遍体灼热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压抑了很久的激情喷涌而出。像一个极度饥渴的流浪汉,疯狂地吸饮着玉液琼浆……

贺清明惊惧地盯着那女子披散在枕头旁被染得黄黄的发亮的长发,心里一阵发紧。哆嗦着手用床单裹住身体,悄悄爬下床。他发现地毯上全是他随意丢弃的衣物。他急急地捡起衣服,抱在怀里,快步进了洗手间。

他对着穿衣镜,慌忙穿上衣服,冲了把脸。一夜之间,他已经胡子拉碴的了。

他走出卫生间,蹑手蹑脚绕过宽大的席梦思床,轻轻拧开房门,逃也似的突然加快了脚步。一个人迎面向他走来,问候:“贺处长,休息得好吗?”

贺清明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原来此人正是张峰……

老城区胡同口,一个早点摊子冒着腾腾的热气,简易折叠桌旁,围坐着吃早点的人们。

“热油饼,热油条嘞!”卖油条的王师傅用铁丝从油锅里挑出油饼,嘴里大声地吃喝着。

肖云柱晃着膀子走过来,眼睛斜了斜筐子里的油饼,停住脚步。“来四个油饼,两根油条。”

“四个油饼,两根油条,来了!”王师傅手脚麻利地从筐里面挑了油饼和油条,用黄裱纸包上,递给肖云柱。“一共是四块四。”

肖云柱斜着眼道:“行,记上吧!”

王师傅一愣。“什么?”

“我说记上吧!”肖云柱提高了声音,说完转身就走。手师傅追上去。“哎,师傅,我这小买卖不赊账!”肖云柱根本不理睬,昂首挺胸,雄赳赳地大步往前走。王师傅刚追出儿步就被熟人拖住了。“你干吗?”“我找他要钱!”王师傅气得满脸通红。

“你知道他是谁吗?”熟人问。

“我管他是谁!”王师傅还要追。

“原来城南有个菜刀队,你知不知道?”熟人又问。

王师傅转过脸。“菜刀队?”

熟人点点头。“这位就是当年菜刀队的队长,外号‘黑头魈三’的肖云柱!刚蹲了十年大狱出来,你给自己找麻烦呀!”

王师傅一听,脖子缩了回来。他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妈的,算老子晦气!”

东方的太阳越升越高,城市躁动起来。街道上,涌动着上班的车流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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