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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首都政法学院的礼堂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模拟法庭对抗赛。主控方是中国法律大学,主控人是位年轻漂亮的女生,她叫郑莉,穿上检察官服,愈显端庄大方。主辩方便是东道主了,主辩人名叫乔小龙,瘦削的身躯,瘦削的脸庞,人很一般,在男人里算不得出众,但那双眼睛却颇不一般,明亮有神,炯炯如电,温顺时似春阳融融,冷峻时透入骨髓。

裁判开始抽题。题目是由双方各出五题,抽到哪一个也就算哪一个了。裁判抽出题后,读道:“七十年代末的冬季,红卫兵吴某、刘某、孔某等押着走资派副市长和副镇长游街,经过一条结着厚冰的小河时,孔某喊口号脚下用力过度,冰层裂开。小将们撒腿往岸上跑,由于奔跑使冰缝扩大,走在前面的吴某手里牵着拴副镇长的绳子,直往冰缝里滑去,副镇长抖动手腕,将瘦小的吴某凌空拎起,甩到河边,在惯性的作用下,副镇长和副市长双双滑入冰河。吴某见状,返身用红缨枪将副市长救出,而身高体重的副镇长却溺水而亡。如果此事件是现在发生的,该如何审理。”

主控人郑莉站了起来,开始发言:“此案案情清晰,昊某等负有不可推卸的法律责任,应以过失伤害罪提起公诉。”

乔小龙辩护道:“吴某等的过失事实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但毕竟有自然的不可抗拒性,况且吴某采取了救人的措施,将副市长救了上来,有将功补过的因素,定罪显然不合适。”

辩论进行得十分激烈,郑莉以精辟的法律知识作为依据,振振有词。乔小龙以充沛的感情将情和义当作盾牌,左遮右挡。他们的发言不时博得同学们的阵阵掌声。

夕阳将校园的草坪镀成了金黄。结束了对抗赛的乔小龙和郑莉挽着手在草地上漫步。原来他们不仅是淮海同乡,而且是相恋了几年的情侣。

“你刚才那样子挺可怕,以后我还真得防着你点儿。”乔小龙不无调侃地说笑,“这二把手我是无论如何不当的。”

“三把手!”郑莉说着脸不由红了红,“哎,小龙,我从来没见你在模拟法庭上这么动过感情,后来我都快要流眼泪了。你今天怎么了?”

“其实这道题是我报上去的,偏偏就被抽上了。”乔小龙露出了秘密。

“啊?难怪你辩护这么熟练,连个顿都不打。”郑莉嘟起了嘴,“最后判你胜,这对我不公平!”

乔小龙知道郑莉是在假装生气,是想换一个吻,就俯下身,在她脸上很响亮地亲了一下,然后道:“我之所以动情,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出的题,而是因为曾经真的发生过。你对这件事真的一无所知?”

郑莉道:“有些耳熟,可一时想不起来。”

乔小龙停住脚步,注视着她说:“那个副市长就是你爸爸,副镇长是我父亲!”

郑莉惊叫一声:“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印象了,小时候好像听爸爸讲过。那吴某肯定就是你的吴淮生大哥了!”

乔小龙点点头:“是的。刘某是淮海市公安局刑警队副队长刘跃进,孔某是淮海煤炭指挥部副指挥孔令军的少爷孔勇敢。”

郑莉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乔小龙为何会如此动情地辩护。

这时,中国法律大学的领队在喊郑莉上回校的班车。郑莉答应一声,然后对乔小龙道:“明天上午9点,我在北海公园门口等你,咱们该谈谈毕业的事了。”说罢,撒腿跑向不远处的大巴。

乔小龙向她挥着手。

2

又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当身为淮海市刑警队副队长的刘跃进忍无可忍地将妻子梅玲推倒在沙发上赶到唐河桥时,技侦人员已勘查完现场,法医也结束了对几位受伤司机的伤情鉴定。桥上桥下停卧着十几辆运送煤泥的卡车:有的被扎破了轮胎,有的被扯掉了输油管,甚至有的被砸破了挡风玻璃卸去了方向盘。刘跃进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很快便有了结论:并非抢劫,显而易见是对着一龙煤炭综合开发有限公司来的,也可以说是对着吴淮生来的。

于是刘跃进便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肃杀的冬日:他和吴淮生扔掉红缨枪,迎着呼啸的寒风跌跌撞撞跑回唐河镇报信。推开乔家的房门,只见孙凤珍正领着未满周岁的儿子小龙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背语录。吴淮生哀哀地喊了声“婶子”,便扑通跪倒在她面前,“呜呜”地哭开了……吴淮生自此之后便没再上学,带着深深的忏悔照料凤珍妈妈和小龙弟弟,在那段人所共知的艰苦岁月里,他拣煤渣拾破烂,供养小龙上学——小学、中学直至大学。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时,淮海市被国家勘定为全国最大的煤田,随着开采的不断现代化,淮海遂成为闻名遐迩的煤都,而唐河镇位于煤田的中心,可以说是得天独厚。不久乔一龙、郑重平反昭雪,乔一龙摘去了“自绝于人民”的罪名,郑重也官复原职,并很快升任市委副书记,凤珍也被安排担任了唐河镇妇联主任。随着改革开放的力度不断加大,公司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在孙凤珍的竭力劝说下,吴淮生办起了公司,并起名为一龙煤炭综合开发有限公司。大浪淘沙,经过激烈的竞争,淮海市只剩下两家颇具实力的公司:有乔家威望庇护和孙凤珍竭力支持的一龙公司,另一个便是淮海煤炭指挥部副指挥孔令军的儿子孔勇敢的创世纪煤炭发展有限公司。两家公司呈鼎足之势,展开了一场势均力敌的龙虎斗。这场毁车伤人事件会不会又是孔勇敢的挑衅?最近一段时间,有几起暴力案件都与他有关系,显示他与黑道有着紧密的来往。这些不能不让身为刑警队副队长的他甚为焦虑。因为孔勇敢和吴淮生一样都是他的发小、同学。他不愿他们为了几个钱争得你死我活,最后弄得形同仇敌,两败俱伤。他更怕看到他或是他走向法律的对立面,失足成为罪人。看情形,他必须找孔勇敢好好谈谈了,当然还有吴淮生……

刘跃进正在想着,一辆暗蓝色桑塔纳直冲着他疾驶而来。他大吃一惊,跳到路边。桑塔纳车在他身边发出一声尖啸,抖了抖身子停住了。他刚要敞开喉咙训斥,一位浓眉大眼、面色黛黑、矮矮胖胖的汉子从车里跳了出来,嘴里嚷着:“妈的!这生意没法做了!没法做了!”刘跃进一看是吴淮生,冒到喉咙口的火只得压了回去,用眼翻了翻他,道:“你这屁话在我面前说几十遍了,也没见你关公司的门,瞎咋呼个啥!”

吴淮生在刘跃进面前站住脚,咧开嘴苦笑笑说:“跃进,这回不会是瞎咋呼了,如果还不处理,我只能关门。”他指了指在路边东倒西歪的一溜卡车,“这些车的维修费我就不说了。我刚从医院过来,一个司机被打断了脊骨,医生讲,他可能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另一个司机更惨,脾和肺全破了,抢救过来的希望极小。他们的医疗费我也不说了,只是这以后……”

“有这么严重?”刘跃进的脸上登时严峻起来,忙吩咐旁边的法医赶紧去医院再做一次伤情鉴定,然后转过脸盯着吴淮生道:“你放心,这次我会全力以赴,与前几起骚扰你们公司的恶性事件并案侦处,希望你能配合,有什么线索及时提供给我。可以吗?”

吴淮生点点头,似乎仍有些放心不下,轻声道:“事情的起因你应该清楚,是谁这样心黑手辣,想必你比我还要明白。把案子一查到底,惩办肇事者,我并不怀疑你的决心和能力,只是……”他说到这儿顿了顿,想寻找更适合表达自己意思,又不刺激老同学的言语。但好半天也没琢磨出来,只得随口说,“你有个漂亮的老婆,热热乎乎的家,也许这些案件的主谋并非一般之人呢!”

刘跃进很清楚吴淮生话中所包含的意思,心里便很不舒服,尤其是他后面的话,更让他颇感恼火,于是气呼呼地道:“我老婆是很漂亮,黄梅剧团的名旦嘛!家里也很温暖,已经到了燃烧的程度!只是我不明白,这跟我办案有什么关系?案件的主谋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不敢认定是谁。可是我可以告诉你淮生,就是你犯了罪,我也照抓不误!”

吴淮生被刘跃进的一顿抢白弄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要解释几句,刘跃进已跳上了身后的警车,拉响警笛,向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3

首都政法学院坐落在北京东郊。由于远离市区,便少了几分嘈杂多了几分僻静,尤其是到了周末,更是显得冷清寂寥。

乔小龙一大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三两下刷了牙,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跟同寝室的同学打了声招呼,便慢慢踱出了校门。门旁的几个早点小吃摊摊主一齐向他招手吃喝。于是他在第一个摊位买了根油条,在第二个摊位要了个烧饼,然后坐在了最后一个摊位上,让摊主给盛了碗小米稀饭。乔小龙吃完早点,起身往对面的公共汽车停靠站走,后边传来一位摊主的感慨声:“到底是学法律的,吃个早点跟别人都不一样,人家讲究的是个公平……”乔小龙一听乐了。这在法律高等学府门前卖早点的也懂得用法律剖析日常小问题了。说实在的,他还真没有这样的意思,只不过是根据自己的口味来了个优化组合。到了停靠站,中巴车司机和出租车司机又争起了生意:一个说坐我的车吧,给你打折;另一个一跺脚说坐我的十块只收你八块。他不禁又乐了,心想还是市场经济好,有竞争才有消费者的实惠。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奢侈一把上了出租车,一来是已经完成了毕业论文心情颇佳,另外也让市长千金对自己刮目相看一回。

一路无话。出租车的滋味是比中巴强多了,早间新闻没听完,就比往常提早一半时间到了约会地点北海公园南大门门口。

乔小龙认为郑莉不会来这么早,下了车就往旁边的音像店跑。最近他迷上了交响乐,只要有机会,就要“淘洗”一番。

“乔小虫!”一个尖细的嗓子在喊。

乔小龙回头望去,见是郑莉,正在公园门旁踮着脚尖向他挥手。因为他长得瘦,一米八的个子只有60公斤,走路时身子弓着头伸着,像个直立的长虫,所以郑莉把“龙”换成了“虫”。

郑莉挽着乔小龙步进公园,柔柔地瞥了他一眼说:“你今天挺‘派’,坐上出租车了,是不是你那位吴淮生大哥给你汇了巨款?”

“我傍上了我们学校对面饺子馆的女老板。”乔小龙故作神秘的样子俯在郑莉耳边悄声道。

“吃上软饭了?”郑莉用手拨开他的头,“你们俩倒还真挺般配的。她有二百公斤吧?”

“夸张了!”乔小龙扭扭长脖子,“她的体重只有一百八十公斤!”

郑莉忍不住笑了,狠狠捶了乔小龙一拳。乔小龙“哈哈”几声后,不再调侃,很认真地注视着郑莉道:“小莉,我没想到你会来这么早,以前你也是这么早就来等我么?”

郑莉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低下头轻声说:“哪一天我不在想你?一到周末就像丢了魂一样……”

乔小龙心里一阵发热,不由捧起郑莉的脸,嘴贴了上去。郑莉用手阻住他的嘴唇,示意旁边有游客。乔小龙叹了口气,道:“我跟你在一块儿时,最不舒服的就是老有人看咱们,尤其是男性。不知是你太漂亮了还是我太丑了。”郑莉笑了,说:“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她指了指幽深的林阴小道,“走,咱们去那儿。”

二人相携着顺林阴道往里走,行人渐渐少了。他们在一石椅上坐下,急不可待地拥在一起。郑莉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阳光透过树林枝叶的缝隙照射在她凝脂般润滑的脸上,愈显白里透红。乔小龙一阵热吻,郑莉呻吟着,瘫在乔小龙的怀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对漫游过来的老人惊醒了他们。郑莉望着老人走过去的背影,略略有些感动地说:“等我们老了,不知能否也像他们这样相拥相伴!”乔小龙拿起石凳上的眼镜,边擦拭着镜片边道:“也许我活不了这么久!”郑莉不高兴了,狠狠瞪着他。乔小龙赶快赔笑脸道:“我这是信口开个玩笑。”郑莉极严肃地说:“我不许你开这种玩笑!”乔小龙忙频频点头认错。

太阳渐渐升高了,有几只小鸟在枝杈间跳动,“喳喳”地叫着。

郑莉从背兜里取出两瓶矿泉水,递给乔小龙一瓶,然后舔舔嘴唇说:“小虫,你把我的嘴都吸肿了,舌头肯定又要起泡。”

乔小龙一把搂过郑莉,扳起她的脸道:“让我看看。”郑莉忙用手捂住嘴,她好像已猜出他的用意,轻声道:“你是个坏蛋……”

二人又嬉闹了一会儿,谈话便入了正题。郑莉问乔小龙研究生毕业后有什么打算。乔小龙没有丝毫迟疑地说当然是回淮海市了。郑莉从他怀里坐起了身子,说她不同意他回去。乔小龙问为什么。郑莉说回淮海的发展空间太小,她想和他一块去国外攻读博士学位,而且她已通过父亲郑重的关系弄到了两个去美国的名额。乔小龙听了她的话,不得不认真对待了,申明自己绝不可能出国。郑莉也急了,说小龙你知道吗,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放弃呢。她接着又苦日婆心地劝说他,什么知识还需要充实、眼界还需要开阔、追求不应该有止境等等。可乔小龙任她说得口干舌燥,到底仍是两个字:不去。

郑莉真的慌了,眼看自己精心描绘的蓝图就要付诸东流,她不能不作最后的努力,于是道:“你为什么非要回淮海市不可,如果你没有让我信服的理由,我就只能视为是你对我们之间爱的背叛!你说吧!”

乔小龙灌了一口矿泉水,思索片刻后从容地答道:“我的身世你很清楚,没有昊淮生大哥,就没有我的今天。平时我很节省,那是因为我花的每一分钱,上边都有淮生大哥的血汗,那是他从煤矿石缝里抠出来的你知道吗?本来上完大学我就准备去帮他了,可他硬逼着我读研究生。你应该清楚他要为此付出多少代价!他已届不惑之年,至今仍未成家,我欠他的太多太多了……”

郑莉道:“出国的费用我可以设法解决。”

“你又错了。”乔小龙仰起脸眯着眼睛看高高的树梢,“资金并不是我舍弃继续深造的根本原因。你不了解,淮生大哥的公司一直都不顺,缘由很复杂,我无法跟你细说。听说他最近更加艰难,公司已举步维艰,濒临倒闭。这种时候我不能不回去帮他。”

郑莉默默垂下了头,心在一点点往下沉,莫名的悲哀和惆怅顷刻间膨胀开来。脚边的阳光不再明媚,头顶的鸟鸣不再悦耳,舌根处泛起一阵阵苦涩。因为她出国的事在父亲的筹划下已成定局,她无力更改。

乔小龙回过身来,搂住她的肩膀劝慰道:“你和我的处境不一样,应该出去深造,这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然后故意做出很洒脱的样子,语调显出轻松,“咱们都还年轻,总不能终日厮守在一起,干大事业的人就应该有大的志向,聚分合离很正常嘛!好了,别为这件小事伤神烦心了!”

郑莉幽幽地说:“这能是小事吗?咱们以后怎么办?”

“我会一直在淮海等着你。只要你能回来。”乔小龙一字一句缓慢地说。

郑莉抬起头盯着他道:“咫尺天涯,况且有几年的时间,谁能保证这么一段日子里不会发生别的变故……”

乔小龙想了想回答说:“那就只能看咱们的缘分了,反正我会一直等着你。”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叫卖中午快餐的声音隐隐传来。两个人都不再开口了,就这么默默地坐着……

4

刘跃进赶到市人民医院急诊室,先找到了神志稍清醒的司机张强,询问事件发生时的现场目击情况。

张强头部和腰脊处裹满了绷带,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眼睑也是严重淤血,显而易见是被打得不轻。

刘跃进亮明身份后,便直截了当地问起有关截车殴人的事来。张强回答得很详细,和其他目击司机的描述基本没有差异。

刘跃进在询问笔录上简单地做了些补充,然后提出了要重点问的问题:

“你和王伟是不是进行了反抗或是回击才被伤得这么重?”

“王伟是我的副驾驶。当时天刚刚亮,我见前面的车停了,就踩了刹车。不大一会儿,一群人举刀持棍骂骂咧咧从前面冲了过来,砸车窗、扎轮胎。我和王伟都意识到是遇到闹事的了,哪里还敢下车,更谈不上反抗了。”

“那他们为什么没动别的司机,偏偏把你和王伟打成这个样子?”

“好像王伟认出了那个领头的黑大汉,我听他喊了声‘八戒’。”

“八戒?”

“对,八戒。就是猪八戒的那个八戒。我猜可能就是那个人的名号什么的。因为王伟喊过之后,他就指挥着人把我们的车门撬开了,把我和王伟拖下驾驶室一顿暴揍。尤其是对王伟,那完完全全是朝死里打的。”

“他长的是什么样子?就是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大个子,身体壮,皮肤黑,别的就想不起什么了。”

刘跃进合上笔录本,长长舒了口气。来一趟医院收获还是不小的,案子不论怎么说是往前大大地推进了一步,只要查出这个叫“八戒”的黑大汉,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他接着又看了看王伟。正如昊淮生讲的那样,王伟已经十分危险,看来生还的可能性极小。他不得不非常遗憾地从这位深度昏迷的司机病床边离开。

刘跃进从医院赶回队里,向队长李铁做了汇报。李铁告诉他,局长田明亮对这个案子很重视,已经打了两次电话来询问情况,要他先把其他的案子放一放,主攻此案,尽早把案子弄清是不是带有黑社会性质。

“有点儿像。”刘跃进不禁脱口而出。他接着道:“我刚从医院过来,从询问伤者的情况看,这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的行为。前几次针对一龙公司的暴力事件,均有这个黑大汉的记录。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是同一伙人同一个主谋所为。”

“你的意思又是创世纪公司……”李铁递给刘跃进一根香烟,自己燃着后慢慢抽了一口,不无忧虑地低声道:“这个公司的背景很探,总经理孔勇敢是副指挥孔令军的公子,咱们市的财政来源主要是靠煤炭业,事情麻烦呀!”他给刘跃进点上火儿,又补上一句,“好像孔勇敢还是你的老同学吧?”

刘跃进点点头:“受害方一龙公司的老总吴淮生也是我的老同学。”

“既然都是同学,咋还会闹到这种程度?”李铁有些不解。

“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同行是冤家,生意场上无兄弟吧!”刘跃进狠狠抽了口烟。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李铁盯着刘跃进问。

“查那个叫八戒的人,以此为突破口侦破全案!”刘跃进把香烟把在烟灰缸里。

“这不是个一般的案子,你可一定要慎之又慎,千万别捅不掉马蜂窝,反被蛰得一身是伤。”李铁叮嘱道。

刘跃进让李铁放心,说自己会注意的,最后向他提出要两个得力的人协助办案。李铁让他在全队随便挑选。刘跃进斟酌再三,挑选了一直干预审的冯自强和刚从刑警学院毕业不久的凡一萍。因为他们和社会上瓜葛较少,和他也能处得来,彼此比较了解。李铁很爽快地答应了。

5

创世纪煤炭发展有限公司的办公大楼在淮海市完全可以称得上气势非凡,它那上宽下窄呈扇形的独特造型显示着主人傲视四方的霸气。

在位于八楼的小会议室里,此时正在进行着一个规模不大的会议。会议室的地面上铺着猩红色的纯羊毛地毯,镶着金边的高靠背椅围绕在椭圆形会议桌四周,两台柜式空调分倚在墙角,墨绿色的窗帘在空调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抖动着。整个房间的摆设和格调给人以豪华但却俗气的感觉。

坐在会议桌主持位置的是一位略略有些歇顶、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不用说,他便是这幢大楼的主人孔勇敢了。此刻,他双眼微眯,不时懦动一下厚厚的嘴唇,静静倾听公司财务总管的发言。

“公司目前面临的形势十分严峻。”财务总管扫了几位与会者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孔勇敢无丝毫表情的脸上。“上个月的财务支出是五十八万四千三百元,而收入只有十七万稍多一点。从六月份到现在,我们已累计亏损达三百余万元。尤其是眼下煤炭市场一直疲软,至今没有回升的迹象,前景堪忧啊!”

孔勇敢依然是表情冷漠,一言不发。

销售部经理接着财务总管的话题说道:“拓展业务,我们已尽了全力,但的确是收效甚微。这市场真他妈的让人捉摸不透,现在越是优质煤越卖不动,已经快降到和煤泥一个价了!”他所说的煤泥即优质煤淘洗之后的杂什,主要是由农村的乡民购买用作燃料,价格较为低廉。

孔勇敢听到“煤泥”二字,眉头不觉皱了起来。当年他在父亲的扶持下办起了公司,生意一度十分红火。偏偏在这时候,他的同窗好友吴淮生在孙凤珍的鼓动下,也趟上了这滩浑水,而且很快就夺去了他的大半市场。他在忍无可忍之下,只好与吴彻底决裂,奋起反击。靠着父亲的权力,他渐渐占据了主动,吴淮生无米下锅,只好乖乖交回占据的市场份额。没料到,那孙凤珍并不是省油的灯,乔一龙虽然死了,但乔家的余威还在,况且她还是唐河镇的妇联主任。几个高产优质煤的矿又全都在唐河镇的辖区内,煤炭指挥部不敢和地方闹僵。如此一来,他不得不遵从父亲的旨意,把煤泥的经营权让给了吴淮生,他当时对煤泥这一块也并没有多大兴趣,认为利润太低。没想到煤泥的销售越来越红火,几乎到了供不应求的程度,而且每天煤泥的产量巨大。眼看着吴淮生在那儿大把大把地数票子,他眼红了。为了摆脱困境,必须夺回这块宝地。于是他采取了非常手段,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就用黑道的势力,他就不信打不败他吴淮生。

几位部门主管发过言之后,都眼巴巴地看着孔勇敢,等待这位老总的指示。孔勇敢不能不说几句了,他清了清嗓子,挺起腰身,瞪大了肿胀的眼泡:“困难是暂时的,做生意嘛,有起有落,这很正常,诸位大可不必惊慌失措,悲观丧气。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局面很快就会有改观,你们目前要做的是……”

这时,总经理助理姚飞匆匆走了进来,他附在孔勇敢耳边悄声嘀咕了几句,孔勇敢忙站了起来,道:“我有点儿急事要去处理一下,你们继续进行,由姚助理主持,重点研究商讨一下如何开辟和适应农村市场的问题,这对诸位可能都是个新课目。好了,就这样!”

孔勇敢快步走进总经理室,一位黑黑壮壮的汉子从沙发上站起了身子。孔勇敢摆摆手道:“来了八戒,坐吧。”朱永生笑了笑,又坐回了沙发。孔勇敢在大板桌后的阔大皮转椅上仰起头,问道:“情况怎么样?”

“王伟只还剩一口气,已经跟阎王爷拉上了手。那个叫张强的这辈子可能都要躺在床上了。”朱永生晃着跷起的二郎腿,嘴里喷着浓浓的烟气,叼在嘴上的烟卷从左嘴角转到右嘴角,又从右嘴角移到左嘴角。

孔勇敢把一包中华烟掷给他,不无埋怨地说道:“八戒,你不该把人伤这么重。我只是让你阻止他们运送煤泥,把车毁掉就齐了。这样一来,咱们的退路就窄了。”

朱永生耷拉下眼皮,手里把玩着红色的烟盒,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慢吞吞地道:“我的孔总,我也不想把事闹这么大,可王伟那狗日的认出了我。他几年前曾是我的战友,关在一个号子里。我这是被逼无奈啊!”

“有人认出了你?”孔勇敢略略有些吃惊,从皮转椅上站起身,走到朱永生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倾过身子关切地问:“当时有没有出现别的情况?”

“什么情况也没有。我当时只有一门心思,就是必须整死他。好像他喊了我一声……”

“喊你什么?”孔勇敢急急地问。

“还不就是我的外号,八戒呗!”

“有别的人听到吗?”孔勇敢瞪圆了眼睛。

“那个张强和他一块儿坐在驾驶室里,八成是听到了。”

孔勇敢紧张了,稀疏淡黄的眉头皱成了疙瘩,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在沙发旁转起了圈子,如同自言自语般咕哝:“必须尽快彻底解决这件事,否则后患无穷、后患无穷……”他在朱永生面前停住,“你要赶快采取行动,不论使用什么方法,都必须堵住张强的嘴,实在不行,就——”他作了个劈杀的手势。

朱永生显然清楚孔勇敢的意图,也很明白不封住张强的口,将会招致何种后果。他把烟蒂狠狠摁在烟灰缸里,眼里喷射出两股杀气。

6

北京至淮海的63次特快列车在一马平川的淮海大平原上风驰电掣。乔小龙倚靠在车窗前,忘情地眺望着窗外绿色的田野和不时闪过的高高耸立的井架,心中悄悄涌动着一股暖流。

在北京站上车前,他最终没能等来郑莉。其实他心里还是很渴望能再见她一面的,毕竟他们相处了整整八年,那种深深的爱浓浓的情是无法轻易化解开的。但他最终失望了,带着惆怅和无以排遣的失落,当然还有歉疚和眷恋,迈着滞重的脚步跨上了列车。当列车在悠扬的乐曲声中缓缓开动时,他才蓦地发现郑莉从站台的廊柱后走出来,满眼是泪地望着列车,哀怨痛楚的目光随着车轮移动。他想打开车窗向她喊上两嗓子,无奈列车是全封闭的。他只好把一张瘦瘦的曾被她嘲为马猴的长脸紧紧贴在窗玻璃上,行最后的注目礼。他隐隐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他们以后再也走不到一起了,就像这无尽伸延的并行的铁轨,不可能再有交叉点。于是他的心便隐隐作痛起来。

列车车厢这时响起了广播员柔柔的声音:“各位旅客,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淮海就要到了,请您拿好随身携带的物品,准备下车。淮海市是淮海平原的一颗明珠,不仅有全国最大的煤田,还是闻名遐迩的历史名城。陈胜吴广曾在这里揭竿而起,刘邦项羽曾在这里策马扬鞭,千里逐鹿。这里有风景名胜皇藏峪、虞姬墓,也有传统名菜烧鸡和脆甜可口的酥梨……”

·乔小龙匆匆收拾行李,随着人流向车门走去。他跳下踏板,就看到吴淮生从月台上向这边跑过来,心中顿时激动难抑,可着嗓子喊:“淮生哥!”吴淮生几步跳上来,把他抱住,摇着他的膀子道:“终于回来了!我还一直担心车晚点呢!快走吧,婶子在家已经把菜都烧好了!”

哥俩走出车站,上了桑塔纳。车子很快便驶出了广场,拐上去郊区的公路。

乔小龙扫了一眼破旧的座位,略略有些不安地问:“哥,你换车了?原来开的好像是蓝鸟吧?”

吴淮生笑笑:“这车好,提速快,又皮实,还好修理。我不喜欢蓝鸟那种车,太娇气。”

乔小龙看看吴淮生勉强挤出的笑容,便绷紧嘴唇不再吭声了。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到了十分窘迫的程度,吴淮生不会卖掉那辆他视若珍宝心爱不已的蓝鸟车的。他暗自琢磨着,该如何帮自己的大哥,自己是学法律的,对商场和煤炭经营一窍不通,他对自己能否发挥作用不觉忐忑起来。

“小龙,你回咱淮海来,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是准备到政法部门还是想开个律师事务所?”吴淮生猜得出这个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转的小兄弟在想什么,赶忙扯出这个话题。“依我之见,你还应该再继续读博士,让咱唐河也飞出个金凤凰来!”

“学得再多,也都是书面上的知识,不到实际生活里运用,等于是白学。”乔小龙顺口答道。

“嗯,不错,是这个理。”吴淮生轻打方向盘,“毛主席说过,理论要和实践相结合嘛。你不是已经取得了律师资格吗?那就办个律师事务所吧!”

“我回来可是打算跟定你干了。怎么,你不想要我?”乔小龙从后边的座位上抬起身子,双手抓住了吴淮生的肩膀。

吴淮生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唉,公司快要……”他猛地打住,摇了摇头,“不谈这些了,回到家再说吧!”显然,他不想在小龙刚刚回来之时就影响他的情绪。

唐河镇离市区只有十几公里,因为煤炭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几乎和市区联成一体了。所以,很快就到了。桑塔纳在一幢两层小楼前停住。吴淮生按了按喇叭,然后打开车门,和乔小龙下了车。

一位年约五十四、五岁,身体略略发福、长得慈眉善目、脸上洋溢着笑的妇女从楼门里快步走了出来。吴淮生喊了声“婶子”,便把乔小龙推到了她怀里。乔小龙局促地搓着手,轻声地喊了句“妈”。孙凤珍朗声笑着,一手推吴淮生,一手拉着乔小龙,进了小楼。

菜已摆上了餐桌,一瓶淮海大曲也开了盖儿。吴淮生忙着斟酒,口中道:“小龙学成归来,我今天就破个例,喝他几杯。”他把脸转向孙凤珍,“婶子,您也喝点儿吧!”

孙凤珍眉开眼笑,频频点头说:“好好,我也喝!”

三杯酒下肚,脸色通红的乔小龙便憋不住了,对孙凤珍道:“妈,我回淮海来,准备到淮生哥的公司去干,您看行吗?”

孙风珍收起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她看了看低头吃菜的吴淮生,语调有些艰涩地说道:“你回来帮你淮生哥,是应该的,这个公司就是以你爸爸的名字命名的,也是淮生的一片苦心。”她把一块鸡肉夹到吴淮生碗里,眼里流泻出无尽的感激和深切的关心。

“可是眼下公司处境十分艰难,你淮生哥几次跟我讲要关门,是我强撑着给他打气才维持到今天……”

吴淮生把碗里的鸡肉又塞到乔小龙嘴里,然后端起酒杯笑着说:“婶子,咱们今天是给小龙接风,先不谈这些烦心的破事儿。来,喝酒!”

乔小龙默默把杯里的酒连同嘴里的鸡肉一起吞下,对吴淮生道:“哥,到底是咋回事?你讲出来听听,也许我能琢磨出点儿办法来。”

“没有啥对付的办法。小龙,告诉你吧,你琢磨也是瞎琢磨,还是省点儿心思干别的。简而言之,这不是经营方面的问题。”吴淮生仰脖灌了杯酒。

“咦,那就怪了!”乔小龙满脸困惑,“你是贸易性质的公司,除经营之外还能出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淮生,小龙是学法律的,就把实情跟他说说吧?”孙凤珍以征询的目光看看吴淮生,然后接着道:“其实这件事就是法律上的问题。”

乔小龙顿时来了精神,催促妈妈快说。

“事情倒没什么复杂的。有个创世纪公司也是做煤炭生意的,一直挤压咱的一龙公司,前两年把业务全抢去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找煤炭指挥部交涉。咱把这么大片土地都让出去了,总不能一点儿活路不给咱留吧?后来就把不值钱的煤泥生意给了你淮生哥。可这煤泥的市场刚刚打开,那个创世纪就眼红了,明的不行就使起暗招儿。他们勾结黑道的人,威胁你淮生哥,后来又派人把煤泥池给炸了。就这还不罢休,他们步步升级,在前几天拦截运送煤泥的车队,把两个司机打成重伤,一个在今天早上死了,还有一个也瘫痪了……”

乔小龙听得头皮直炸,心底的火直往上蹿,气呼呼地问:“这是明火执仗的犯罪嘛!公安部门难道就不过问而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你淮生哥也报了案,公安部门也答复说在查。可是……唉!这里边不是这么简单呀!”孙凤珍有些无奈的样子摇了摇头。

“我看不出有什么复杂!”乔小龙眉峰一耸,“查清案情,惩治违法犯罪分子,这是执法者的职责,如果这种事都处理不了,那法律在淮海市岂不成了摆设!”

吴淮生苦笑笑,终于开口对乔小龙道:“你知道创世纪的老总是谁吗?”

“是谁?”

“孔勇敢。”

乔小龙登时睁圆了眼睛:“他……他和你不是同学吗?你们……你们怎么会……”

“这有什么奇怪?等你接触实际生活多了,就会明白生意场上的残酷和无情。”吴淮生若有所思地说。

“那他也有些太明目张胆了,难道就不怕法律……”

“他父亲是煤炭指挥部的副指挥。”孙凤珍打断儿子的话,“主办这个案子的刑警也是他和你淮生哥的同学。反正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挺多的。”

“妈,您说的是刘跃进吧?”乔小龙问母亲。孙凤珍点了点头。乔小龙眉头皱了起来,意识到这事的确有些复杂,于是道:“刘跃进身为刑警,应该能明辨是非,依法办事!”他说着把脸转向吴淮生,“淮生哥,我想找他谈谈,你看可以吗?”

吴淮生道:“暂时就不用找他了。他已经向我表明了态度,说要把这件事查清楚,等等再说吧。”他端起酒杯,“小龙,别再为这些伤神了,来,咱哥儿俩敬婶子一杯!”说罢站起身来,双手端杯恭恭敬敬举到孙凤珍面前。

乔小龙边敬母亲酒边暗忖:要尽快去找刘跃进,摸摸他的底,再决定下一步如何行动。自己学的就是法律,如果帮不了淮生哥,那这多年的苦读真是狗屎不如……

7

刘跃进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时分了。他感到了极度的疲乏和困倦,一屁股歪倒在沙发上。为了张强的安全,他昨天一夜守护在医院病房,今天调查取证又奔波了一天,累得浑身像散了架。

他坐了一会儿,发现卧室没有丝毫动静,不禁有些奇怪。往常只要是这时候回来,耳边便免不了一顿河东狮吼。他摄手摄脚打开卧室的门,摁亮灯,只见房里空空荡荡,根本就没有妻子梅玲的身影。他觉得有些失望,而更多的则是窝火。最近一段时间,常常会出现这种情况,而且只要过了10点钟,她便整夜不归。他心里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自从淮海大剧院那次事件之后,梅玲便疯狂地爱上了刘跃进,她被他那男人特有的临危不惧和机智彻底征服了,尤其是她被他救下舞台脱离险境时,她从他那有力的双臂、宽厚的胸膛和沉稳的步伐里感受到了什么才是男人的力量和魅力。最终,刘跃进经不住她的软磨硬缠,当然也经不住她那美艳动人容貌的诱惑,和她步入了结婚的殿堂。但婚后的甜蜜是短暂的,她渐渐发觉自己犯了个美丽的错误,他那特有的力量和魅力只有在他的工作里才能展现和发挥,可对他们的家庭却起不到任何作用。身为演员,她渴望的是安逸和出人头地,是时髦的服饰和别人羡慕的目光,而这一切,每月只有几百元的穷警察丈夫根本就满足不了她。于是家庭之战便无可避免地在他们夫妻之间爆发了,枢气、争吵、摔东西以至动手动脚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他为此苦恼不已,便冒出了离婚的念头,并向她提了出来。她出乎他意料地一口回绝了。她自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在没有合适的对象之前,并不想马上分手。他一筹莫展,只得继续忍受这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冷战煎熬。

刘跃进在卧室里气冲冲地转了两圈,抓起床上的枕头,狠狠掷向墙上的结婚照,然后冲出卧室,随手拿起沙发上的夹克,出了家门。

他又回到了医院。冯自强和凡一萍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聊天,对他这么晚了还来有些诧异,尤其是看他气色不对,愈加心中惴惴,便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刘跃进竭力掩饰自己躁动不安的情绪,说没什么事情,因为有些不放心,就过来看看。然后让他们回家休息,说有他在这儿值班就行了。

冯自强说那怎么行,你昨天已经熬了一夜了,白天又忙了一天,不休息身体会出问题的。

刘跃进眼一瞪,说叫你回家你就回家,废什么话。说罢便歪坐在靠墙的条椅上,脸扭向一边,独自闷闷地抽起烟来。

女孩儿心细,凡一萍已察觉出刘跃进肯定是家庭生活或是夫妻感情方面出了问题,就悄悄向愣在那儿的冯自强使了个眼色。冯自强用脚蹭着地板砖,讪讪地小声道,让咱回去睡大觉,这是美事一桩哩,谢谢刘队长的关怀。说罢扭身下了楼。

刘跃进抽完了一根烟,见凡一萍仍不声不响地坐在旁边,扭过身问她为什么还不走。凡一萍看来早已想好了托辞,应付自如地说自己家在机关大院里,大门已经锁上了,这么晚了去喊醒门卫老师傅,你觉得合适吗?

刘跃进不再勉强她了,又点上一根烟,慢慢抽了起来。

凡一萍见刘跃进情绪平定了些,便悄悄往他跟前凑了凑,轻声问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舒心的事。刘跃进长长抽了口烟,边徐徐吐出边哑着嗓子说,凡一萍你这辈子最好别结婚,要结婚就找个有钱的。凡一萍正在热恋中,他的话不由勾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于是又往他跟前凑了凑,问他为什么。刘跃进正要回答,包里的手机响了。他连忙掏出手机接听,“嗯嗯”了几声后,脸上的肌肉不由绷紧了。他合上手机,把烟头猛地扔在地上,拉起凡一萍说,快走,有情况。

凡一萍跟在他身后往楼下跑,边跑边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说有个了解唐河桥打砸伤人事件的知情者约他到香樟园咖啡厅谈谈,是十五号雅座包厢。凡一萍一听,也不由激动起来。

刘跃进和凡一萍很快便赶到了香樟园咖啡厅,走进大门后,在服务员的引领下向十五号包厢走去。他们在玻璃门前停住了脚步,服务员说了声“请进”后躬身退去。刘跃进透过玻璃向包厢里扫了一眼,顿时如遭电击般僵住,双眼发直。只见妻子梅玲正依偎在一个年过半百的胖男子怀里,把一颗剥去纸的杨梅塞到那人嘴里,那男子肥嘟嘟的双手在梅玲丰满的胸脯上胡乱揉摸着,梅玲扭动着身子,放荡地大笑。凡一萍也傻眼了,不知该不该开门,转脸看了看刘跃进……

市医院。在刘跃进他们离开不久,一条长长的身影潜进了病房。他径直走到张强的病床前,拔掉了吊瓶的输液管。张强睁开双眼,顿时魂飞魄散,惊恐地“啊”了一声。此人正是朱永生,他未等张强再喊出声,铁钳般的大手便卡住了张的喉管。张强双腿猛蹬,那双手越卡越紧,病床上的身躯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朱永生用手探了探张强的鼻息,冷笑笑,然后不紧不慢走出了病房。

香樟园咖啡厅此刻依然是灯光迷离,音乐低回。刘跃进脚步踉跄地走出大门,凡一萍不知所以然地跟着他跳上了门前的警车。

刘跃进上车后,便伏在方向盘上,久久没有抬头。

凡一萍忐忑不安地问:“刘队,不是他们约的您?”

刘跃进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们被骗了……”

“那个男的我认识,是香香瓜子的老板项光荣,人称瓜子大王。”凡一萍瞄了瞄刘跃进,小心翼翼地说:“那个女的我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挺漂亮,您好像认识她……”

“她是我老婆!”刘跃进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在和她的老相好重续旧情!”

“啊——!”凡一萍虽然刚才做了些小推测,但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

“你的副队长戴绿帽子,是不是挺漂亮?”刘跃进手中的车钥匙越摸越紧,血从他的指缝间往外渗着。

“刘队,您……”凡一萍慑濡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自己的顶头上司。

刘跃进猛地扬起脸,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她!”对面的车灯光在行驶中照射过来,凡一萍清楚地看到刘跃进双目通红,面孔狰狞,不由打了个寒哄。就在这时,她包里的传呼器“嘀、嘀”响了起来。她忙掏出看液晶屏,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刘队,不好了,医院出事了!”

刘跃进急速地打火启动,边加大油门边拍着方向盘低声吼:“阴谋!全都是他妈阴谋!”

8

乔小龙吃罢早饭,就匆匆往刑警队赶。他从吴淮生嘴里得知了张强被害的消息,便再也忍耐不住了,决定立即就找刘跃进认真谈谈。

刘跃进坐在办公桌后,双手抱着头发呆。知情证人被杀,妻子红杏出墙,这接踵而来的事件令他碎不及防,深受打击。由于急火攻心,他的嘴一夜之间便布满了燎泡,整个人完全变了形。

乔小龙走进队长室,被刘跃进的神态吓了一跳:只见他双眼布满红红的血丝,头发蓬乱如草,脸色晦暗,嘴唇上是一圈透明的水泡,身躯蜷在椅子上。

“是小龙呀!”刘跃进挺直身子,强打起精神,“大学士啥时候回来的?”

乔小龙笑笑道:“我毕业了,昨天上午回的淮海。挺想您老兄的,来看看您。”他说着走到办公桌前,很关切地注视着刘跃进,“看您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刘跃进也勉强地做出笑模样道:“受了点病毒的侵袭,但我的免疫力还可以,没什么大事。”他指指沙发,“小龙,你随便坐。”

乔小龙也不再客气,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坐下,然后道:“刘队长,您是淮生哥的同学,也是我敬重的兄长,有个事情想向您请教,您不会见怪吧?”

“你说。”刘跃进点上根烟,“有什么事直截了当讲,你小龙别再弄得神神秘秘的,我可是经受不住了!”

乔小龙并不懂刘跃进话中所指的是什么,他也不想去细究,于是开口道:“我的问题很简单,也没有什么神秘色彩,更不会让您……”

“你看,又绕起圈子了!”刘跃进挥手打断他的话,“知识分子讲话总要讲究个逻辑章法,在我这刑警面前就不必了。说吧,什么事?”

乔小龙被刘跃进讲得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红道:“我回来后,听母亲讲淮生哥的公司最近接连遭受侵扰,前两天运煤泥的车队又被人拦截打砸,而且有两名司机被打成重伤,一个后来在医院不治身亡,另一个也在昨天晚上被人谋杀。像如此恶劣的案件,不用说,公安刑警部门一定会全力侦破,不知目前有进展没有?”

刘跃进弹了弹烟灰,发红的眼睛盯着乔小龙,声音沙哑地缓缓道:“侦查破案,缉拿罪犯,我们刑警干的就是这个活儿。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来找我,可能是对我不放心吧?”

乔小龙的心思被刘跃进点破,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点点头说:“据说这个案子的背后有些复杂的因素,我的确有些担心。”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刘跃进声音变沉,“我能告诉你的只能是一句话,案子正在查。至于进展到什么程度,你认为我告诉你合适吗?”

乔小龙被刘跃进的抢白弄得很不自在,情急之下脱口道:“据说创世纪公司有可能做了手脚,尤其是孔勇敢,是他策划了这些行动!”

刘跃进嘴里喷出一股浓浓的烟,不由皱起了眉头,道:“又是听说!这只能是你的推测和臆断,作不了数的。办案靠的是证据、是事实。你是学法律的,应该懂得这些!”

乔小龙无话可说了,只得站起来,心有不甘的样子向刘跃进道别。走到门口时,他又禁不住回过身来,注视着刘跃进道:“现在只有你才能救一龙公司和淮生哥了。我知道孔勇敢也是你的同学,而且他父亲是重权在握的副指挥。希望你能以法律为重,主持公道。我和淮生哥每时每刻都会关注着这件事,焦灼地等待最后的结果!”

乔小龙走后,刘跃进坐不住了。他竭力驱赶着头脑中梅玲的身影,把思绪集中到案件上来。张强的被杀显然是为了灭口,那昨天给自己打电话的人便极有可能是凶手,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令他感到蹊跷的是他把自己支到了香樟园咖啡厅,而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那样丑陋不堪的一幕。由此可见,那个人认识梅玲,并且对梅玲的行踪了如指掌。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八戒”?他残忍地谋杀了张强之后,又会有什么举动?从直觉上讲,这些案子跟孔勇敢绝对有瓜葛。那这个“八戒”便必定跟孔有非同一般的关系,或是他的手下,或是他的同谋,只要盯住孔勇敢,“八戒”就会现出原形。

想到这儿,刘跃进决定去见见老同学孔勇敢,进行一番火力侦查。

创世纪公司大楼。总经理室。

孔勇敢对刘跃进来访并不感到惊讶。他动作夸张地做出欢迎状,乐呵呵地说:“我可是很有些日子没见到老同学了,最近又在忙些什么?”

刘跃进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坐下,面带着微笑道:“忙什么你还能不清楚?”

孔勇敢怔了怔,但马上就恢复了常态,递过去一根中华烟:“你这刑警队长肯定是在忙办案了,我这真是多此一问。”

刘跃进抽了口烟,很关切地问:“勇敢,你的公司最近怎么样,还顺吧?”

“托你跃进的福。”孔勇敢把一杯茶放到刘跃进面前的茶几上,“有你老兄保驾护航,能不顺吗?”

“吴淮生可就惨了。”刘跃进收起笑容,“煤泥池子被炸了,车子被砸了,两个司机也死于非命。”他说罢,两眼紧紧盯着孔勇敢。

孔勇敢脸上顿时现出义愤之色,拍着沙发扶手道:“是呵!是呵!我也听说了,真他妈的不像话,干出这种缺德事。本来我想去看看淮生,可你知道他一直对我有误解,怕弄得大家不快活,也没能去。”

刘跃进知道他是在装模作样,便加重语调道:“这何止是缺德,是两条人命的事呢!他们咋也不考虑考虑,杀人偿命,这是要挨枪子儿的!”

孔勇敢心里一抖,不由自主地伸过头来,问道:“你们查出啥头绪没有?”

“已经有点眉目了。”刘跃进端起茶杯品着茶,眼角的余光膘着孔勇敢,“要不我到你们公司来干什么?”

孔勇敢浑身像针扎般一颤,秃脑门上的汗沁了出来,说话也没有刚才利索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嘛?我们虽然在生意上有点……磨擦和矛盾,心还不至于这么……这么黑吧?”

刘跃进见他慌了神,便把茶杯放下,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八戒最近在你们这儿干得还好吧?”

精神正处在高度紧张中的孔勇敢顺口答道:“哦,八戒,干得……”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打住,拿起面巾拍拍头顶的汗,“什么八戒?我们公司的员工里没有这么怪名字的人,你弄错了吧?”

刘跃进笑了,道:“我会错吗?”他弹了弹烟灰,“你能把公司的花名册给我看看吗?”

孔勇敢终于醒过神来了,冷着脸问:“跃进,你今天是不是来调查我的?”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算是吧。”刘跃进也严肃起来,“老同学你应该理解我。”

孔勇敢将面巾丢进废品桶里,很干脆地回答说:“我们的人事部经理去北京出差了,在他没回来之前,我无法满足你的要求。”

“噢,没关系。”刘跃进并不着急,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等他回来再看也不迟。”

孔勇敢摸不清他究竟掌握了多少情况,不由得心虚起来。他很清楚身为刑警队副队长的这位老同学在这件事上是何等重要,也暗暗庆幸自己早就有了防备,走出了一步高棋。这时候,他不能不进行试探了,于是道:“跃进,你对我有怀疑,这我能够理解,因为我和吴淮生毕竟在生意上有过节。但我不希望咱们之间再伤了和气。我对你从来都没有二心,把你当作我的亲兄弟,这些梅玲可以作证。”

“梅玲?”刘跃进不由警觉起来,双眼紧盯着孔勇敢,等着他往下讲。

孔勇敢并没有察觉出刘跃进脸上表情的变化,继续道:“几天前,她到我这儿来诉苦,说你成天忙于工作,根本顾不了家,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你的工资,家里想添件像样儿的家具都办不到。我劝她说你是干刑警的没办法,成天在外奔波哪里还会有闲钱,每月就那几百块钱。最后总算把她劝好了,临走时,我又给她开了张十万的支票,让她该买什么买什么。咱们是兄弟,该互相帮衬就得互相帮衬,是不是?”

“你给了她十万元?”刘跃进睁大了眼睛问。

孔勇敢点点头,故意做出很洒脱的神情耸耸肩:“谁叫咱们是情同手足的同学呢!我跟梅玲说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讲!”

“真是无耻之尤!”刘跃进在心里狠狠地骂着。他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在骂梅玲还是在骂孔勇敢,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道:“难得你如此关照,我这辈子怕也攒不了这么多钱呢!”

“应该的!应该的!我的事业还不是要靠老同学你支持吗?”孔勇敢笑着说。

“其实你这些钱送冤了。”刘跃进陡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语调里透着讥讽,“咱们小时候经常在唐河里玩打水漂,你还记得吗?”

孔勇敢愕住了,张开嘴巴不知该说什么,惊疑不定的目光定在刘跃进脸_上。

“实话跟你说吧,梅玲和我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刘跃进把烟头摁进烟灰缸,然后轻轻一拧,“打个简单的比喻,你这是臭肉丢进了狗嘴里,你说你冤不冤啊?”

“这……这……”孔勇敢嘴唇直哆嗦,油光闪闪的脑门上又冒出了汗水。

“我告辞了。”刘跃进站起身,拍拍呆若木鸡的孔勇敢,“我劝你还是赶快去找姓梅的,要回你的钱,以后别再干这种傻事。”

孔勇敢机械地站起来,圆圆的胖脸皱成了苦瓜。

刘跃进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哦,你的人事部经理回来后,别忘了通知我一声。”说罢摔门而去。

孔勇敢在刘跃进走了好大一会儿后,才慢慢缓过神来。显而易见,这位同学的双脚已经站在了吴淮生那边。也难怪,他毕竟是位警察,而且又是这么一桩人命关天的大案。可如此一来,自己的处境就大为不妙了。最要命的是他已经知道了“八戒”,并把他圈定在自己的公司范围内,不然他不会提出要看花名册。现在他究竟掌握了多少情况?知不知道“八戒”就是朱永生?有没有查出什么证据?这些问题死死缠绕着他,脊梁不由得冷气直冒。

他几步跨到大板桌前,抄起内线电话:“给我接保安部!”电话很快转了过来,他沉声吩咐道:“保安部吗?让朱经理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不一会儿,朱永生推门走了进来,见孔勇敢在焦躁不安地转着圈子,便问:“孔总,什么事?”

孔勇敢停住脚步,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道:“刘跃进已经知道了你的外号八戒,刚刚才从我这儿走!”

朱永生也吃了一惊,但旋即又镇定下来,道:“他肯定是从那个姓张的司机嘴里探听到的。他也就是知道这个名儿,并不一定知道是我。”

“那个王伟也不是当时就死的,他能问张强,就不能问王伟?即便王伟一直昏迷着,他也会从别的渠道了解。咱们公司知道你这外号的就不能说绝对没有!”孔勇敢说着又不由自主地转起圈子来。

“一不做,二不休。依我看,干脆把他……”朱永生眼里露出凶光,“我早就想送他去见阎王了!”

“胡扯八道!”孔勇敢连忙摆手,“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他是刑警队副队长,不是一般的人物。”

“什么狗屁刑警队长,比我好不了哪里去,还不是照当王八!”朱永生满脸鄙夷之色,有些自得地接着道:“我昨天晚上就让他看了一场好戏,他心里肯定很不爽。”

“好戏?”孔勇敢疑疑惑惑地问:“什么好戏?”

“你知道我昨天是怎么把他调开医院的吗?”朱永生阴阴地一笑,“那个裱子在香樟园和老情人瓜子大王项光荣偷情,我把他支到了那儿,你说这是不是一出好戏?”

孔勇敢恍然大悟,自语般道:“难怪他听到老婆的名字就直皱眉头,红杏出墙啊!”他不禁有些恼火,指着朱永生斥责,“你个八戒,做事老是自作主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害得我白扔十万!”

“什么白扔十万?”朱永生有些摸不着头脑。

孔勇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满脸懊丧地说:“算了算了!这不关你的事……”说到这儿,他猛地顿住,手扶脑门想了片刻,然后抬起脸来,“你是说梅玲跟项光荣勾搭上了?而且刘跃进也亲眼看到他们亲热了?”

朱永生不容置疑的样子点点头。

孔勇敢竟不觉激动起来,咕哝着:“这倒可以做做文章。嗯,应该能做篇好文章……”

朱永生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问:“孔总,你要做什么文章?”

孔勇敢向朱永生招招手。朱永生迟迟疑疑地走到他身旁。他附在他耳边,悄声嘀咕着。

朱永生听完后,禁不住跳了起来,连声道:“妙!妙!你老哥真不愧是孔家的后人,这点子绝了,一石双鸟呀!杀了那个无情的娟妓,把夺人之爱的刘跃进关进监狱,这是我做梦都想实现的!孔总,你真是我的好哥哥哟!”

孔勇敢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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