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
面对着满桌子的清淡早点,萧重柔顿觉厌恶得不行,半点胃口也没有。轻轻摸了摸肚子,萧重柔柔声道:“宝宝,你可千万别像娘一样挑食才好。”
拿起勺子,萧重柔往嘴里送了口粥,暗自决定等孩子出世后,如果小家伙儿跟他父母一般挑食厌食,她坚决不宠着纵着,一定要将自己怀着他时忍泪吞食的血泪史讲给他听,一定要让他自小就养成不挑食厌食的好习惯。思及此,她眼底浮现温柔情致,7岁之前,她又何尝是个挑食的孩子?她这个坏毛病,还不是被沐清臣给惯出来的。
叹了口气,她一口一口慢慢吃着,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一碗粥喝完。见粥碗见底,不光是她松了口气,连坐在她身边陪着她吃饭的萧衍、萧轩骄等人都忍不住长长松了口气。
听见萧衍夸张的叹息声,萧重柔莞尔一笑,正欲开口逗父亲开心,嘴巴一张,难以抑制的恶心之感冲上喉间,她立刻将身子探出桌外,俯下身子,刚才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吞咽下去的粥三两下全部吐了出来。
“囡囡,怎么样。”萧衍探过身子,赶紧轻拍着萧重柔的背。
掏出手绢拭干唇角的粥渍,萧重柔淡淡一笑,坐回桌子,伸手又盛了一碗粥,深深吸了口气,又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众人看她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心都不知不觉都悬了起来,连沐清臣什么时候走进来都不曾发现。亦或者,他们太过专注于萧重柔,不愿惊扰她,故意对沐清臣视而不见,免得萧重柔看见沐清臣影响她心情。
这一碗粥,用去了足足一个时辰。喝完之后,大家的心依然放不下来,总觉得悬在心头的那颗大石还没落地。
萧重柔自己也紧张得很,不敢再开口说话,她紧紧盯着空碗,小口小口吸着气,伸手紧紧贴在小腹之上。越是安静,越是觉得肠道里似乎有条令人恶心至极的东西在慢慢蠕动,一点点往上移。萧重柔将手伸到颈项上,由上往下慢慢从脖子划到小腹,仿佛在引导那虚无的东西乖乖待在她胃里。
所有的人都不敢有动作,恨不得将自己变成石头,生怕自己的小小动静会影响到萧重柔。
七八个人在餐厅之中,静悄悄的,诡异得可怕。
红日爬上了天的最高头,早饭还未从餐桌上撤去,又到了午膳时间。一阵秋风吹过,夹带着糖醋带鱼的香味,众人暗叫不妙,豆大的汗珠不自觉布满额头。
哇。
果不其然。
萧重柔推开桌子,忍不住又呕吐了起来。许是没了力气,这一次萧重柔呕得并没有之前那般猛烈,却一阵一阵地停不下来,她猛地伸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仿佛这样子就能够忍住反刍之意。可是,依旧于事无补,一碗粥又吐了个精光。
怔怔看着自己的呕吐物发了一小会儿呆,萧重柔撑起身子坐回桌前,目光在桌子上旋了一圈,定格在一碗已经失了温度的鸡汤上。控制住手的微微颤意,强压着恶心之感,萧重柔朝那碗鸡汤伸出了手——如果吃什么都要吐出来,她必须吃一些更具营养的。
“吃不下就不要再吃了。”沐清臣的声音在萧重柔身边响起,他的手抓住了萧重柔伸向鸡汤的手。
众人大为诧异。须知,萧家人除了萧助忌外,各个武艺高强,能在这高手云集的大厅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集众人关注于一身的萧重柔身边,沐清臣的轻功可谓深不可测。
“不用你管。”萧重柔甩开沐清臣的手,固执地将鸡汤挪到自己面前,又补了一句,“你走。”
沐清臣强硬地将鸡汤拿走,重复道:“吃不下就不吃。”
萧重柔顿了一顿,思绪不由回到从前。
在那最让她眷念的时光里,这样子的话语,眼前人不知道说过多少次:
“丫头不喜欢去苏家,我们就不去。
不好吃么,那就不吃。
这衣服不喜欢么,那就不穿,月儿姐姐送的也没有关系。
丫头,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倒是说说,你想吃什么?
月儿,为何女子非要学绣花,既然沐女不喜欢,且由她去。我的沐女不会刺绣难道就找不到婆家了?就算找不到,我养一辈子又何妨?”
心房变得柔软不堪,萧重柔冷不下脸,只好幽幽地道:“我怎能不吃。”说完,她主动将手伸到沐清臣面前。
沐清臣会意,探手搭上她的脉搏,俊眉深褶——素体虚弱,气血不足,劳倦伤脾,冲任不固,这身子根本不能载胎养胎。
喉结动了一动,沐清臣强颜欢笑道:“孩子,我们以后还可以……”
“我只剩一年阳寿。”萧重柔打断了沐清臣的游说,斩钉截铁道,“这孩子,我非保不可。”
沐清臣叹了口气,柔声道:“好,你若坚持,我们就把这孩子保下来。”
沐清臣自信的语气让萧重柔不免抬头看他,他回以温柔目光,柔声道:“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去见一个人。给我两个时辰,你乖乖休息,不要再逼自己吃东西了。”
心口一酸,萧重柔忍不住放任自己对他的依恋,伸手环住他的腰,小声撒娇道:“不吃真的可以么?”她其实真的吃不下去,明明是香甜可口的食物,在她眼里确如让她活吞一碗碗蠕动的大肉虫一般,白粥就像蛆,翡翠鸡柳就像菜青虫炒蚯蚓,面条就像蛔虫……总之,要不是为了孩子,打死她,她也不想吃任何东西。
沐清臣柔声保证:“可以。”他将萧重柔打横抱起,“乖,你先回房休息两个时辰,好好睡一会儿,醒来后我就回来了。”
萧重柔依恋地摩挲着他的胸膛:“你要去见谁?”
沐清臣道:“巫憬憬。”
听到这个名字,萧重柔立刻抬头看向沐清臣。沐清臣低下头,脸颊蹭了蹭萧重柔的脸颊:“当今世上,克心蛊毒只有苍绝能解。可是,在苍绝之前,必然也是有人知道克心蛊毒解药的。”
“要想知道死人的秘密,巫憬憬自然是不二的人选。”萧重柔的语气里添了几分责备,“原来你早就知道解除克心蛊毒的途径,可你为何一直不将之解除。”
沐清臣笑了笑,没有回答。
萧重柔却忽然顿悟——彼时,他以为自己还在苍绝手里,是以,明明能够获得解药,亦不敢出手,生怕他的风吹草动会牵累到她。
这份认知让她不由得抬头,轻轻在沐清臣的下巴上落下一吻。
柔柔的一吻却让沐清臣喜不自胜,他离去时步履甚至有些踉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当他离去后,萧重柔身后忽然浮现出一道妙曼的身影,而萧重柔整个人也蜷作一团,疼痛让她浑身颤抖,冷汗湿透了她的衣衫。
那妙曼的身影用着比苏斋月还傲上千百倍的声音冷冷道:“谁准你碰他的!”
暮钦晋登基后,原本并不想设立后位。慕容云屏自是不肯,强势要求暮钦晋将后位授予巫憬憬。暮钦晋虽然妥协了,却大肆扩充后宫,三昭仪,六婕妤,九嫔,二十七容华,八十一娱灵统统满额,还有数以百计的尚未赏赐名分的美人陆陆续续地往着宫里送。
夜夜春宵?
不。
一晚春宵好几次。
只有被暮钦晋享用过的女人才能够得到名分,而如今,暮钦晋登基不足一月,所有的名分都已经满额,你说他一晚春宵几次?
偏偏,按着南燕的规矩,后宫嫔妃册封都需要皇后亲自驾临,当面授予。
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暮钦晋不曾好好睡过一个觉,那是他乐意,起码温柔乡里形象乐得惬意。可他偏偏也不让巫憬憬休息。当真是暮钦晋前脚提起裤子,后脚就催着太监将巫憬憬逼来“认”新姐妹。
慕容云屏的脸色自是精彩得不用描述了,好在,她从来不是一个受了气默默承受的主儿,在自家儿子那边受了多少气统统发泄在她的宠物人彘岳玲珑上。
如果说暮钦晋跟慕容云屏斗得不相上下的话,巫憬憬则是绝对的输家。只不过,她已经输惯了。暮钦晋老爱说她是石头美人,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了,不喜不悲,不嗔不怒,这样,也是极好的。
只是,石头也是会碎的。
面对巫憬憬的冷静,暮钦晋的挑拨更为荒唐。这一厢,沐清臣刚走到暮钦晋的宫殿,便见巫憬憬衣衫不整地从殿中冲出来,唇上沾着鲜血,脸上满是泪痕。
沐清臣不觉皱了皱眉。
他跟巫憬憬接触并不多,但隐约知道这是一个极为克制的女子,却是什么事情让她显得如此恐慌,隐隐的,还有些屈辱的味道。
“还不快将披风给皇后披上。”沐清臣温声点醒了被巫憬憬狼狈模样吓到的宫女,那宫女回过神来后,赶紧将披风给巫憬憬披上。
巫憬憬感激地冲沐清臣点点头,低头抹了抹泪痕,她轻如蚊蚋地道了声谢,便欲转身离开。
“皇后。”沐清臣出声留住了巫憬憬,“微臣此次进宫,实有一事想请皇后相助。”
巫憬憬停住了脚步,回转过身,露出了一抹浅浅笑意。她从衣襟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沐清臣,轻声细语:“你看看,可是这个?”
沐清臣接过锦囊,垂下了眼睛,清咳一声,低声道:“皇后,衣襟扣子。”
巫憬憬低下头,发现自己前襟的口子没扣上,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她苍白的脸色蓦地红了起来,赶紧背过身将扣子扣好。
沐清臣打开锦囊,里面是很雅致的一张簪花小笺,杏色的纸张上清清楚楚地记录了克心蛊毒的解药。沐清臣不禁抬头看向巫憬憬。
巫憬憬露出了一抹真诚的笑意,轻声道:“早些日子,尊夫人就问我要了这方子。她很喜欢你,我看得出,你也很喜欢她,是不是?”他喜爱她,她亦喜爱他,多好。她巫憬憬这辈子是求不来这种福分了。她也听说了萧重柔的事情——有很多人替萧重柔不值,她却不这么认为——如果老天让她用所有阳寿换取暮钦晋全心全意的疼宠一年,她极其乐意,只是,这终不过是她发呆时的妄想而已。
他很喜欢萧重柔么?
沐清臣偏头思考——巫憬憬见着他与柔儿在一起时,他远远还不曾知道重柔是沐女,那个时候,他就很喜欢柔儿了么?
似乎猜到了沐清臣心里在想什么,巫憬憬眼睛里飘出一抹温柔情意,柔声道:“他总是喜欢说我是石头,其实,关于感情,我比谁都瞧得清楚。”要不是她能清清楚楚地看清暮钦晋的眼睛里还有着她星点儿影子,她又怎会甘愿枯囚于此?要不是她能清清楚楚地看清暮钦晋的眼睛里对另一个女人热烈如燎原大火的情意,她又怎会封闭自己的心?
啪。
门猛地被踢开,暮钦晋从里间衣冠不整地走出来,恶狠狠地冲着巫憬憬道:“怎么,不肯让我碰你,却跟其他男人眉来眼去,情致缠绵?你也看上了沐清臣的好皮相了?”
巫憬憬微红的脸色瞬间又回复苍白,她匆匆冲着沐清臣点了点头,逃也似的往自己的寝宫奔去,跑得太快,还差点跌倒。
在看见巫憬憬差点跌倒的瞬间,暮钦晋整个人往前冲了几步,在巫憬憬收住身形时,他立刻顿住,懊恼地看着巫憬憬离去的身影,反身一拳击中门廊,门廊应声而裂,他冷酷道:“进来,我正有事要跟你讲。”
一室靡靡。
见有其他男子进入,里间不自禁响起一阵骚动,隐约夹杂着女子的低呼声。
“滚出去,统统给我滚出去,立刻滚出去。”暮钦晋怒喝道。
龙颜大怒的震慑力自然是惊人的,不一会儿,里头奔出三个女子,仅仅裹着一件宽大的衣袍,不难想象,衣袍之下,必只剩下玲珑女体。
暮钦晋打开了一间暗室,当先走了进去。沐清臣紧随其后。
当暗室的门缓缓关上后,暮钦晋往后退了几步,触动了一处机关,一个铁笼子从沐清臣的头顶迅速掉落,沐清臣静伫不动,任由它将自己关住。
暮钦晋又触动了一处按钮,石墙缓缓挪动,不一会儿,一排整齐的长明灯从砖块暗格中探出来。
暮钦晋怔了怔,又触动了一处按钮,东边墙角缓缓打开,露出了一条密道。
暮钦晋的眉皱得更紧了,四处打量着密室,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坎位第三块砖,轻踏三下,回退五步,左手墙上第十二块砖,猛击一下轻击三下,我想,这是你想要的。”沐清臣开口道。
暮钦晋狐疑照做,果然见密室墙壁咕噜咕噜打开,露出整齐的四面箭墙,满墙的箭,蓄势待发。
暮钦晋眼神沉了下来,冷冷道:“你对此间倒是了解得很。”
沐清臣叹了口气,道:“我为何会了解,想必你已经清楚。”
暮钦晋见沐清臣回答得如此爽快,不由愣了一愣道:“从我登基到现在,你一直不曾露面,可是为了躲避我?”
沐清臣道:“并非如此。只是柔儿身子不好,我走不开。”
暮钦晋皱眉道:“你果然是暮家嫡系血脉?”
沐清臣沉默了一下,否认道:“暮家嫡系血脉早在暮惜泫那一代人时便已经断绝,这一件事天下皆知。陛下应该清楚知道,清臣姓沐,水木沐。”
暮钦晋道:“可是刚才你明明已经承认了。”
沐清臣摇头道:“有些秘密,只要不说出口,就可以永远是一个秘密。清臣曾经立誓,这个秘密永远不可能从清臣嘴里说出,即便是清臣的后人,也永远不会知晓。先辈的荣耀,清臣无面目承袭,先辈的负债,当在清臣身上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