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冕推开家门，越过一株青翠的迎客松视线落在了客厅沙发上的人的背影上，她低头，果然瞧见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沙发上除了徐影，还有徐望，他和徐影面对面坐着，视线刚好对着徐冕进门的方向。他看到徐冕进来，神情变得严肃，他起身对徐冕说：“今天怎么回来了？”
徐冕穿好拖鞋，一边走一边说：“明天上午没课。”
说完，她走向徐影，脸上堆起笑，“大姐回来了啊，吃过饭了吗？”
徐望皱了皱眉，因为徐冕走近后，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
果然下一秒徐影就说道：“好久不见了，小妹果然是长大了，学会喝酒了。”
徐冕趴在徐影身后的沙发上，说：“是好久没见了，姐姐又漂亮了。”
徐望跟徐冕说：“去洗澡。”
徐影却道：“先坐下来我们谈谈。”
徐冕坐在了徐影对面，然后招呼徐望，说：“一杯牛奶，谢谢。”
徐望见两人的气氛还不算糟糕，便动身去给徐冕倒牛奶。
“我这次回国，有两件事，公事家事各一件，你还小，我就不跟你谈公事了，至于家事，跟你有点关系。都说长姐如母，我想我也该为你的婚事打算打算了。”
听完这话，徐冕笑出了声，说：“你这是要改行当红娘？”
徐影道：“继续呆在徐家对你没好处，让你嫁人是我对你最后的忍让，鉴于我们做了十几年的姐妹，我会给你找个好娘家。”
徐冕说：“无所谓，反正我从来就没搞懂过你这个人做事的逻辑。”
徐影冷笑：“那你就得反思一下自己了。”
徐冕说：“我反思了，觉得没什么问题。”
徐影说：“看来结婚对你来说也没什么问题了，我会在国内待三个月，酌情给你安排几场相亲，时间地点什么人，我会让徐望直接通知你，我希望在这三个月，能看到你出嫁。”
徐冕靠着沙发上，有一种接受了命运安排的无奈感，她问徐影：“问过爸爸了吗？”
徐影说：“不用为了这点小事去打扰爸爸吧？”
徐冕笑，说：“行吧，那没什么事我先回房间了。”
徐望端着牛奶过来，徐冕正打算起身回房间，徐影说了声：“坐下，话还没说完。”
徐冕无奈只能坐下，徐望把牛奶递给徐冕，然后就听到徐影问道：“和谁喝的酒？”
徐冕如实说道：“我没喝酒，是别人不小心把酒洒我身上了，不然我哈口气，徐望你闻闻。”
说着，徐冕就往徐望脸上哈了一口气，徐望防不胜防，终究是被喷了，他皱着眉头，说徐冕：“越来越不像话了。”
说完，徐望倒还是没忘跟徐影说：“是没喝。”
徐影却严肃起来，说：“徐冕我告诉你，在这个世上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喜欢的事，最好藏起来不被我发现，否则，我一定会让你一一失去他们。”
徐望看着徐冕的神情，从悉听尊便到暗藏杀机，这么多年，徐冕一直在学一件事，就是冷静自持，徐望也知道她做得很好，也渐渐养成了淡然的性子，但是只要徐影一出现，她的眼睛就能升起火焰，她就能从自己营造的温柔乡里跳出来，去毫无道理地撕咬。
徐冕冷笑道：“谢谢你的忠告，姐姐，我也不妨告诉你一声，十二年前你没做到的事，十二年后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
徐影冷眼扫了过来，徐望立马喝住徐冕：“怎么跟姐姐说话的，徐冕！”
徐望希望徐冕能冷静下来，否则这局面无法收场，可是徐冕做不到，徐影就更做不到了。
徐冕说：“徐望你没忘记她是我姐姐啊？你怎么不客观地看看，我同父同母的姐姐这十二年来对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把我扫地出门。”
徐影起身，逼近她，眼神凌厉，道：“你有什么资格在我这里讨公道？跟我谈血缘？你为徐家做过什么？除了在爸妈离婚这件事上异想天开投了一票赞成，你为这个家还做了什么？”
徐冕凝目，说：“你不至于吧徐影？你这么故作偏激难道不是为了自己能好受一点？谁心里没有点疙瘩，就你成天大肆渲染唯恐天下不乱。”
徐影道：“对，就是这点疙瘩，我会让你明白就这点疙瘩足以让你摔个半死爬都爬不起来。”
徐望简直不忍心再听下去。
徐冕没打算息事宁人，“你做不到的，徐影，就算我走出了这个家门，就算我如你所愿有一个没有起因结果也潦草无比的婚姻，我也会生活得非常好。你总是自顾自地把我适应生活的能力归结为童年的经历，其实不是，只是我作为妹妹，对你起码的尊重。很遗憾，你总是用事实告诉我，你不值得。”
徐影说：“那我们就走着瞧吧，看看离开徐家的庇护，你会生活得如何。”
徐冕道：“当然不会让姐姐蒙羞。”
说完，徐冕一口闷了牛奶，转身回了房间，徐望看了看徐影，有些艰难地开口：“大姐，会不会太突然了，她还没有毕业。”
正伸手往茶几上拿茶杯的徐影回头，半分笑半分讽：“会比当年我出国更突然吗？”
徐望不再说什么。
徐影指着茶几上徐冕进门前两人讨论的那摞资料，说：“继续谈嘉荣资产重组的事。”
进入大三后，徐冕变得很忙，忙着课业，忙着相亲，忙着约会。她没有再去过书画馆，也不知道那里周远的书法有没有卖出去。所有关于周远的事情都很默契地从她生活里消失，就连唐玖，都没有带来他的消息。
因为她忙，忙着在咖啡厅或者某个茶楼听着另一个人对她品头论足，话中多多少少带着对徐家女儿背景下巧言令色的褒扬。他们会聊上一个下午，黄昏时候，她和秋天的落叶一起飘零在大街上，内心毫无波动。
徐望关心着这件事，他会第一时间问徐冕，聊得怎么样？
她的回答都很简短，却没有重复的。
很幽默，音色不错，很融洽，话不多，很有修养……都是好话，没有不满意，也没有一丝排斥的情绪。
在一杯咖啡一杯茶之后，她忙着周旋，对方问她对从今年年初人民币就一直贬值有什么看法，她会花上两天的时间写三万字的论文。也有问她如何看待苏东坡被贬后词作达到了他创作的颠覆这件事，她会引文论据从他的词谈到他的赋。当然也有问她对于某个当红男明星一直以来塑造好男人的形象却突然爆出婚内出轨的看法，她会笑笑说那人并不认识。
她没有变，她和以前一样，就像无数个手动解锁而滑过的昨天，她可以把那些当做人生的积淀，而不是人生的缩影。
唯一觉得她不正常的只有徐望。
某天，徐冕和她的一个相亲者在后院喝茶，徐望认识，曾经是个演员，演过某个热播剧男主角的第十七个弟弟，还没混个脸熟，就火速退出了那个圈子。现在游离在那个圈子的边缘，投资了几部反响极其不错的电影。徐望记得他叫陈自深。
徐望静静站在纱窗后打望，两人不知道聊到了什么，不约而同笑了起来。院落里不时有凋敝的梧桐叶落下，划过两人的笑声，落在桌上的茶水旁。
快到晚饭时，陈自深走了，穿过客厅的时候，撞见了徐望，徐冕在身后笑着介绍道：“我哥哥。”
陈自深友好地伸出手，自我介绍：“我是陈自深。”
徐望没有伸手，只是淡漠而礼貌道：“慢走不送。”陈自深收回手，回头再次跟徐冕道了别，然后离开了。
徐望说：“你跟他聊得挺开心的啊。”
徐冕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说：“对啊，他跟我说了很多娱乐圈的秘闻，各种风流韵事，还挺有趣的。”
徐望顿了顿，说：“你觉得有趣就好。”
徐冕说：“他约我下个星期去参加一个啤酒节，我答应了。”
徐望问：“为什么？是喜欢他还是喜欢啤酒？”
徐冕说：“热闹，喜欢热闹。”
说着喜欢热闹的徐冕，没能个陈自深一起去参加啤酒节，因为那天她要去送去往德国的唐玖，很突然，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唐玖行李都打包好了。
唐玖走的头一天晚上，她们躺在一张床上，望着玻璃房子上面的天空，点点星光。
“我这小床还不错吧，抬头就能看见星空，我小的时候，能背得下全部的88个星座名，现在不行了，记忆好像是一种会被覆盖的东西，记住了这个，就会忘了那个，我现在就记得那些拗口的金融术语了。”
“你已经很厉害了，玖玖，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灵性的姑娘，特别有洞察力，特别聪明，又长得特漂亮，我特别喜欢你。”星光倒映在她的眼睛，发着亮。
“你这么说不是想让我夸回去吧？”
“当然不是，但是你要有这个冲动也不要克制。”
“你用了那么多个特别夸我，那我就夸你一个‘特别’吧，‘特别’对我来说，是极高的赞扬了，阿冕，我第一次面临离别这种事，说实话，有点别扭。在此，我不想一一赘述你的好来映衬我的不舍，我更想说的是，以后。”
“前几天，我去唐侑的音乐室制作demo，跟他聊了一些事，他说你是一个在各个方面都很有敏锐力的人，所以他从来不担心你的未来，他唯一担心只是你的发际线。”
“唐侑那小子，不正经，我走了之后，你少跟他厮混。姑娘我以前也是个不抽烟不喝酒的三好学生，自从认识他，喝酒赌博简直无恶不作，说来忏愧。”
“你再装？”
“我这不是多多少少有点舍不得他嘛。”
“玖玖，有的时候我觉得生活就会这么不痛不痒云淡风轻地过去了，人生大多时候的欢愉都是自己给自己的，算不算悲哀？”
“如果是你的话，不算。因为我也曾因为你而感到快乐，你自己不知道，己身的存在之于他人，是有情感意义的。”
“你真聪明。”
“你知道我爸爸是个收藏家，我小的时候看他收藏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不知道它们叫什么，来自哪里，又是什么时候被挖出来的，但莫名觉得神圣，这就是情感价值。我从小就会臆想物件之外的层次感，会象征会比喻。而那些东西并不能让我在生活的琐碎里更容易一些，但是，往往是那些所谓的自己赋予自己的欢愉，我才成为了今天的我。”
“明明是我来安慰你，怎么变成你在安慰我了？”
“因为我聪明啊。”
“那聪明的你要记得给我写信。”
“这个当然。”
“要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去慕尼黑的啤酒节喝酒，去特里尔拍照，还有去黑森林泡温泉……”
“我会去的。”
“我刚刚竟然在想你很多年后的样子。”
“是什么样？”
“和现在一个样。”
那些漂浮在记忆里一直闪现的东西，就像尘埃蒙了雾，身在其中，又无处可寻。她们会忘记，忘记星座的名字，忘记故事里河流的方向，可她们不会忘记当时的感觉。
那是土壤，徐冕把它叫做源泉。
一切的来路，又是一切的归途。
徐冕依然每周四的下午去相亲，和不同的男人。喝完咖啡聊完天，双方不留联系方式，而后或许会有一两次的联系，但最后都无果而终。那天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寒流，下了雨，她撑着伞走进店里，把湿淋淋的伞交给服务员后，她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水，然后摘下了脖子上的围巾。
她抬眼，看到约定的位置上已经有人，有些惊讶，这是第一次对方比她先到，她慢慢走过去，视线也愈加清晰，来人背对她进门的方向，穿着蔵黑色的大衣，领口露出白色衬衫的刺绣。
她觉得眼熟，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否在哪里见过。直到她走到他面前，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她有点恍惚，似乎在寻找记忆里关于这个人的点点滴滴，有，但不具体。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茫然又失措。
突然，她电话响了，没看清来电显示就接了，说喂的时候声音还有点飘。对方一听是她的声音，便吼道：“徐冕，你还来上不上课？都缺课快5个月了，当初你报名的时候信誓旦旦说要做好湘菜，现在刚摸进门，就不学了是不是？你要是忙你跟我说，电话也不打一个跟我装死，信不信我把扔锅里和臭豆腐一起炒了？！！！”
徐冕的记忆终于具象了起来，她回道：“李师傅，对不起，这周我一定会去上课的，你别生气了。”
挂断电话，徐冕坐在来人的对面，她抬头，笑着跟对面的人打招呼，说：“周老师，好久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