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所以对峙,是因为易家老太太带回来了两个梨。
而事情的经过是这个样子的。
易渐的奶奶——易老太太今日上街市上卖菜的时候,遇到了许久未见的少年朋友,曾经的金兰之交。
还在上学的时候两人便感情甚笃,而出于一些变故,再好的朋友最终也还是分开了来,这一别,便是如今的白首相见,命运的捉弄着实让人唏嘘不已。
但真感情从不怕时间的推移,短短的几番交谈便将两人埋藏在心底的那段记忆所唤醒。
时过境迁,两人也都从当年的无知孩提变成了如今的耄耋老人。
岁月不待人,时间不等人。短暂的嘘寒问暖,简单了解了下彼此这些年来的生活情况,在交换了家址所在后,终于迎来了又一次分别。
而这梨便是易家老太太的那位朋友,在两人分别时送的。
本来这也没什么,易老太太出于好意,也是疼爱,将它们分给了自己的孙子和这位在自家已经生活了好些日子的命中贵人。
易渐见这般情况,当然是选择将这份小心意留给奶奶。
奶奶向来是十分疼爱他的,而他又何曾不是这样?这份关怀他一直铭记于心。
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容易哄骗的小孩子,所以,现在该是轮到他来收下心意,让奶奶来享受实物了。
而夜常明作为客人,理当收下另外一枚果子。
只是没想到他今晚特意到自己房间中却是为了归还,易渐因此感到诧异,觉得此事不可,有违待客之道。
反观坐在人也对面的夜常明,一份平平淡淡的微笑,一身破破烂烂好似捡回来的紧身长衫,斜挎着大半个袖子,除了不美观外倒是能将全身遮住。
天渐寒,易渐常常想夜常明这样穿会不会冷,没有明说,却是每次都借着洗浴的由头,给夜常明送来一身干净的厚衣衫,但夜常明敏都是洗浴过后,穿上了原先的衣服。
夜常明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副干净的表象,还让易渐不禁暗暗声奇。有道是事不过三,几天相处下来,他也算是了解清楚了夜常明的健康状态,于是这件事也就还般不了了之。
思绪回转开来,两人这样两眼相望已经很久了。
易渐觉得这样下去可不好,他手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
比如喂猪,比如把村口铁匠要用的铁矿给送去,又比如把今天弄到的一块成色不错的朽木,给书院旁的那位根雕师送去,能收不少铜钱呢!
可不能让人抢了先。
这么一想,那心底的急迫感便不由得多了一份。
于是,对夜常明笑着说道。
“夜兄,你就收下吧,一个果子罢了,不值钱的!”
那一直注视着他的夜常明,一双眼睛宛如那天空中的繁星,冲他笑着说道。
“你先去忙吧,等闲下来了,咱们再好好聊聊!”
“好,那夜兄你也先去忙你的吧,我先走了!”
说完,易渐便离开了,留下夜常明一人,百无聊赖的看着手旁果子。
不知不觉间,嘴角微微上扬起来。
看了看这不大不小的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容下三人在这里生活绰绰有余。
不知不觉间便在这里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日子
夜常明看着手中的梨,心中有了些其他想法,这思绪也就随之飘远了。
……
忙碌起来的日子,时间是最不值钱的。
眨眼间,就已经临近一更天了。
易渐踩着晚霞的尾巴,顺着最后一缕光明赶回了家。
腰间别了一个小囊袋儿,手中提了一个油纸包,带着满脸喜意。
他那炯炯有神的瞳孔,看到了坐在门口目视太阳完全落山的夜常明,招呼道。
“夜兄,晚了天冷,进屋坐呀,别冻坏了身子。”
说着,又很高兴的举起了油纸包,冲着夜常明咧嘴直笑。
他这么一说,夜常明也终于感觉到了晚间寒意,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身子,张口长叹道。
“嘶~你瞧你这破嘴,说什么来什么,等了你这么长时间也不盼我点好的。”
“哈哈!不要紧不要紧,你看我今晚带什么回来了!”
易渐哈哈一笑,给夜常明亮了亮手中的东西后,便顺着他的的步子,跟着进了屋去。
人齐了,那因为夜色而暗下来的屋子又重新亮了起来。
灯火通明。
夜间,饭桌上。
易渐和老太太讲着今天的故事。
铁矿送的及时色泽也很好,铁匠满意,便多给了两个铜板;那块朽木也是被根雕匠连连赞叹,说他这小子也不知走了哪路运气,竟能得到这么好的材料。
说着,易渐还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往日里从来没有哪一天有今天收获这么多。
易家老太太连连感叹,当年那个小道士所言非虚,这夜常明真的是有这贵人之相。
生活在慢慢变好,易老太太眼底的那丝困惑也开始渐渐消散了,变得清澈澄明。
看着依旧滔滔不绝,像是等待她老人家夸奖的易渐。
她慈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
“好啊,做得很好~”
老人眼中的光芒愈发明亮,某一刻,那宛如少年般的眼眸中,彻底明晰起来。
她慈爱地看着易渐说道。
“易儿长大了啊~长大了。”
村子小,也就那么多的人住在那里,街坊邻里知根知底,倒也没那么多勾心斗角。
安宁合乐,享的是一份人间太平。
夜常明的筷子就没停下来过,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和眼前这一桌食物的对抗上。
“常明啊,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今晚这饭局的最后,易家老奶奶把话题放在了夜常明身上。
夜常明听到后,当即停下了自己的动作,放下碗筷,拱手道。
“奶奶请讲,凡力所能及之处,定无不为也。”
这几日享受了几天太平日子,整天只用晒晒太阳,不用为衣食住行等生活琐事烦心,这对夜常明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
易家老奶奶组织了一下语言,顿了顿,这才满脸希冀的在易渐的面前,缓缓道出了困扰了她多年的心病。
那一段被埋藏在心底的往事。
夜常明看着易家老太太的眼神中,那里面起了一丝名为惆怅的情绪。
“我老伴,也就是易渐他爷爷,在我儿子刚刚满月的时候,便早早地丢下了我们娘俩,听说是为公家惩治暴徒的时候,被人害了性命,当时是个什么情形,来告知我的那些人没说,只带回来了一截断了一半的脊梁骨。”
那讲述人的眼中满是平静,又或许是时间久了,回忆的频繁而导致的麻木。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身边人看待我们娘俩的眼光就变了,我害怕极了,就带着只有一两岁的易渐他爹,早早的换了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他爹也争气,打拼了这么多年,算是攒下了些基业,这房子就是他留下的,我们也终于是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时间慢慢地走啊,转眼间他便娶了媳妇儿,生了易渐这个胖娃娃。你别看他现在呆头呆脑的,小时候也是出了名地淘气捣蛋,我还记得他出生的那一天,他爹想抱他,结果一接过就闹腾,死命的不让抱。”
说着,她又把目光放在了易渐身上,看了看这个已经不知道比她高了多少的孩子,易渐没心没肺地向她笑了笑。
易家老太太摇了摇头,又看向了正注视着她的夜常明。
“他爹这孩子啊,从小就聪明的很,咱人间的制度也很好,他在那典经阁里自己学着读了些书,就瞒着我,参加了那什么武试,我一直不明白那东西和我们这些个老百姓有个什么关系。只知道他回来后便不一样了,沉默了许多,也不爱笑了。”
易家老太太深深吸了口气,叹道。
“那天之后,他爹就开始不正常起来,虽然和以前一样,依旧对我百依百顺,但我知道,有些事我已经管不了了。说什么‘一朝赴王命,不盼归来’,简直混账话,我不让他出去,老老实实在自家呆着,结果这家伙还是溜掉了。这次更好,送回来的只有一把折断的木剑,说是他的。我是不信的,活生生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了这么个东西。有什么用?能饮食?能言语?能将我这老太婆的棺材板盖上?都不能的呀~”
一声唏嘘,道尽了这一生的遭遇,送了亡夫,也送了亡子。
“他娘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也随他爹去了,当时他还只是一个没断奶的孩子。还好命大,让我有机会把他拉扯大。”
夜常明一直以一个外客的角度听着这一切,眼不见喜悲,面不露情绪,等待着那与他真正有关的事情。
没有看易渐的表情,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就简简单单的作为一名人间看客,安静聆听着。
“从小,我就没让易渐读什么书,把他留在我身边,一晃就这么大了。你别看他平日里憨憨的,没什么烦恼,但他心底的想法,又能瞒过我呢?我这辈子也算是经历了一些非常人所能接受的遭遇,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我已记不清它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只知道他一直都是不开心的,我再也看不到他小屁孩那会儿,跟在我后面追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买糖吃的样子了。”
“前些年来了个小道士,有面缘,替我占卜了一卦,他说卦象上显示我这一生注定孤独。也帮我解了很多其他方面的运势,我是无所谓的,但是……”
易家老太太看向了拉着她手的易渐。
夜常明一直在另一个角度,看着那从目光从未放在他身上的易家老太太的眼睛。
他笑了,含蓄的笑了,只是没什么感情。
她没说具体为什么搬家,没说为什么总是那么倔强,不愿放弃。
这是一位和命运抗争了一辈子的人呐!
知己难遇,英雄总是惺惺相惜。
平淡的日子过了这么久,他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一点当年的热血,那和自己一样的小道士,将这位和他俩相似的有缘人摆在了这里。
夜常明的心中有了定夺,差不多猜出了事情的大概。
起身,平静地注视着易家老太太,缓缓道。
“你我相逢,便是缘分,您做了这样的选择,我也不介意这行者路上多出来一位伙伴,后天吧,后天一早我就给您答案。”
这饭局上,他从始至终未看易渐一眼。
这是他们两人的局,亦或者说,是他们三人的局。
只是没想到,他都成如今这副模样了,居然还有人惦记着他,真是莫大的荣幸。
离去,踢了脚门口窝着的小青牛,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