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在十月中旬才收到傅斯然的回信,比预计的要晚上一大截。
“我的身体好多了,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主治医生建议我搬回家住,他坚信我这样一直待在医院纯粹是在浪费国家的医疗资源。
我已经记不得总共拒绝了他多少次,现在我在他的眼里应该不是一个需要爱护病人而是一个可恶的混蛋。
如果我说我已经习惯甚至有些喜欢待在医院里,你信吗?
告诉你个秘密,我有点儿害怕回家。
哦,对了,他们告诉我如果我介意胸口的伤疤,可以推荐我去做一个小型的整形手术把之前手术留下的疤痕去掉。
说实话我有些纠结,如果疤痕消失,如果它看起来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会害怕有一天会真的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对我不公平,对成为了我的躯壳的这具躯壳不公平。
我是不是太软弱了?
就在昨天,钱小竹从阳台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写信的人似乎在犹豫,笔尖一次又一次落下,留下一个又一个天蓝色的小点,紧接着写了什么,不知为什么又被涂掉了,涂抹的痕迹如同丝带一般横亘在字迹的正中间,乍一看仿佛一排排被横幅遮住躯干的小人儿)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十五岁,住的地方刚好在大学对面,走路过去还不到十分钟。(从这里开始,字迹明显比前面的,要深许多)
我忘了那天为什么要穿过马路走到对面去,那是个春天,生命最奢华的时刻,嫩绿的树叶,娇艳的花朵随处可见,置身其中,那油然而生的愉悦仿佛在心间流动。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刹那,我感觉到了什么,警觉地扫视着周围。就在我的视线从一个地方想要转向另一个地方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尖叫。
那是女人的音调,尾音微微上挑,在惊慌里夹杂了一丝明快。
绵长的惊叫声出乎意料的清爽悦耳,刷的一下,如同长剑在天空上划了一刀,留下了一道整齐的口子。
视线不由自主游移,我开始有些惊慌,大脑自动整合接受到的所有线索,意图追溯那惊叫的来源。
在得出答案的前一刻,钱小竹穿着件缀满花朵的白色长裙和无数的樱花一起向着离我脚尖大概十厘米的地面落下。
在坠落的过程中,她的身体几乎就要挨到我的身体,她的裙摆仿佛一张没有完全张开的巨网毫不留情地擦过我的脸。
与花香迥然不同的香气扑面而来,整个身体在一瞬间僵硬,那过于亲密的距离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被冒犯的侵入感。
“砰”昭示着终结的巨响终于传来,我几乎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在同一时刻,地面微微震动,贴着地面的脚心猛然发麻,脚趾头紧跟着蜷缩了一下。
视线坚定地落到下面,我看到了一张因疼痛而皱作一团的小脸,长长的碎发一根根胡乱地贴着脸颊,两种纯净而又鲜明的颜色交织在一无意间泄露出一丝风情,洁白的牙齿轻轻地咬在那薄薄的嘴唇上,粉白的花瓣哗啦啦砸在她的身上,她的头脸上,我的视线被狠狠攫住,那双嘴唇可真红啊……
那是我第一次见钱小竹,我发誓,我用尽了所有力气抵抗了一秒钟,在那一秒后我再也没有办法讨厌她。
她昨天来见我,坐着轮椅,右腿打着石膏,左边额头上靠着眉毛的地方贴了一块纱布,脸颊上有好几处细小的伤口,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爱。
她告诉我她最近在看川端康成的《雪国》,她说她之前就看过,这是第二遍。她说第二遍看和第一遍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像看了两本完全不同的书。
她对书名很感兴趣,认为出版商太可恶,非要把《雪国》和《湖》合成一册。
她认为“驹子”的译名有些糟糕,看起来有些丑。
她羡慕以前的作家可以随心所欲想写多长就写多长,不像现在一本小说至少要凑够二十万字。
她说过段时间要看第三遍,还要把川端康成的其他书全部买回家。
中间,我给她削了个苹果,剩下的时间,我一直静静地看着她,好像说了一句,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
在那段不算漫长的时间里,我感觉自己陷入了某种深重的疲倦,我尽力接收她的每一句话却没有办法深入思考,当然也无法分辨那些话语所包含的感情和用意。
我甚至懒得告诉她我看过《雪国》,更懒得告诉她我几乎过目不忘,有些印象深刻的段落现在还能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
我突然有些好奇,她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大概是平凡吧,就像我所期待的那样。
只是那样的我,大抵是不怎么可爱吧。
我看了看表,凌晨一点十四分,疗养的地方是在郊区,从楼上往下看,巨大而又空旷的地面上只有零零散散的路灯如同竖立的火柴一样执着地晕染着一团团幽冷之光。
我在的楼层很高,夹在地面的微光和淡淡的星光之间,那些光芒仿佛把黑暗挤压在一起,伸出手,要过上好一会儿才能隐约看到五指。
没有虫鸣声。
拉上窗帘,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