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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巴纳巴斯

于是他们三个相当沉默地坐在旅店里一张小桌旁喝啤酒,K坐在中间,左右两边是那两名助手。除了他们以外,只有一张桌子旁坐了些农民,就跟前一天晚上相仿。“你们很难区分,”K说,一边比较着他们的脸,他已经比较过好几次了,“我要怎么才能把你们分清楚?你们两个只有名字不同,除此之外,你们相似得就像——”他顿住了,接着又不由自主地往下说,“除此之外,你们就像蛇一样相似。”他们露出微笑,为自己辩护:“平常大家都分得清我们。”“这我相信,”K说,“我目睹过。但我只能用我的眼睛来看,而我用我的眼睛分不清你们。因此,我将把你们视为一个人来对待,把你们两个都唤作阿尔图,你们其中之一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是你吗?”K问其中一人。“不,”那人说,“我叫耶瑞米亚。”“好,反正也无所谓。”K说,“我将把你们两个都唤作阿尔图。如果我派阿尔图去某处,你们两个就一起去;如果我交付一件工作给阿尔图,你们两个就一起做;这样做对我来说虽然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我不能使唤你们去做不同的工作,但有一个优点,就是你们对我所交代的一切都要共同负起完全的责任。我不在乎你们私底下要如何分配工作,但你们不准拿彼此当借口互相推托,我把你们两个当成一个人来看待。”他们考虑着这件事,然后说:“这对我们来说相当为难。”“怎么会不为难呢?”K说,“你们当然会觉得为难,但我的决定不变。”K看见那些农民当中的一个蹑手蹑脚地在桌旁打转,已经转了好一会儿,终于那人下定决心,朝K的一名助手走过去,想悄悄对他说些什么。“对不起,”K,一手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说,“他们是我的助手,而我们正在商量事情。没有人有权打搅我们。”“噢,请便,请便。”那个农民胆怯地说,倒退着走回他的同伴处。“这一点你们要特别注意,”K一边说,一边再度坐下,“没有我的许可,你们不准跟任何人交谈。在这里我是个外地人,而你们若是我的老助手,那你们就也是外地人。因此,我们三个外地人得要团结在一起,为此,伸出你们的手来,我们握握手吧。”他们过于殷勤地把手伸向K。“把你们的笨手收回去吧,”他说,“但我的命令仍然算数。现在我要去睡了,也建议你们去睡。今天我们耽误了一个工作日,明天得要早早开始工作。你们得去弄部雪橇来,以便前往城堡,早上六点和雪橇一起在门口待命。”“好的。”其中一人说。另一人却插嘴说:“你说‘好的’,却明明知道这件事办不到。”“安静点,”K说,“难道你们想开始区分彼此了吗?”然而,第一个开口的助手这时也说了:“他说得对,这件事办不到,没有许可,外地人是不准进城堡的。”“许可要去哪里申请呢?”“我不知道,也许是向管事申请吧。”“那么我们就打电话去申请,立刻打电话给管事,两个人一起去。”他们朝电话机跑过去,接通了电话——看他们在那里争先恐后,从表面上看来真是唯命是从,到了可笑的地步——询问明天K是否可以和他们一起前往城堡。对方回复的那声“不行”就连坐在桌旁的K都听见了,但对方的回复还要更为详尽:“明天不行,其他时候也不行。”“我自己来打电话。”K说,一边站了起来。到目前为止,撇开那个农民的打扰之外,K和他的助手没受到什么注意,但他最后说的这句话引起了众人的关注。所有的人都随着K一起站起来,尽管老板试图阻拦,他们还是聚集在电话机旁,围着他挤成一个半圆形。大多数人的看法是K根本不会得到回复。K不得不请他们安静一点,说他并未要求聆听他们的意见。

从听筒里传来一阵嗡嗡声,是K平常打电话时从未听过的。那就像是由无数孩童的声音所合成的——但又不是,而是极其遥远、最遥远不过的许多声音在歌唱——像是由这股嗡嗡声以一种简直不可能的方式形成一个既高又强的单音,敲击在耳朵上,像是要求钻进更深之处,而不仅是钻进那可怜的听觉器官。K聆听着,没有打电话,左手臂撑在放电话的架子上,就这样聆听着。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老板扯扯他的外套,说有个信差来找他。“走开!”K失控地大喊,也许是对着电话喊了,因为这会儿有人来接听了。随即发展出下面的对话:“我是欧斯瓦德,是谁打来的?”一个严厉高傲的声音大声说,带着一点小小的发音缺陷,在K看来,那声音试图用加倍的严厉来弥补这个缺陷。K犹豫着是否要报上姓名,面对着电话他没有防卫能力,对方可以厉声呵斥他,也可以把听筒搁在一边,而K就自己堵住了一条也许并非不重要的路。K的犹豫令那人不耐烦。“是谁打来的?”他又说了一次,然后又加了一句,“如果那边不要这么常打电话来的话,我会很感激,刚刚才有人打过电话来。”K没有理会这番话,突然下定决心报上身份:“我是土地测量员先生的助手。”“什么助手?什么先生?什么土地测量员?”K想起昨天那番电话对话,便简短地说:“请您去问弗里兹。”这居然有所帮助,他自己也大吃一惊。不过,让他吃惊的不仅是这有所帮助,更让他吃惊的是对方职务上的统一。对方的答复是:“我知道了。那个没完没了的土地测量员。好吧,还有呢?哪个助手?”“约瑟夫。”K说。那些农民在他背后嘀嘀咕咕,让他有点烦,他们显然不赞成他没有报上真实身份。但K没有时间去理会他们,因为这番对话需要他全神贯注。“约瑟夫?”对方反问,“那两名助手的名字是——”对方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向另一个人询问那两个名字,“——阿尔图和耶瑞米亚。”“这是新来的助手。”K说。“不,这是老助手。”“这是新助手,我才是今天追随土地测量员先生前来的老助手。”“不对。”这下子对方喊了起来。“那么我是谁呢?”K问,就跟到目前为止一样冷静。过了一会儿,同一个声音说:“你是那个老助手。”那声音带着同样的发音缺陷,却像是另一个更深沉、更值得尊敬的声音。

K聆听着那声音的声调,几乎漏听了那句问话:“你想干吗?”他巴不得把听筒搁下。对于这番对话他已经不抱期望,只是出于勉强,还迅速问道:“我的主人什么时候可以获准到城堡去?”“永远不准。”是对方的回答。“好吧。”K说,挂上了听筒。

在他背后,那些农民已经挤到他身边来了。那两名助手正忙着阻止那些农民接近他,不时斜斜地瞥向他。不过,看来那只是在演戏,那些农民对那番对话的结果感到满意,也渐渐退开。这时,那群人从背后被一名男子迅捷的步伐给分开了,那人在K面前鞠了个躬,递给他一封信。K把信拿在手里,看着那人,目前在他看来那人似乎更为重要。那人和那两名助手十分相像,跟他们一样苗条,一样穿着紧身衣服,也跟他们一样敏捷灵活,却又全然不同。K宁可要他来当自己的助手!那人依稀令他想起在皮革师傅家里看见的那个抱着婴儿的女子。他一身服装几乎全是白色,那件衣服大概不是丝质的,是件普通的冬衣,但具有一件丝绸衣裳的柔软和隆重。他的脸明亮开朗,眼睛特别大。他的微笑出奇地令人愉快;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仿佛想把这微笑抹掉,却没有成功。“你是谁?”K问。“我叫巴纳巴斯,”他说,“我是个信差。”他的嘴唇在说话时一开一合,既有男子气概却又温柔。“你喜欢这里吗?”K问,指着那些农民,他仍未失去对他们的兴趣,他们的脸简直是饱受折磨——头颅看起来像是顶上被人打平了,脸部的线条则在挨打的痛苦中形成——他们的嘴唇噘起,嘴巴张开,他们观看着,却又并未在观看,因为有时他们的目光偏离了,在转回来之前久久停留在某件无关紧要的事物上,接着K又指指那两名助手,他们搂着彼此,脸颊贴着脸颊,面带微笑,看不出是恭敬还是嘲讽的微笑,他指着所有这些人,仿佛在介绍一群在特殊情况下硬派给他的随从,并且期望——这其中带有信赖,而K看重的就是这份信赖——巴纳巴斯会明理地把他和他们区分开来。可是巴纳巴斯根本没有回答这句问话——不过,看得出来毫无恶意——他忍受了这句问话,就像一个有教养的仆役忍受主人看似对他而发的一句话,只是随着这句问话环顾四周,挥手向农民当中的熟人打招呼,跟那两名助手交谈了几句,他做这一切都自在而自主,并未融入他们。K没被理睬,但并不觉得难堪,转而注意手里那封信,把信拆开。信的内容是:“敬爱的先生!如您所知,您已被任用为领主的服务人员。您的直属上司是村长,他将告知您有关您工作及薪酬条件的所有细节,您也有责任向他报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我也会时时注意您。巴纳巴斯,送交这封信的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去向您询问,以得知您的愿望,并且通知我。您将会发现我在可能的范围内会尽量给您帮忙。我很在意为我工作的人能感到满足。”签名看不清楚,不过旁边印着:X办公室主任。“等一下!”K对着弯身鞠躬的巴纳巴斯说,然后要老板把他的房间指给他看,他想跟这封信独处一段时间。同时他又想到,尽管他对巴纳巴斯大有好感,但巴纳巴斯毕竟仍只是个信差,于是叫了一杯啤酒给他。K注意着巴纳巴斯会怎么接受这杯酒,而他显然很乐意接受,马上就喝了。然后K跟着老板走。在这间小屋里,他们只能为K准备好阁楼上一个小小的房间,而就连这样做都还有困难,因为必须把两个到目前为止睡在那儿的女仆安顿到别处去。事实上,除了把那两个女仆弄走之外,他们什么也没做,那个房间除此之外大概没有改变,唯一的一张床上没有床单,只有几个垫子和一床粗羊毛毯,所有的东西都还维持在昨夜使用过后的状态,墙上有几张圣徒画像和士兵的照片,甚至不曾开窗通风过,显然他们希望这位新住客不会待太久,没有做任何事来留住他。但是K对这一切都没有意见,把自己裹在毛毯里,在桌旁坐下,开始就着烛光把那封信再读一次。

那封信并不一致,有些地方把他视为一个自由人跟他谈话,承认他有自己的意志,例如一开头的称呼,例如言及他的愿望的部分。然而也有些地方或坦白或隐晦地待他如一个小小的工作人员,从那个主任的位子上几乎注意不到,那个主任必须费力地去“时时注意他”,他的上司只不过是村长,他甚至还有责任向村长报告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唯一的同事也许是村中的警察。这毫无疑问是些矛盾,这些矛盾如此明显,想必是故意的。K几乎没有想到这可能是出于犹豫不决,面对这样的当局,这个念头未免荒唐。他反倒在其中看出一个坦率提供给他的选择,由他自行决定要如何看待信中的安排,看他是想做一个村中工作人员,跟城堡有着称得上光彩但只是表面上的关系,还是做个表面上的村中工作人员,实际上却由巴纳巴斯捎来的信息决定他的整个雇佣关系。K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就算没有他已经获得的经验,他也不会犹豫。唯有身为村中工作人员,尽可能远离城堡中那些官员,他才能在城堡中达成一些事。不管村子里这些人对他有多么猜疑,一旦他成了他们的村民,即便还算不上朋友,他们也会开始交谈,而一旦他跟葛尔史特克或拉塞曼不再有差别——这种情况必须尽快发生,一切都取决于此——那么所有的道路肯定都会顿时为他展开,假如只仰赖上头那些官员和他们的恩泽,这些道路不仅会永远对他封闭,而且连看也看不见。当然,危险是有的,在信里也一再加以强调,带着某种喜悦加以描述,仿佛这危险无法摆脱。那就是身为工作人员这件事。服务、上司、工作、薪酬条件、报告之责、工作人员,信里充满这种词汇,就算信中言及比较牵涉到个人的其他事情,也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如果K想成为一名工作人员,他是可以这么做,但那就要极其严肃地去做,不怀任何其他展望。K知道,并没有人用实际的强迫手段威胁他,他并不害怕实际的强迫手段,在这里尤其不怕,但他的确害怕这令人气馁的环境的力量,对失望习以为常这件事的力量,时时刻刻不知不觉产生影响的力量。但他必须大胆地与这份危险相抗。这封信也没有隐瞒,假若发展到对抗的地步,K是会鲁莽地展开对抗,这话说得很含蓄,只有不安的良知——不安,而非内疚——能够察觉,是“如您所知”那四个字,关于他被纳入工作人员一事。K报到了,从那以后他就知道自己被任用了,如同信上所言。

K从墙上拿下一幅画,把这封信挂在钉子上,他将住在这个房间里,这封信就该挂在这里。

然后他下楼到旅店去,巴纳巴斯和那两名助手同坐在一张小桌旁。“啊,你在这里。”K说,没什么理由,只因为他很高兴看到巴纳巴斯。巴纳巴斯马上一跃而起。K一走进来,那些农民就站起来,朝他走近,老是跟着他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你们老是跟着我做什么?”K大声说。他们并不见怪,缓缓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其中一人在走开时随口说了一句话作为解释,带着一丝难以解读的微笑,另外几个人也摆出这副笑容,他说:“总是可以听见一些新鲜事。”说时舔舔嘴唇,仿佛那新鲜事是种菜肴。K没有说什么来缓和局面,如果他们对他能有一丝敬意,这是件好事,可是他才在巴纳巴斯身旁坐下,后颈就已经感觉到一个农民的呼吸,那人说他是来拿盐罐,但K气得跺脚,那农民也就没拿盐罐就跑走了。要对付K实在很容易,比方说,只要挑拨那些农民来攻击他就行了,在他看来,他们固执的关注要比其他人的一言不发更糟,再说,他们的固执关注其实也是一言不发,因为假如K坐到他们那一桌去,他们肯定就不会继续坐在那里。只是因为有巴纳巴斯在场,他才没有大声嚷嚷。但他仍旧作势威胁地朝他们转过去,他们也面向着他。可是,当他看见他们这样坐在那里,各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彼此没有交谈,彼此之间没有明显的关系,只由于他们全都凝视着他而有了关系,他觉得他们之所以紧盯着他仿佛并非出于恶意,也许他们真的有求于他,只是说不出口,若非如此,那也可能只是孩子气;孩子气在此地似乎很常见;就连那老板不也是孩子气吗?他用双手捧着一杯该端给客人的啤酒,静静站着,朝K看过来,没听见从厨房小窗探出身来的老板娘在叫唤。

K冷静了一些,朝巴纳巴斯转过身去,他很想把那两名助手支开,却找不到借口,再说,他们正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啤酒。“那封信,”K开口了,“我读过了。你晓得信的内容吗?”“不晓得。”巴纳巴斯说。他的目光似乎比他的话语透露得更多。也许K错看了他,把他想得太好,一如K错看了那些农民,把他们想得太坏,但有他在场仍旧令K感到舒服。“信里面也提到了你,说你会不时在我和那位主任之间传递消息,所以我才以为你晓得信的内容。”巴纳巴斯说:“我只得到任务把信带过来,等到信被读完,另外,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会再把口头或书面的回复带回去。”“好,”K说,“不需要写信,请转告主任先生——他姓什么?我读不出他的签名。”“克拉姆。”巴纳巴斯说。“好的,那就转告克拉姆先生,说我感谢他的任用,也感谢他的特别友好,身为一个在此地尚未证明自己能力的人,我懂得珍惜他的友好。我将完全遵照他的意思来行事。今天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巴纳巴斯仔细听了这番话,请求K准许他在K面前复诵一遍,K允许了,巴纳巴斯一字不差地把整番话复诵了一遍,然后站起来告别。

这整段时间里,K一直审视着他的脸,现在他又再审视最后一次。巴纳巴斯的身高与K相仿,尽管如此,他的目光却像是俯视着K,但这俯视几乎带着恭敬,这个人不可能令任何人感到羞辱。当然,他只是个信差,并不识得他所递送之信件的内容,但他的目光、他的微笑、他走路的样子似乎也是一种信息,就算他对此并无所知。K伸手与他相握,这显然令他吃惊,因为他本来只打算欠身鞠躬。

他刚走——在开门之前,他还稍微用肩膀倚着门,用一道不再针对某个人的目光环顾室内——K就对那两名助手说:“我去房间里拿我的笔记,然后我们再商量接下来的工作。”他们想跟着一起去。“留在这里!”K说。他们还是想跟着一起去。K必须更严厉地重复他的命令。巴纳巴斯已经不在门廊上了,而他明明刚刚才走。然而就连在屋子前面——又下雪了——K也没看见他。他喊道:巴纳巴斯!没有回答。难道他还在屋里吗?似乎没有别种可能。尽管如此,K还是用尽全力大声喊出那个名字,那名字响彻了黑夜。而这会儿从远方果然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回答,原来巴纳巴斯已经走得这么远了。K叫他回来,同时迎着他走过去;在他们相遇之处,从旅店已经看不见他们了。

“巴纳巴斯,”K说,压抑不住声音里的颤抖,“我还有话想对你说。我发觉这个安排实在很差劲,就是我只能仰赖你偶尔前来,倘若我需要城堡的什么东西。假如我现在不是凑巧追上了你——你走得真是飞快,我本来以为你还在屋里呢——谁晓得到你下次出现我还得等多久。”巴纳巴斯说:“你可以请求主任让我总是在你指定的某个时间前来。”“这样也还是不够,”K说,“说不定我一整年都没有话要你传送,可是你才走了一刻钟,我就有了刻不容缓的急事。”巴纳巴斯说:“那么,我是否该向主任禀报,说在他和你之间应该要建立起另一种联系,而非透过我。”“不,不,”K说,“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顺便提起这件事,毕竟这一次我运气很好,追上你了。”巴纳巴斯说:“我们要回旅店去吗?好让你能在那里把新的任务交付给我?”说着他已经朝那屋子的方向跨出一步。“巴纳巴斯,”K说,“没有必要,我陪你走一小段路。”“为什么你不想回旅店呢?”巴纳巴斯问。“那里的人打扰我,”K说,“你自己也看到了那些农民的纠缠。”“我们可以到你房间去。”巴纳巴斯说。“那是女仆的房间,”K说,“又脏又闷;为了不必待在那里,我想陪你走一会儿,”为了彻底消除他的犹豫,K又加上一句,“你只需要让我挽着你的手臂,因为你走得比较稳。”于是K挽起他的手臂。天色已全黑了,K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身形也很模糊,先前K已经试了好一会儿,想摸索到他的手臂。

巴纳巴斯让步了,他们朝着旅店的反方向前进。只不过,K自觉跟不上巴纳巴斯的脚步,尽管他极其努力地想跟上,自觉他妨碍了巴纳巴斯的自由行动,自觉在平常的情况下,单是由于这件小事一切就必将失败,尤其是在那些小巷里,如同K上午在那儿陷入雪中的那条小巷,而他只靠着巴纳巴斯的背负才得以从雪中脱身。然而,此刻他抛开这些担忧,巴纳巴斯的沉默也令他感到安慰;如果他们沉默地走着,那么对巴纳巴斯来说,就也只有继续前行这件事本身能构成他们在一起的目的。

他们走着,但K不知道他们往哪里走,他什么也辨识不出,就连他们是否已经走过了教堂,他也不知道。一味行走所造成的劳累,导致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他的思绪没有专注在目的地上,反而变得混乱。家乡一再浮现,脑中充满对家乡的回忆。那儿的广场上也有一座教堂,部分被一座老墓园所围绕,而墓园又被一道高墙所围绕。只有少数几个男孩曾经爬过那道墙,K也还没有成功过。促使他们这么做的并非好奇心,墓园在他们面前已经没有秘密,他们常常穿过那道小小的铁门走进墓园,他们想要征服的只是那道又高又滑的围墙。某一天上午——那个寂静无人之处沐浴在阳光下,不管是在这之前,还是在这之后,K何时见过它这等模样?——他出乎意料地轻易办到了;在一个曾经失败过好几次的地方,他嘴里衔着一面小旗子,一试就爬上了围墙。卵石还从他脚下滑落,他就已经攀到了墙头。他把旗子竖起,风吹得旗面飘动,他往下俯瞰,也环顾四周,目光也越过肩后,瞧见那些埋入土中的十字架,此时此地没有人比他更伟大。刚好老师经过,恼怒的眼神把K赶了下来。跳下来时K弄伤了膝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回到家,但他毕竟曾经爬到了墙上,当时那种胜利的感觉似乎将在漫长的一生中给他支撑,那并不算愚蠢,因为如今在这么多年以后,在这雪夜里,挽着巴纳巴斯的手臂,这份感觉帮助了他。

他挽得更紧了,巴纳巴斯几乎拖着他走,沉默并未被打破;对于所走的路,从道路的情况来判断,K只知道他们尚未转进小巷。他发誓不让路途的艰难乃至对归途的担忧阻止他继续往前走;毕竟要让自己能继续被拖着走,他的力气总该还够。而且这条路难道会没有尽头吗?在白天时,城堡像个容易抵达的目的地坐落在他面前,而这个信差肯定知道最近的捷径。

这时巴纳巴斯停下脚步。他们在哪儿?没法再往前走了吗?巴纳巴斯想跟K道别了吗?他不会成功。K紧紧抓住巴纳巴斯的手臂,几乎连他自己都觉得痛。还是说,难道是那不可能的事发生了,他们已经在城堡里,或是在城堡的大门前面?可是就K所知,他们根本没有往上走这么远。还是说巴纳巴斯带着他走了一条不知不觉向上爬升的路?“我们在哪里?”K小声地问,与其说是问他,更像是问自己。“在家。”巴纳巴斯也小声地说。“在家?”“但现在请小心了,先生,小心别滑倒了。这是条下坡路。”“下坡?”“只有几步路。”他又加了一句,说着已经在一扇门上敲着。

一个女孩开了门,他们站在一个大房间的门槛上,屋里几乎一片漆黑,因为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悬挂在左后方一张桌子上。“巴纳巴斯,跟你一起来的人是谁?”那女孩问。“是土地测量员。”他说。“是土地测量员。”女孩大声地朝桌子那边复述了一次。听见这话,那边的两个老人站了起来,是对夫妻,另外还有一个女孩。他们向K打招呼。巴纳巴斯向他介绍大家,那是他的父母和他的姐妹欧尔佳与阿玛丽亚。K几乎没有看着他们,任由他们替他脱掉湿湿的外套,把外套在火炉旁晾干。

所以说,并非他们到家了,只是巴纳巴斯到家了。可是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K把巴纳巴斯拉到一边,说:“你为什么回家来?还是说你们已经住在城堡的范围之内?”“在城堡的范围之内?”巴纳巴斯复述着,仿佛不明白K的意思。“巴纳巴斯,”K说,“你明明是想从旅店走到城堡去。”“不,先生,”巴纳巴斯说,“我是想要回家,早上我才去城堡,我从来不在那里过夜。”“噢,”K说,“你没想去城堡,只想到这儿来。”——他觉得巴纳巴斯的微笑黯淡了一些,巴纳巴斯本人也比较不起眼了——“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你并没有问我,先生。”巴纳巴斯说,“你只是想再交付一件任务给我,可是既不要在旅店里,也不要在你房间,于是我想,你可以不受打扰地在我父母家把任务交付给我——只要你下命令,他们全都会马上离开——而你也可以在这里过夜,如果你比较喜欢我们家的话。难道我做得不对吗?”K无法回答。原来是一场误会,一场平凡庸俗的误会,而K一头栽了进去。K受到巴纳巴斯那件光滑闪亮的紧身丝绸上衣所蛊惑,此刻巴纳巴斯解开了上衣纽扣,露出一件又灰又脏、有多处补丁的粗布内衣,裹着仆役线条分明的强壮胸脯。四周的一切不但与此相称,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位患着风湿的老父与其说是仰赖缓缓推移的僵硬双腿前进,不如说是仰赖摸索着的双手帮助。母亲双手交叠在胸前,由于肥胖也只能迈着细碎无比的步伐。这一双父母在K进门时,就已经从他们所在的角落起身朝他走来,但仍然还远远没有走到他这边。巴纳巴斯的两个姐妹一头金发,彼此很相像,也和巴纳巴斯很像,但是容貌比巴纳巴斯冷硬,是高大强壮的姑娘,围在来者的身边,等待着K开口打招呼,但他说不出话来。他原本以为,村子里的每个人对他都有意义,事实大概也的确如此,唯独此处的这些人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假如他有能力独自走回旅店,他马上就走了。明早跟巴纳巴斯一起到城堡去,这个可能性对他毫无诱惑力。此刻在夜里,不受注意,他想在巴纳巴斯的带领下闯进城堡,然而是由到目前为止在他心目中的那个巴纳巴斯带领,一个比起他到目前为止在此地见到的人都更亲近的人,他本来也相信巴纳巴斯跟城堡关系密切,远远超出他表面上的阶级。然而,他完全属于这个家,也已经跟家人同坐在桌旁,他甚至不准在城堡里过夜,这就足以说明一切,和这家人的儿子一起,挽着这样一个人的手臂,在大白天里走进城堡,这是不可能的,是一种无望得可笑的尝试。

K在临窗的长凳上坐下,决心就在那里度过这个夜晚,不领受这家人的其他招待。村子里的人,那些赶他走或是害怕他的人,在他看来比较不危险,因为基本上他们只是要他自求多福,这有助于他时时集中力量,可是这些表面上的协助者令他分心,他们没有带他到城堡去,借助于小小的伪装把他带到家里来,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都在着手摧毁他的力量。从那家人所坐的桌旁传来一声邀请的呼喊,K完全不予理会,他低着头,留在他所坐的长凳上。

这时欧尔佳站起来,她是两姐妹当中比较温柔的一个,也流露出一丝少女般的腼腆,她朝K走过来,请他到桌边来,说桌上备好了面包和熏肉,而她还会去拿啤酒。“去哪里拿?”K问。“去旅店里。”她说。这是K乐于听见的消息,他请求她不要去拿啤酒,而陪他到旅店去,说他在旅店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结果却发现她并没有要走那么远,并非要去他所住的那家旅店,而是要去另外一家近得多的旅店,名叫贵宾楼。尽管如此,K还是请她允许他陪她去,他想,也许他能在那里找到一个睡觉的地方;不管那会是什么样的地方,他都宁可睡在那里,也不愿睡在这家人最好的床上。欧尔佳没有马上回答,把目光投向那张桌子。她弟弟在桌边站起来,乐意地点点头,说:“如果这位先生这样希望——”这份赞同差点就会让K收回自己的请求,那个人赞同的事只可能是没有用的事。可是当他们商量起来,讨论K是否会获准进入那家旅店,而大家对此全都感到怀疑,他就还是急切地坚持要同去,却并未费心为他的请求编出可以理解的理由;这家人必须接受他就是这个样子,可以说他在这家人面前没有羞耻感。只有阿玛丽亚以她那道严肃、直接、无动于衷,或许也有些呆滞的目光微微令他迷惑。

在前往旅店途中——K挽着欧尔佳的手臂,被她拖着走,他没有别的办法,几乎就跟先前被她弟弟拖着走一样——他得知这间旅店其实只专门接待来自城堡的官员,如果他们有事到村里来,就会在那儿用餐,有时甚至会在那儿过夜。欧尔佳小声地和K说话,仿佛跟他很熟,跟她同行很愉快,几乎就跟她弟弟同行一样,K抗拒着这份舒适感,但这份感觉仍旧存在。

那间旅店在外表上跟K所住的那一间十分相似,想来村中的屋子在外表上根本没有太大的差异,不过,小小的差别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屋前的台阶有栏杆,一盏漂亮的灯笼固定在门上,当他们走进去,一幅布巾在他们头上飘动,从颜色看来是伯爵的旗帜。在门廊上他们随即遇见了老板,他显然正在巡视;在经过时他用一双小眼睛看着K,也许是在审视,也许是睡眼蒙眬,他说:“土地测量员先生只可以走到酒吧。”“当然,”欧尔佳说,马上表现出对K的关照,“他只是陪我来。”可是K不知感激,甩开了欧尔佳,把老板拉到一旁,欧尔佳就耐心地在门廊尽头等待。“我想在这里过夜。”K说。“可惜这是不可能的,”老板说,“您似乎还不知道,这家店只接待城堡的官员。”“或许规定是这样,”K说,“可是随便让我睡在哪个角落里,这想必是可能的。”“我很愿意给您方便,”老板说,“可是就算撇开严格的规定不谈——您提起这规定的语气就是个外地人——这件事还是不成,因为那些官员非常敏感,我确信他们忍受不了看见一个陌生人,至少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忍受不了;所以,假如我让您在这里过夜,而您由于一桩巧合——巧合总是站在官员那一边——被人发现,不仅我要遭殃,您也一样。这听起来可笑,却是事实。”这位先生身材高大,衣服的扣子紧紧扣着,一只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叉腰,双腿交叉,微微向K弯下身子,亲密地对他说话,他似乎已经不算是村子里的人,虽然他的深色衣服看来只是农民的节日服装。“您的话我完全相信,”K说,“而且我也完全没有低估规定的意义,就算我表达得有点笨拙。只有一点我还想请您留意,我在城堡中有着很重要的关系,并且还会得到更重要的关系,这些关系能够保障您不受到由于我在此过夜而可能产生的任何危险,并且向您担保,我有能力为这点儿小恩惠做出对等的酬谢。”“我知道,”老板说,又再重复了一次,“这我知道。”这时K本来可以更坚决地提出他的要求,可是偏偏是老板的这个回答令他分心,因此他只问道:“今天有许多来自城堡的官员在这里过夜吗?”“就这一点而言,今天的情况很有利,”老板说,带着一丝引诱的意味,“只有一位官员留下来。”K仍然无法强求,也希望自己几乎已经被接纳了,于是他只问了这位官员的姓名。“克拉姆。”老板顺口回答,一边朝他太太转过身去,她窸窸窣窣地走过来,衣服异样老旧过时,缀满了褶裥,却是质料很好的城市服装。她是来叫老板过去的,说主任先生有事吩咐。可是老板在临去之前又向K转过身来,仿佛过夜一事不再取决于他,而是取决于K。K却什么也不能说;尤其是在此地的偏巧是他的上司,这个情况令他惊愕;在克拉姆面前他觉得不像平常面对城堡那么自由,这一点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如果被克拉姆逮到他在这里,对K来说,此事虽然不像老板所说的那么可怕,但毕竟会是桩难堪的不当行为,仿佛他轻率地使他理应感激的某个人遭受痛苦,在这类顾虑中显然已经呈现出身为下属、身为工作人员的后果,是他所害怕的,而且就连在这些后果明显呈现的此地,他也无力战胜它们,看出这一点令他心情沉重。于是他站在那儿,咬紧了嘴唇,什么也没说。老板在走进一扇门之前还又朝K看了一眼,K目送着他,站在原地没有移动,直到欧尔佳走过来,把他拉走。“你想要老板做什么呢?”欧尔佳问。“我想在这里过夜。”K说。“你明明要在我们家过夜。”欧尔佳讶异地说。“对,没错。”K说,让她自己去解读这句话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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