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气氛有些微妙。
周如端坐在正厅的椅子上面色如霜,李璇坐在他身旁,脸色也是冷冷的。
沈恬带着弟弟妹妹跪在他们两人面前,哭哭啼啼道:“周伯父,周伯母,这么多年来我们虽没叫你们一声爹娘,可心里真就把你们当成了我们的亲爹亲娘,你们对我们的好我们知道,可现在为什么无端端要赶我们走?”
“你们终究是姓沈的,”周如道,“人不可以忘本,怀儿年纪也不小了,你正可以带他回荟萃庄,重建庄园,复兴沈氏!”
“我不要回去!”沈怀哭着跳起来,扑倒在李璇的怀里,“周伯母不要赶我走,我不想离开你!”
李璇情不自禁抱了他,却听了周如一声咳,她忍痛将他推倒在地,一任他哇哇大哭,只得硬起心肠道:“我们能养你们一时,可不能养你们一世!你们都老大不小了,通了人情世故,若是再住下去,只怕我们隔膜龃龉多了起来,倒把往日的恩情给消磨了,不若趁着现在好聚好散!”
沈恬原是个心性高的,若不是真把周如夫妇视为父母,她哪会跪地哭诉,此刻,听了李璇的话,心寒了大半,擦了眼泪站起来:“既然伯父伯母思虑已久,我们也不便再叨扰。养育之恩,我们沈氏姐弟不会忘记,就此别过,望伯父伯母安好!”
说罢,上前抱起仍在地上哭闹的沈怀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见沈情仍跪在原地,苦苦哀求周如夫妇,她厉声喝道:“情儿,跟我走!”
沈情只是哭嚷,并不起身。
沈恬怒火攻心,放下沈怀,窜上前来,一把拽起沈情:“你闭嘴!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能不能有点儿骨气!收住你的狼嚎!跟我走!”
沈情眷恋着李璇,哪里肯走,遂死命地将手伸向李璇:“伯母,我不走!我就要做您的女儿,您收留我,别赶我走!”
沈恬听了,伸手就甩沈情耳光,一巴掌一巴掌打在脸上头上脖子上,打得沈情放声哭嚎。
周如和李璇紧紧遏制想要上前劝阻的冲动,只咬着牙一声不吭,任由她们姐弟三人哭闹成一团。
最终,沈恬还是抱着沈怀拖着沈情离开了周府。
李璇泪眼汪汪,悄悄跟了出去,躲在大门后,盯着他们姐弟三人的背影,只觉得心里的某处被掏空。
周如把手轻轻搭在李璇的肩膀上,将她揽到怀里,叹息道:“你做得很好!你是在保护他们!”
李璇躲在丈夫怀里啜泣了一会儿,忽然小声问道:“他们可有你什么把柄?”
周如微微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是没有把柄,难道他们不会栽赃嫁祸!”
李璇站起身来,双手紧紧握着丈夫的手,泪眼紧紧盯了他的双眼:“你跟我说实话,这些年你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你是不是……?”
“我没有!”周如断然道,“我非奸恶之人,我所做的一切对得起天地良心!”
李璇望了那双琥珀色的深海一样的眼睛,一时有些眩晕,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与她同床共枕数十年的夫君,她自以为对他了若指掌,将自己的身与心尽悉托付,可是,似乎,也许,他只是展示了他想让她看见的,深海之下,藏着什么呢?她有些怕,不敢问,内心涌动的悲伤却又驱使着她开口:“你是什么时候找回沈忆的?”
那深海纹丝未动,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在质询。
李璇躲开了那目光:“我听见了你跟他的对话。”
周如的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李璇耐不住这平静的沉默,问道:“你不觉得该对我解释一下吗?”
“既然你都听见了,还有什么好解释?”周如握了妻子的手,她的手冰凉而颤抖,“你只要相信我,我做的一切仰不愧于天,俯无祚于地!”
“我需要解释!”李璇抽出她的手,后退了两步:“恬儿日日夜夜做梦都想寻回弟弟,你明明知道沈忆的下落,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不带他回来!为什么任由他认突厥人作父?沈大哥是你八拜之交的兄弟,你怎么能忍心看到他的骨肉混迹异族!你不带他认祖归宗,你怎么对得起兄弟?!”
周如的脸色终于微微有些动了:“你不懂我,你不可以站在道义的高地上指责我,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那你解释给我听!”李璇道,“你告诉我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告诉我你是个什么人?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有几副面孔?!”
周如的嘴角微微一咧,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他机械地转过身去,僵尸一般慢慢走开了。
李璇愣了片刻,冲到他面前,伸开双臂拦了他:“我是你的妻!如果你什么事都瞒着我,我们还怎么过下去?夫妻间应该开诚布公不是吗?”
“过不下去就不要过!我会给你一纸休书!”周如的嘴唇一开一合,说出来的话没有一丝的感情,“你收拾一下,趁早离开!”
李璇冷冷一笑,眼角的泪珠又滑落下来:“怎么,你是怕有祸衍牵连我,让我离开是爱我疼我是不是?”
“不是!”周如斩钉截铁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理解不了我的鸿鹄之志,我看不起你庸俗褊狭的道德观!”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去理解?”李璇悲哀地发现,她跟丈夫的隔阂竟然那么深,深到踩空掉落必定会粉身碎骨!
周如冷冷地盯着李璇:“你我夫妻缘尽,多说无益,不如沉默,各自珍重!”
说罢,他绕过李璇,大步向前迈去。
李璇只觉身坠无边深渊,痛苦将所有气力都抽空了,她顺势坐倒在一棵枯木桩上,双手捧着脸。
这时,轻微的脚步声传了来。
她忙抬头,一看,却是秀才毛时:“夫人,您要打点的行囊都已经打点完毕!”
听了“行囊”二字,李璇心下一惊:“谁让你们打点行囊的?!”
毛时一愣,温婉提醒道:“夫人昨夜叮嘱,将沈家姐弟的物品……”
李璇这才想起,她提早已经着人去打扫收拾了荟萃庄,还要人将沈家姐弟的物什打包好,送去荟萃庄。
想到这里,她点点头:“送去吧!”
毛时颔首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问道:“夫人,您不舒服,不若我扶您回房休息?”
李璇摇摇头:“你做你的事,不用管我!”
毛时听罢,自去打点做事了。
李璇醒来,发现是在自己的床上,她心一喜,以为昨夜种种不过噩梦一场,忙坐起来,披衣下床,却发现床头放着一张笺,白笺上秀丽的楷体小字是她熟悉的笔迹,拿起来一看,却是放妻书!
只见上面写道:
陇右周如谨立放妻书。盖说夫妇之缘,恩深义重。凡为夫妇,前世结缘,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不若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裙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于时甲子年戊戌月乙亥日谨立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