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国边境酅城,万物覆雪,冰封千里。
一列车队缓缓行进,十六名披盔戴甲的骑兵护卫前后,居中五驾两马拉的黑漆大车,车前打着黑底青雀旗。
领队的是名青年,二十五六岁年纪,眉清目朗,风姿俊爽。此人名叫杨稚,是纪国长公子姜敖侧室杨夫人的胞弟,也是负责此次甄选采选女子的官员。
车队顺利地穿过酅城,越过具水河。寒风刮起厚重的车帘,露出车中七八个容貌俏丽的女子。倒数第二驾马车上,一名女子掀开飞起的车帘,显出一张眉眼浅淡的脸。
她的面容让人转头就忘,一双眼却格外清冷明亮。
晏傲雪这张人皮面具做工精致,一路上无人识破。但此刻她眼中大悲大恸,若杨雉看见,准会惊得起疑!
她贪看午夜梦回无数次的家乡。河滩、松林、山坡一如往昔,亲切得如同家人,就如父亲所说,这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地方。
她记得那日和父亲打马跨过具水河,意气风发,听见阿曜摇着拨浪鼓在山坡上喊她“阿姐”,亲昵热切,还望见阿娘唤她回家,温柔怜爱……
十年过往恍如隔世,郁结成浓得化不开的愁思,她现在才明白父亲说“做梦也想回去”的怅惘与痛苦。
似乎有人在耳边大喊大叫,可她陷在回忆中不想回头。
“喂!说你呢,把帘子放下!冷死了!”
一声女子的叫骂压过马车上的叽叽喳喳,车内说话声都停了,纷纷看向窗边。
一阵掌风扇来,晏傲雪机敏地抓住一人手腕,蹙眉转过头,疑惑地对上粉衣女子的怒容。
粉衣女子怎么都挣不脱她的钳制,恼羞成怒。“野蛮村妇,还不给我放手!”
原来是个蠢笨的丫头!
晏傲雪一松手,任她跌坐回去撞到车厢壁上。
粉衣女子气得鼓鼓的,揉着疼痛的手腕,狠狠剜了晏傲雪一眼。土里土气的灰麻衣,头上还别根破骨钗,一身的穷酸气,有什么好傲气的!她鄙夷地哼一声。
晏傲雪不跟这些人一般见识,双臂环胸,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这时候凤鸣刀在身边多好,还能靠着睡上一觉,可惜它太惹眼,只能留在伏龙山了!她心中感叹。
这些女子一路上兴高采烈,全然不似跟她替换身份的那个女孩——为离开生病的老母亲啼哭不止。母亲说过,为人应最重孝道,这些女子却将双亲抛之脑后,只顾靠好容貌博取前程,什么时候纪国对女孩子的教养变得这样世俗了?
马车颠簸四个时辰,傍晚快到郚城时,车上女子又聒噪起来。
“唉,你们听说没有?那个齐国逃难来的大夫崔璞,如今也在郚城!”有女子叫道。
“你说的是那个洗劫了自己封邑府库,带着满城财宝投奔纪国的那个齐国大夫?”有人凑热闹道。
“除了他还能有谁?”粉衣女子兴奋道:“齐国崔邑富庶,听说他带来的箱奁有三十多只!卸车的时候打翻一只,满满的金银珠宝撒了一地——多少人都看见了!”
众女子惊得咂舌。
“我的天呐!那得是多少钱财?”
“我还听说,崔大夫挥金如土,为了讨好公子骁,出重金替郚城修筑的城墙!他一掷就是两千金,那城墙修得呀,那叫一个宏伟壮观……”一女子道。
粉衣女子被抢了风头,赌气道:“净瞎说!好像你见过似的!”
“她没瞎说,是真的!你们看,这城墙比都城都不差呢!”
众人将车帘撩到一旁,纷纷挤到窗口探看。
晏傲雪睁开眼,越过众人头顶看向马车外。
城门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城门上黑地金字刻着“郚城”二字。城墙上披红挂彩,墙垛上大旗招展。她视线上扬,看到了众人口中的城墙——高三丈,厚一丈,果真气势雄伟,而且易守难攻!
晏傲雪一挑眉,崔璞给敌国修的工事是不是太用心了?
不急,今夜公子敖会为崔璞设庆功宴。她来纪国的第一件事,就先去会会这个“叛国者”。
马车直通公子敖府邸,停在下人院。这些女子坐了一日马车身子疲乏,用过晚膳后纷纷铺床就寝。
晏傲雪在灯火上撒了迷药,枕着包袱在外侧躺下,嗅着手中解药瓶假寐。油灯里的药很快生效,一刻钟后,她听到了酣睡声。
她迅速起身解开包袱,利落地换上夜行衣,戴上黑巾,打开窗户翻身出去,回手轻轻阖上窗扇。谁也没察觉屋内少了一人。
西北方传来笙箫之音,宴席已经开始。她飞身穿过南面的府邸,直奔北面流翠园。
为了重新回来,她这些年将纪国的情报一条不落地查看过,了熟于心,公子敖府邸的地图此刻就在她脑中。
公子敖的府邸本是郚国故都的宫城。即便郚国是附庸国,宫城也有纪宫一半大。当年郚国旧主喜爱园囿,颢阳大殿就建在流翠园中。
这处大园占地三十亩,园中古木参天,假山林立,隔出十几个小园,邀月台、虎啸亭、风雷楼、雨月湖……景色各异,环拱颢阳殿。今日宴客,游廊、路边、屋檐下挂满了灯笼,多得如同繁星。园中钟磬萦绕,灯光摇曳,恍若仙境。
晏傲雪在大殿东侧的大树后隐匿踪迹。她藏身的位置极好,既能看清通往颢阳殿的小路,又不会被轻易发现。
一群着红底黑云纹深衣的侍女从园中穿过,晏傲雪迅速出手,一记手刀劈晕最后一名女子。
她换上侍女的衣裳,捡起地上的梨子装进木漆盘,跟上后面一排端着美酒佳肴的侍女。
颢阳殿面阔七间,八扇大门向内敞开,青石板下的地龙烧得旺盛,温暖如春。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不乏贵族女子点缀其中。
晏傲雪和一群侍女立在殿外。她偷眼环视殿内贵族男女,努力寻找崔璞的踪迹。崔璞未看到,却认出东侧末席的杨稚,他自斟自饮,双颊微红,对大殿中舞姿热辣的莱国舞姬不屑一顾。
领舞的莱国美人生就一张妩媚的容颜,赤足而舞,魅惑众生。她的舞姿时而柔韧,时而刚劲,旋转中对主座之人频抛媚眼,惹得上座那位视线流连在她身上。
晏傲雪朝主位一瞧,见一男子甚是魁梧,三十出头年纪,虎头燕额、铜铃大眼,颌下一圈浓密的黑胡须,如一头炸毛的黑熊。她见过此人画像,乃是纪国的长公子姜敖。只见他将酒爵一扔,大喝一声唤寺人换觚,嗓音洪亮无礼。大臣敬酒他一律不加推辞,一觚接一觚,堪称海量。
再看公子敖左右两侧,各置一组食案。左侧妇人身穿金地绣红凤纹深衣,端庄肃静,想必是公子敖的大夫人郑国公主姬氏。右侧妇人穿鹦哥绿潞绸衣,则应是公子敖的爱妾杨氏。
三人身后伫立一人,身披银铠,双臂裸露,刺满纹身。未戴头盔,一头枯黄短发又黏又腻,头顶小辫又硬又直,脸上坑坑洼洼,一双三角眼狼视四野。此人名唤鹿蛟,乃是野人出身,公子敖任命其为侍卫军头领,素以阴狠毒辣著称。
一曲罢,领舞的莱国女子褰起紫地金纹长裙登上主座,与公子敖举止亲昵。她头戴鸳雏镶红宝石垂珠金冠,额悬垂露金抹额,脸帖美人鬓,耳著金点翠珰,尖下颏,美艳不可方物。
晏傲雪看她一身行头价值不菲,行走动作妖娆妩媚,想起公子敖的宠姬子姬夫人正是莱人,而且是莱国公主,想来就是她无疑了。
一片嘈杂声中,晏傲雪支起耳朵,努力听清他们在耳语什么。
子姬偎在他臂膀上,尖细的嗓音娇声道:“听闻国君为音华夫人建金阙台,金砖铺地,光可鉴人。夫人从其上走过,仙姿与倩影交相辉映,好似天女下凡!公子若也建座金阙台,婢子为公子长袖独舞,岂不美哉?”
公子敖挑起她的尖下颏,戏道:
“造这金阙台至少万金,氏家大族想都不敢想,你当本公子富可敌国啊?”
“那不是他们身边没有崔君嘛!”子姬柔媚地推他,眼中精光闪动,“有他这个司城之富在,合郚城之力建起金阙台,既能使都城氏族信服,又能压公子恪一头,岂不两全其美?”
公子敖拿虎眼一瞥她头上价值连城的宝冠,哄笑道:
“你这小妖精,得了崔君这顶宝冠不知足,还净想着掏空他的金库,你当他这么容易任人摆布啊?”
她魅眼斜斜上挑,波光流转。
“这有何难?看婢子替您说成此事!”
公子敖酒兴大振,大笑一声,揽着她的细腰,握着她的手饮酒下肚。
子姬的丝绸衣袖滑落至肘,露出两截皓腕,她嗓音甜腻,假意嗔道:“公子,你醉了!两位姐姐又要训斥婢子了!”
果然,姬夫人立刻肃然道:“公子请自重!”
“公子,大臣们都在呢!”杨夫人声似黄莺,劝道。
公子敖似乎不厌烦受人拘束,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搂过子姬的香肩,在她脸颊响亮地嘬一口,放声命令道:
“今日盛宴,我看哪个不长眼,敢扫本公子的兴!”
姬夫人堂堂一国公主登时气得脸色铁青,杨夫人轻咳一声,难掩尴尬之色。
晏傲雪别开眼,不看这狼狈为奸的一对。她的视线在堂上堂下搜寻个遍,却无法认出哪个是崔璞。阿白曾说崔璞“超凡脱俗,孤傲不群”,可这样的人,谁知道是个什么相貌?若她有先见之明,早该将阿白的一帮狐朋狗友调查一番才是!
她暗自懊恼,敏锐地察觉有道视线盯上她。她低着头悄悄向后一望,不由心中一震!
夜色阑珊中,她对上一双深如寒潭的眸子。此人颀长魁伟,剑眉犀利,鼻梁挺直,面貌棱角分明。他眼皮微敛,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冰凉的视线扫过她发上的骨簪,再滑到她颊边人皮面具接口处,忽然唇角冷冷下弯,似乎在嘲笑她手段拙劣。
晏傲雪心中划过一道闪电,明白此人看穿了她的伪装。她心道:好强劲的对手!小心地回过头垂下目,命令自己稳住。
那男子却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一展绣着金丝雷文的靛蓝广袖,缓步打她眼前经过,从容迈入大殿。
她偷眼望向这人后背,暗道:此人够高的,至少八尺有余,身影健硕挺拔,举手投足看似雍容娴雅,实则敛着一股劲力,一看便知出身军旅。可这人是谁?她思索脑中一切情报,却不知此人身份。
被后面的侍女一推,她猛地惊醒,跟随众女子依次呈上果品,轮到东侧首席。
她俯身将一盘梨子放到一个干瘦的老头面前。他两颊颧骨突出,尖嘴猴腮,活像只老猴子。
晏傲雪知道此人,他是郚城邑宰罗友,也是公子敖的心腹。据报他本是郑国人,随郑国公主出嫁来到郚城,也许公子敖正是看重他与纪国氏族毫无瓜葛,才将他引为近臣。
一个青年凑过来对罗友交头接耳,眉毛细长,眉尾下弯,嘴巴又薄又长,看着像个宫里的寺人。
晏傲雪故意放慢动作,听那青年低声道:“恩师大人,弟子不解,这崔璞修城一掷千金,却只求借住先郚国行宫万松园,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啊?”
原来是先司空章成的长子章沛。他父亲当庭被公子敖一掌打死,幸亏罗友一手提拔,章氏一族才幸免没落,因此尊罗友为师。不过按说公子敖是他的杀父仇人,他在仇人眼前效命,整日卑躬屈膝还如此畅快,这郚城的世道真让人心寒。
罗友捋着颌下花白的山羊胡摇头晃脑,抬起那双老辣的双眼,斜眼一横西面末席,不屑道:
“哼,我看他是狼子野心!跟当年的晏移海一个样,背齐投纪,后面必有动作,等着瞧吧!”
不经意听到父亲的名讳,晏傲雪的心一颤,果盘上的梨子滚落下来,她迅速接住,将果盘摆放好,摆在次席一对年轻兄妹面前。
她站起身,强自镇定地朝西侧末席瞧过去,忽然动作一滞。
竟是门口那名男子。
原来此人就是崔璞,但他给她的感觉为何与阿白说的“超凡脱俗”不符?难道阿白随口说着玩的?
对上她的视线,他又是嘲弄一笑,抬手示意她过去,显然将她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
她心中一恼,他已经识破她,这是要挟她当侍女使唤?可转念一想,她正要会会他,如此接近他倒省去许多麻烦,于是压下怒气,蹑手蹑足走过去,在他身后坐下。
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只有杨稚和一个胖敦敦的大臣向崔璞敬酒,其他人则对他爱搭不理。她当下对他的处境有所了然——看来崔璞在郚城进展并不顺利。若她能证明自己能够帮到他,必然可以顺利投诚!
公子敖咳嗽一声,大殿静了下来,众人看向首座。
公子敖声大如雷,道:“当年敖奉先君之命带兵围剿郚国叛贼,一举攻破郚城,先君将郚城赏赐城给敖做了封邑。可惜彼时敖囊箧萧条,只将城墙修缮了事。十数年后,敖终于得以重修城墙,坚如铜墙铁壁,全凭崔君一人之功!”他大手向崔璞一扬,众人皆向他看过去,“来,众臣与我一起敬崔君,感谢崔君解囊相赠!”他执起酒觥,遥敬崔璞。
众臣举起酒爵齐声道:“敬崔君!”
崔璞一敛宽大袍袖,饮下赐酒,气度雍容,沉静自持。
风流人物向来为佳人所爱,晏傲雪明显感觉到宴会上有女子拿眼偷瞄崔璞,尤其对面次席那名穿鹅黄色华贵绸衣的少女,双目灵动活泼,格外娇俏。
子姬笑道,“公子,婢子也要敬崔君一杯!近日不知谁在坊间谣传,说崔君有意为公子建一座金阙台,想是有人以讹传讹……”
公子敖板起脸来,大声喝道:
“谁敢在背后造谣生事,让本公子听见,定斩不饶!”
子姬接口道:“是呀,婢子也觉得是有人故意搬弄是非,趁此机会一定要跟崔君澄清,免得误会才好!来,婢子敬崔君一杯,望崔君不要放在心上。”
她笑得欢欣,谁也不知道,崔璞开席前派人送了她两套昂贵头面,就是为了让她在公子骁面前在说这几句话。
若非晏傲雪方才听到他们二人对话,真要被这对男女一唱一和蒙骗过去。
群臣默不做声,不想蹚这滩浑水。
崔璞施施然起身,欣然道:
“氏族大家兴建亭台之风盛行,璞愿出黄金四千两,为公子兴建金阙台,以显公子之尊。”
此言一出,众人惊叹,都道他为攀高枝昏了头!
这个败家子!
晏傲雪暗骂一声。听他说话不疾不徐,好像掏出去的不是真金白银,他当然不会心疼,这可是齐国百姓的税赋钱。
“不可!”罗友大喝一声,“仿造金阙台有僭越之嫌,恐遭人非议,公子不要受他蛊惑!”
罗友自视品格高洁,自甘清廉,对崔璞一掷千金的市侩做派甚是不屑,因此不管崔璞说什么做什么,他总是看他别有企图。
崔璞冷冷一笑,看向罗友,语带嘲讽。
“宫殿器物有僭越一说,这亭台楼阁可有祖制?何况,公子乃是纪国嫡长子,虽然国君尚未册封太子,也应有太子的尊荣。难道说,罗大人心中认定公子不配当太子,不配坐拥金阙台?”
“你这是狡辩……”罗友那双老辣的小眼睛直瞪着他,眼中布满血丝。
还从未有人敢开诚布公地谈论夺嫡之事,正中公子敖下怀,他心中大悦,制止罗友道:
“钱财之事就不劳罗伯操心了!司空宾围何在?”
群臣左张右望,才发现司空宾围喝得烂醉如泥,庞大的身躯趴在案上睡得正酣,身旁大臣又拍又叫将他唤醒。
宾围眯着小眼睛,含糊不清地说醉话,“公子……微,微臣再,再敬您一杯……”
公子骁浓眉紧皱。“来人,带他到外面醒醒酒,再来回话。”
一盏茶之后,宾围被左右侍卫架回大殿,官帽歪戴,浑身湿淋淋,更显大腹便便,狼狈不堪。
晏傲雪惊讶不已,众人却并不惊慌,仿佛司空见惯。
“微臣算过,”宾围跪在地上,频频擦着额头的水,胆战心惊道:“建这金阙台至少要黄金万两……从您私库中取三千两,城中府库再凑一千两,还,还差两千两……”
堂堂纪国长公子的城邑,财富竟不敌一个叛逃纪国的大夫,让公子敖情何以堪?他怒目而视,喝道:
“你敢欺瞒本公子!”
“微臣岂敢欺瞒!这些年府中大兴土木,邀月台、虎啸亭、风雷楼,每一项都支出不菲,财政支出确实吃紧啊……”
晏傲雪心中生疑,这个身材臃肿的大臣方才还向崔璞敬酒,怎么会一会功夫就醉得不省人事?这中间一定有问题。
再看崔璞,他面上平静无波,仿佛事不关己,连跪着的人都不曾看一眼,可她有种直觉,他定是在谋划着什么,只是她现在还猜不出,也不知他如何下手。
公子敖暴怒,眼看司空宾围要遭殃,殿上众人噤若寒蝉。
忽见一位圆脸、黑皮肤、蓄着短髭的瘦小中年人站起来,战战兢兢跪倒在公子敖的面前。
“鄑城小行人陈常拜见公子!鄑城愿出黄金两千两,求公子搭救公孙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