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定远城熟悉的街道上,张铁第一次见识到战争留下的疮痍。
巷巷皆挂孝,处处有哭声。
虽然塞北大军未能破城,但是激烈的城墙攻防战,还是让城内军民伤亡惨重。一线厮杀的守军也好,协助守城的民夫也罢,均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张铁想到,李德极有可能作为民夫被征发,甚至可能遇到不幸,他不知道万一真的人如此,以自己的尴尬身份该如何去面对愿君母女。心下不禁有些惴惴,甚至产生了一丝掉头回转的想法。
然而还是一路前行。
到得李德一家门口,张铁愣住了。不详的预感果然应验了。门楼上悬着白灯笼,门扇上贴着白纸,路面上偶尔可见遗落的纸钱。
张铁拍动门环,敲击在单薄的木质门扇上,发出空洞的响声。半晌,愿君的声音在门后响起:“谁?”声音沙哑,内中充满了疲惫与伤感。
“我。张铁。”
门应声而开,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愿君仍然穿着家常的粗布衣服,头上却戴着孝。见到张铁的第一眼,本已红肿的双眼中便噙满了泪水:“铁哥,你来啦……”
当此之时,张铁也只能答一声:“嗯,我来啦。”
跟随愿君进了院子,发现李家祖宅在这场战争中也遭了难,西厢的厨房顶上破了一个大洞,厨房塌了一半。想是因为临近北城墙,被塞北大军投石机抛射的大石砸中。这种遭受池鱼之殃的情况,在边塞关城并不罕见,也正因此,城墙附近的住户多以贫民居多,那些有财有势的人家,自然住在更安全的城区。张家祖上也曾有过一段殷实的日子,甚至置下了这座宅院,但是距离在富人区安家,还有不小的距离。
进了堂屋之后,张铁发现这里的家什也少了很多,愿君甚至找不到一把待客的椅子,脸上窘迫地浮上一层红晕。
更重要的是,没有见到李德夫妻的身影!
张铁在屋里站定,率先开口打破尴尬:“愿君姑娘,这段时间我未能上门问候,不知道家中发生了何事。可是大叔他……”
愿君一听这话,眼圈红了几分,却没有落泪,道:“塞北人攻城时,爹爹被拉去守城,后来……后来就被人抬了回来……”
张铁默然,道:“你和李婶都要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愿君再也忍受不住,痛哭出声:“娘亲她……祸从天降!一块大石头落在厨房,娘亲她当时正在里面忙碌……”
张铁呆住了,想不到仅仅时隔两月,这个颇感亲近的三口之家已是家破人亡。眼看着愿君瘦弱的身影哭得佝偻下去,直至蹲在地上抖成一团,他心中大感怜惜,也陪着蹲在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背,道:“我该说些话,真的,我该说些话,安慰安慰你。可是,我这人不善言辞,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爹去世的时候,乡亲们安慰我说,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我也只能把这原话,转赠给你。话语虽是最简单、最普通,里面却是最真挚,也最实际的愿望。死者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苦挨下去,便也只有收拾起心情,照顾好自己。我娘是在生完我就走了,爹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十四年来也不过便是这两句话,收拾好心情,照顾好我们爷俩。后来,爹也走了,我再伤心难过,也只能收拾心情,照顾好自己。如今,你摊上了同样的不幸,我也只能把这愿望送与你,希望你坚强起来,收拾心情,把自己照顾好。何况,你还有我,只要我还在定远城,便会时时来看你,不会让你孤苦无依。”
愿君听着张铁的话,慢慢止了悲声,哽咽道:“铁哥,如今我和你一样,都是没有爹娘的孩子了。”
张铁听了,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了出来。他急忙站起,仰头看着房顶,不使那泪水从眼眶流出,道:“我看那厨房已是不能用了,不知家中还能不能开火。干脆今日便别做饭了,我去外面买些吃食。”说完,转身便想遁走。
愿君站起来一把扯住他,急道:“铁哥别走!万万不要破费了!家中临时搭了锅灶,不耽误开火。你且在屋中宽坐,等我置办一餐来招待你!”
张铁刚要推辞,愿君已是跑开了。很快又回来,一手拎了一只矮凳,一手却端了碗茶。请张铁在矮凳上坐了,说道:“给父母办丧事时,变卖了家中许多家什,慢待了铁哥,还请见谅。招待帮忙乡邻的茶叶还有剩余,只是却不是什么好茶,铁哥莫要嫌弃。”
张铁忙道“不嫌弃,不嫌弃”,端起碗来呷了两口。
愿君怔怔地看着他的面容,看他因为喝茶而缩下去的双颊,目光中露出无比的关切,道:“铁哥,你这两个月瘦了好多!”
张铁笑了笑,道:“我负伤卧床接近两月,瘦些也是正常的。”
愿君醒悟过来自己感情外露,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又跑了出去。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样菜蔬,身后跟了一对中年夫妇。张铁倒也见过这二人,是与李德一家交好的邻居,记得是姓林的。
林氏跟着愿君去临时搭起的灶台收拾菜蔬,老林却又搬来一只矮凳,走进堂屋陪张铁聊天。从老林口中,张铁得知了愿君说不出口的伤痛与隐情。
原来,张铁等人到达鸡嘴山的当天,真正的扎兀尔便率领大军直抵定远城下,开始了为期四天的攻城。不知道扎兀尔是如何知道武文离城的,当初在地包天匪寨的时候,曾听到号角声响,大概与此有关。也就是在这一天,李德果然被征发前去守城。第二天,李家便被一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塌了半间厨房,当时李氏正在里面做饭,等到愿君哭喊着叫来四邻,从里面挖出来的已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还不等遣人去城墙上报信,李德本人也被抬了回来,却是头上中了流矢——而民夫自然是没有头盔的。
愿君在一日之间痛失双亲,不知道哭昏过去几次,幸亏左邻右舍热心,相帮着办理了丧事。李家本已赤贫,这次更是将家中不值钱的物件典卖了个罄尽。牛家闻讯再次上门,意图低价买下李家祖宅,愿君记着亡父遗志,舞着哭丧棒将来人打出门外。只是她心思虽坚,毕竟只剩下孤身一个弱女子,未来如何度日,能否守得住祖宅?邻里们说起来也只剩叹息。
老林道:“说起来,愿君这姑娘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长相、品行,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这屋里屋外的活计,也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可惜我家没有儿子,左邻右舍也没个年龄合适,配得上她的少年郎。谁要是能娶了她,可是有福了。”说罢,目光烁烁地看着张铁。
张铁默然,自己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总有这些可怜的女孩将终身大事扯到自己身上。可惜自己有些事情一直没想清楚,却不敢误了人家一生。他却不知道,张父的言传身教,使他无形中沾染上一丝文人特有的温柔敦厚,而这一特质,又让他在所处的底层百姓中显得略略有些与众不同。强健的体魄,更是小户人家撑门立户的一大本钱。这些,都是他容易在小户人家受到青睐的原因。
张铁道:“若是有人娶了愿君,那的确是有福了。我会留意,替愿君妹子找一个忠厚可靠的少年郎。”他忽然改口叫“愿君妹子”,婉拒的意思已是明了。
老林却没有轻易放弃,道:“忠厚可靠的少年郎好找,那些人却未必可了愿君的心意。姻缘这事,还要你情我愿。实话对小哥你说了罢,愿君对你有意,想让你一起陪她守住这院宅子!”
张铁向院中看去,庭院的角落里,临时支起一口铁锅,权作临时的厨房。愿君和林氏正在那里忙着,手脚干净,动作麻利,确是操持家事的一把好手。
愿君正好向屋内望来,不期然与张铁四目相对。她马上把目光移开,脸上已是飞起一片红晕。
张铁收回目光,对老林道:“林叔,我只是一个外来人,过路客,就像无根的浮萍,说不定哪天就漂走了。为愿君妹子好,还是应该给她说门本地的亲事,把根儿扎在这定远城。”
老林见他啰里啰嗦,只是一味推辞,言语间开始带了火气:“什么浮萍不浮萍的,总有那漂不动的时候。按说,老李两口子刚走,不该在愿君服孝的时候谈论这事,但是咱们小户人家也没那些讲究。况且,要是没个顶梁柱,愿君这一天天的日子也过得实在苦。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也跟我说句实话,你是否在老家有了家室?或者已经有了别的意中人?”
张铁见他口气冲,却并不生气。能为愿君的终身大事发火,说明这老林也是真的为愿君操心。他解释道:“我既没有家室,也没有意中人。的确是没有想好将来是否会留在这定远城。”
话已至此,老林和张铁都变作了闷嘴的葫芦,再无话可说。
闷坐一会儿,张铁咬咬牙,起身道:“林叔,我营中还有事,先回营去了。”不待老林回答,抬腿便出了屋门。
迎面撞见林氏端了饭菜进来,见他出门就走,纳闷道:“饭都做好了,怎么就走?”
愿君闻声也跑了过来,已是意识到什么,脸色重又变得惨白,她喃喃叫了声“铁哥”,再也说不出话来。
张铁恍若未闻,一直走到大门口,突然立定脚步,回身对愿君道:“愿君,你放心!只要我张铁还在这定远城中一日,就没人能欺负你!”说罢,推门而去。
身后却传来愿君的哭声。
张铁快步走在街道上,一直走出去很远,那哭声似乎还在耳边。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也在拷问自己:你究竟想要什么?究竟想如何过完这一生?寻仙一事渺茫不可知,难道真的要在这上面,穷尽一生心力?即便真的寻到仙人,学得法术,又如何度过更加漫长的岁月。
低头走着,脚步越来越慢。
突然听到钟磬共响,丝竹齐鸣,中间伴着如吟似唱的诵经声。张铁抬头看时,原来已经走到了一所道观门前。
道观门匾上是三个鎏金大字:守真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