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再次出现在大街上,已经是两天之后。这两天的时间,他用一天来消化出家事件带来的负面情绪。
真是丢人啊!竟然像个傻子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自己从小在几乎全封闭的山村长大,还是没见过世面,见识短浅,以后还是要行万里路,增长见闻。为人处事也要加倍小心,凡事三思后行。
另外一天,他去求见武文。等了多半天,终于等得他拨冗接见。张铁直截了当地告知对方,自己不想当兵。他本以为说服武文会很难,可是因为有求于其夫人,也只能好言相商,既无法撒泼动粗,也无法一逃了之。出乎预料的是,武文竟然痛快地答应了。对他做了逃兵一事,也只说他本非官兵,自然不能依军律处置。
对于这意外的大度,张铁也只能猜测,大概与其夫人有关。
这次出现在大街上,却是要去完成之前被打断的拜访。他照例去买了些点心,又额外胡乱买了些胭脂水粉和布匹,大包小包地提着,去看望居丧的愿君姑娘。他之前被相生、相成榨干了身上钱财,可是既然打倒了清虚这个土豪,自然要分了他的浮财。那晚在清虚私宅,邓超伦搜出了许多银两,自然也分给了张铁不少。
此外张铁还在清虚口中逼问得知,相生、相成等几个追随他日久的大徒弟,都是知悉师父根底的,他们却跟着老道士一起,拿着张铁这样的善男善女当了肥羊,骗来的钱财三七分账。邓超伦带人再去抓这几个作恶的徒弟时,这些贼道士却已经卷了财物跑路了。真他奶奶的!
一路来到李家门口,却见白纸灯笼依旧,门上却上了锁,主人不知何处去了。
张铁意兴阑珊地往回走,走到胡同口又想起手上提的东西,便转身回去拍邻居老林家的门。
开门的是林氏,发髻凌乱,形容憔悴,额上包了一块白布,脏兮兮地不说,上面还有隐隐可见的血渍。
张铁愣了一下,没想到几日未见,林氏变了一个模样。
林氏见堵在门口的人是张铁,也是愣了一下,随即眼圈一红,便有泪珠堕下。
张铁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必是发生了大事,急忙问道:“林婶,发生了何事?”
林氏探头出来张望一番,才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又不方便当街诉说。你还是天黑后再来吧,到时我当家的也该回来了。快走!快走!”
张铁只好怀着一肚皮疑问告辞,却把礼物留下,点心只说是看望林叔林婶的,其他东西却请等愿君姑娘回来时转交给她。
林氏并未推辞,急急接了东西便催他离开,只是在听到愿君名字时,又差点垂泪下来。
张铁心上蒙了一层阴影,隐隐料到愿君出了事情,却也只能怏怏离开。在集市上草草找了家食铺,点了些吃食慢慢消磨时间。又在街上转了半天,终于磨蹭到皓月东升,路上行人稀少,这才快步向林家走去。
到林家门口甫一拍门,大门便张开一条缝,里面伸出一只手将张铁扯了进去。茫茫夜色中看去,仿佛张铁被吞没在一张大口之中。
扯张铁的人是老林。他在集市上回来,听林氏说了张铁来访的事,一直焦急等在门内,连晚饭也不曾吃上一口。老林将大门重新关好、锁牢,拉着张铁进了堂屋,又将堂屋的门窗层层封闭,这才坐下说话。
“铁子,你可算来啦!”声音不大,其中带了三分哽咽,陪立一旁的林氏开始抹眼泪。
“到底发生了何事?”
“还不是那该死的牛家!”老林说到牛家,声音又低了几分,“老李两口子一走,牛家就坐不住了,带人打上门来,要强纳愿君给牛老爷做妾!愿君哪里肯从,举了一把菜刀堵在门口,谁敢上来就要和他换命!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子,被牛家的恶奴一拥而上,夺了刀便要抬走。我们两口子在院中听到愿君呼救,冲出去救人,却被恶奴打了回来,连老婆子的头都给打破了……”
张铁此时扭头又看了头缠白布的林氏一眼,这才知道伤势的由来。
双眼中已有怒火熊熊燃烧。
“我第二天又去县衙击鼓鸣冤,却被衙役赶了出来。刚回到家,又有牛家的恶奴得到消息打上门来,将老汉一顿毒打,说是只要我再敢去官府闹事,便要了我们夫妻的贱命!从那天起,时不时便有人在胡同里晃悠,盯着我家大门不放,直到这两日才松懈一些,我才敢出门讨生计,可巧你便来了!”
借着屋里如豆的油灯,张铁才看清老林脸上尚有瘀青,眉间唇上亦可见青肿。
“愿君被抢走了几日了?”
“今日是第五日了!”
“这五日里可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我们如何能够知道!”老林急道,“先是出不了自家大门,后来又近不了牛家,愿君被抢走之后却是一点消息也无。左邻右舍我倒是都打听过了,同样是两眼一抹黑,只能互相哀叹世道不公、愿君命苦!”
林氏抹泪道:“进了牛家那样的火坑,只怕……只怕……”
张铁拼命想抑制自己的怒气,心底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凡事三思而后行。可是另一个声音却跳出来喊道,这事情还用顾虑个甚,直接杀到牛府上抢了人跑他娘的!凭什么恶人就要逍遥法外,良善却要饱受欺压!凭什么奸猾的作威作福,老实人就要当牛做马!抢他娘!打他娘!杀他娘!能有什么后果?打打打!杀杀杀!跑跑跑!
张铁拼命用左手握住右手,再用右手捏紧左右,不如此做,便唯恐双手颤抖个不停。只是身子却无法控制,像打冷战一般一直在抖。
老林又道:“那日你来时,我们向你保媒,其实是受了愿君本人的嘱托的。她一个姑娘家,心里要有多大勇气、多少苦楚,才能拉下脸皮找我们给自己做媒?没办法啊,小户人家一日之间父母双亡,外面还有牛家这样的恶霸虎视眈眈,哪里还顾得上面皮!这才在新丧期间,急着把自己嫁出去,找个可靠的人儿撑门立户。可是……”未尽的话中,对张铁饱含了责备之意。
张铁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走,撞得屋里座椅东倒西歪。
“你要去哪里?”
老林来扯他,哪里扯得住!
张铁一把推开碍事的老林夫妻,大踏步摔门去了。
一直在街上走出去好远,张铁的心绪慢慢恢复了些许平静。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其实是从林家逃出来的,实在无颜多面对老林夫妻二人片刻。
只能逃走。
愿君出事,怪自己吗?自己明明和那个姑娘没有太多关系啊!即使没有自己,愿君照样躲不过这一劫!假使自己从未出现,李德更早惨死,愿君母女只会更早面对自己的命运!自己明明是帮了李家的!我,张铁,只对李家有恩,从未做过对不起李家的事!拒绝愿君,也仅仅是因为还未想清楚自己的未来。可是愿君怎么就非看上了自己呢?找别人不行吗?总之,李愿君出事,绝不是自己的责任!今晚一定要把她救出来,自己依然有恩于她,绝不是亏欠她!就是这样,她的遭遇和自己无关,李家的悲剧和自己无关!要怪就怪塞北人!怪牛家!怪自己命苦!怪自己没本事!和初来乍到作客异乡势单力孤萍水相逢的自己没有一丝一毫一寸一缕的关系!
就是这样!没有错!
……
可是心好痛!
张铁停下脚步,笑了。
果然还是做不到自欺欺人。
好吧,我错了。
我没有害人。但是在可以拉别人一把的时候,没有拉她。于自己是嫌麻烦,是没有想清楚,是不想这么轻易地就定下终身大事,可是于别人,却是失去了一根能救命的稻草,却是错失了最后一线生机。
欺心,自己是做不到了。那个生养自己的爹不曾这样教过自己,郎中爷爷等乡亲不曾这样教过自己,早早去世的娘亲想来也不会这样教自己。
既然如此,那就想办法补救吧。
救人!报仇!
想通这一切,张铁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在街上走了多少路。此时,他的情绪彻底平静下来,不再限于狂躁与激动。心境平稳了,脑筋便开始转动,这时他才想起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单靠自己竟无法解决:
牛府到底在哪里?
另一个问题是:
自己又在哪里?
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月亮也不知被哪块云给遮住了。家家户户都已经关门落锁,吹灯睡觉。自己不知道乱闯乱撞走出去多远,更辨不清东西南北。
正当张铁一筹莫展时,耳边传来打更声。
二更天了。
张铁笑了,这次是卸下包袱后轻松的、发自内心的笑。他想起以前听走村串户的说书先生讲过的一句话: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另外,打更真是一个不错的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