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回到李家的时候,愿君正在倚门等待,焦虑之色写满脸上。
见她如此,张铁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这种被人期盼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好。想起少年时,自己外出玩耍或者上山砍柴,爹也总是焦急地等在门口。那时年幼无知,还不觉得这份等待的珍贵,如今却只能去记忆中回味那种情境了。
现在,又有了一位痴心等待自己的人,而且还是一位年轻姑娘,这番滋味又自不同,温暖之中却又像有一根手指,在心尖儿上轻轻地搔了几下。
痒痒的。
见张铁果然平安归来,愿君憔悴的脸上喜色外溢,迎上来的脚步似乎都轻快了几分。她絮絮叨叨地问着张铁这一日的经历,有一些事情如过堂公审等,是听街坊们说过了,有一些却是从张铁口中初次得知——不管是否听过,她都听得津津有味。
走进家中,早已有一桌依然粗疏的饭食在等着,只是却早已凉了。愿君拖着脚步要去加热,却被张铁拦住,坐在桌边不客气地大嚼起来。愿君便在他对面坐下,简单吃了两口,剩下的时间便是以手托腮,陪着他说话。
张铁一面大嚼,一面口齿不清地道:“愿君,我这里还有一些银子,一会儿拿给你。以后不用过得这么清苦,你的身体既需要静养,更要吃些好东西补补。等钱花光了,我再去想办法。有我这膀子力气在,饿不着我们的。”
愿君乖巧地点点头。
张铁在衣襟上胡乱擦擦手,从怀中摸出那本《服气诀》,递给她道:“这便是武夫人赠我的那本书,你也好好练练,说不定我都没有仙缘,你倒是有呢!”
愿君却不接书,低头忸怩道:“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我不识字。”
张铁笑一笑,把书收了回来:“没事没事。等我练会了再教你。”
自这天起,张铁便在李家住下。白天出门打些短工,挣点零钱交于愿君养家;晚上便照着《服气诀》中法子,盘膝吐纳炼气。愿君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也跟着街坊大婶们做些女红挣钱,她像只勤劳的喜鹊般忙里忙外,将一个清贫的小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至于两人的关系,虽然在外人看来便如夫妻一般,但是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默契的距离,食则同桌,寝则异室。老林夫妇曾来劝说他们把婚事办了,还不等张铁开口推脱,愿君已是严词拒绝,只说自己依然身着重孝,却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至于牛家和县衙的人,自然再也不敢来找麻烦。倒是军中两员将领钱不缺和邓超伦,曾结伴带了礼物来探望。他们与张铁脾性上未必相投,却都是共过生死的,行伍中人最重这个,因此与张铁相见便格外热络。张铁年纪轻轻便有不俗身手,甚至可说比定远城号称无敌的武文还要强上几分,最近又受了那人的传授,钱、邓等人心下也是存了结交的心思。
张铁自然想不到这么多,既然人家折节下交,他自然也笑脸迎客。当然,这些在他来说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拿来的礼物着实丰厚。
这一日,却有一个麻烦的人找上门来。
张铁这日一早正要出门,却被两个人堵在了门口。其中一个还是那袭熟悉的红衣,正是何浅浅;另外一个也是熟人,却是多日不见的相和。
“相随,你看我给你带谁来了!”何浅浅故意叫起他的法号。
张铁黑了脸,相和却泪汪汪地走上来施了一礼:“相随师弟,我来投奔你了。”
张铁将两人让进院中,愿君正在洗涮早餐的锅碗,见来了客人便擦干手去为他们烹茶——现在却是有茶叶待客了。
三人相跟着走进堂屋,何浅浅大剌剌地自己找了椅子坐下,相和局促地站着不敢动,还是张铁一再敦请,他才敢坐下。
相和道:“多谢相随师弟。”
张铁的脸色又黑了三分:“之前我是被清虚那狗道士所骗,相随这个法号再也别提。说起来,我比你还大好几岁,师弟这个称呼恐怕也不合适吧?”
何浅浅嘻嘻笑道:“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相随你这就不对了!可惜我姐姐不收你为徒,不然你怎么也得称我一声师叔吧!”
张铁哼了一声,道:“若是武夫人肯收我为徒,叫你一声师叔也不怕。若是能把夺朱传给我,叫你师奶都行!”
“你想得美!那把夺朱从未离开我姐姐身边,就连我也不是想碰就能碰的。”
张铁转过头道:“相和,你方才说是来投奔我的。”
相和面上略显尴尬,道:“正是。说起来,我也是被清虚那厮骗了的。以后也不能再用相和这个法号,铁哥你叫我韩力便是,这是我的俗家本名。”
愿君端了三盏茶上来,逐一奉给三人。
何浅浅接过来只看了一眼茶色便放下了,韩力却赶紧站起来躬身道谢:“有劳铁嫂了!”
“瞎说什么呢!”竟是张铁和何浅浅同时怒喝出声,愿君却是脸上一红,抿嘴笑着赶紧走了出去。
张铁看了何浅浅一眼,不知道这野蛮丫头着的什么急。他道:“我记得你是被清虚领养的吧,不能称为骗的。”
韩力道:“我虽然算是被守真观领养的,可不知道他们是一群骗子!守真观,守真观,他们守得什么真!师父,哦不,清虚被抓以后,平日里和他一起行骗的相生、相成等人,卷了财物跑了。观里既没有了财帛,又坏了名声,眼瞅着破败了下来。剩下的几个师兄说是不想养闲人,把我给赶了出来。我哪里是闲人了,他们的臭衣服烂袜子还都是我洗的呢!”说到最后,已是带着哭腔。
张铁道:“我记得,你还是有家有爹娘的。”
此时愿君已经悄悄走了进来,站在张铁身后静静倾听。
何浅浅截口道:“还是我来讲吧,省得他一会儿又哭鼻子。他被赶出来以后,本来是打算回家找爹娘的,他那个小山村离定远城也不远。可是回到村中之后发现,家中依然穷得吃不起饭,家中的弟弟妹妹又有两个被送了人。爹娘见他回来,也是愁得不行,倒还说不出撵人的话,最后还是他不愿意拖累家人,夜深人静时悄悄离了家,又回到定远城,在大街小巷四处流浪。我昨日在街上偶遇他,还奇怪怎么冒出来个穿道袍的小叫花子,还是得下人提醒,才想起来是你的师兄弟,于是就赶在今早你出门之前,巴巴给你把人送来了。”
张铁暗暗翻个白眼,心想以武家的势力财力,把整个守真观养起来也是轻而易举,却故意把人送到这穷街陋巷里来。他道:“我自己也不是这里的主人,你能否留下,还要看愿君姑娘的意思。”
回头看愿君时,见她已经红了眼圈,却是被方才听到的韩力的遭遇打动了。
“我不懂的,一切请铁哥做主吧。”愿君道。话虽如此,眼神里却带了留人的期盼。
张铁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就暂且留下吧。愿君姑娘家还是有两间空房的,我帮你收拾下便能住人。今后但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今后要听愿君姑娘的话,最好能跟我一起上街,做点力所能及的活计,挣几个铜板也好。”
韩力赶紧站起来躬身道谢:“多谢铁哥收留!多谢愿君姐姐收留!只要能有口饭吃,有瓦遮头就行,我韩力别无所求。以后,这家中的家务我都包了,一定多多干活,少少吃饭,凡事都听铁哥和愿君姐姐的话!”
愿君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道:“饭还是要吃饱的。”
韩力连声道谢。
何浅浅嚷道:“吃饭吃饭,别光说话了,我们一早便跑来,早饭还没吃呢!”
“咕噜噜”一阵响,韩力不好意思地摸着肚子笑了起来。
愿君赶紧跑到厨房里做些简单的饭食,张铁收拾桌凳。韩力给张铁帮忙,何浅浅想了想,也跑到厨房去给愿君打下手,却被愿君笑着推了出来。
片刻后早饭上桌,依旧是简单的两样腌菜,加热的几块熟山芋。愿君考虑到有何浅浅这样的贵客在,又将挂在灶后的肉干切了小半碟,顺手还炒了盘时令的青菜。煮粥却是来不及了,只能饮茶下饭。
张铁见愿君竟然切了肉干隆重待客,本已吃饱的肚子顿时又觉得饥了,早早举着筷子坐在饭桌边等着。
何浅浅与韩力在桌边坐定,给出了不同的反应。韩力二话不说,举箸便杀向肉干,左手不忘抄起一块山芋往嘴边送。何浅浅却踌躇起来,这样粗疏的饭食,是她以前不曾经历过的。
愿君见她举箸不动,不好意思地道:“让二小姐见笑了,事先不知贵客临门,家中只有这几样东西,实在是怠慢了。”
张铁一边与韩力争抢肉干,嘴里不忘冷哼一声,道:“无妨无妨,吃不下也无所谓。街上的午饭铺子很快便能开张了,顶多再有两个时辰罢。”
何浅浅听他语出讥讽,含忿夹了一片青菜送入口中,味道却意外地不错,顿时胃口大开,又夹了一块腌菜尝了一口,脆爽可口,咸淡适宜,笑眯眯地冲着愿君连连点头,道:“愿君姑娘真是好手艺,姐夫家的厨子若是有这般手艺,我可要每月胖三斤了!”
愿君得人夸赞,嫣然一笑,张铁也不禁莞尔,只有韩力早把少少吃饭的承诺抛到了脑后,只顾伏案大嚼。
何浅浅一边吃饭,一边嘟囔道:“方才张铁说什么来着,家里还有空房是吧?我觉得我也可以留下,多多吃饭,少少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