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
定远城于战后的创伤当中,正在缓缓恢复。城外堆积如山的兽尸,根据何清清的意思,便按着澹台灭明说过的法子,被清理干净。损坏的城墙、坍塌的屋舍得到修缮,消耗的战具得以补充,伤损的兵员也因援军的到来而得以填补。
城中的人们,收拾了失却亲人的惨痛心情,依旧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
兴许,是被一下子断了根,再也没有兽妖在城中出现。定远州神君何清清手下的所有暗线,都像寒冬腊月的蛇蛙一般,安静得仿佛沉入睡眠。
终日打坐吐纳、画符制符的日子,单调得像冲泡了十次的茶水,喝得人唇边涩涩的。
张铁终日蜗居李宅,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
之前曾经请了何清清亲自前来做媒,又有何浅浅自告奋勇充当了第二媒婆。在这般强大的提亲阵容之下,愿君终于动摇,算是答应了与张铁完成夫妻的名分。
于二人而言,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太多的惊喜,只不过是给一项双方内心早已认同的事实,披上了一层合乎情理的外衣。
真正让张铁震惊的,是第一次见到何清清如今在城内的人望!
当日,一向深居简出的何清清,像个普通的官宦人家夫人那样,在下人的簇拥下乘轿出现在街道上。不知如何,神君大人出行的消息瞬间席卷了整个定远城,凡是闻知消息的百姓,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候在道路两边,有的人摘了鲜花捧着,有的人将香炉擎过头顶,有的人祭献了将军府一行人根本不会取用的瓜果肉蛋……
等到何清清的轿子经过,所有人便如风行草偃一般,恭恭敬敬匍匐在地,嘴里大声念诵着赞拜的话语。
“神君大人泽被苍生!”
“神君大人恩德深重!”
“将军大人公侯万代!”
……
张铁是在自家巷子里见到这轰动的一幕,此时整个朝拜的盛况其实已经进入尾声,毕竟能挤进小巷子里的人数量有限。事先他完全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早知如此的话,他肯定会找个借口带着愿君去将军府拜会,顺便让何氏姐妹给自己保个媒。
只是想着,既然是提亲,总该按规矩让媒人上门的好,哪知道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想到这里的时候,张铁心中对何清清的感激之情又深了几分。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君,对自己实在是恩重。先前的种种照顾就算不提,这次她其实也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抛头露面的。真是给足了自己和愿君面子!
亲事虽然订好,真正成亲还要等到愿君服丧期满。在此之前,两人只能继续着目前的相处方式。当然,若是从礼法上来讲,两人在正式拜堂前根本不该见面。不过对于山野村夫的张铁和小家小户的愿君来说,所谓礼法又能值几个铜板?左邻右舍也都是最穷苦的百姓,也没人真拿那些俗礼来当饭吃。
在外人看来,张铁和李愿君如今的关系,就是有实无名的夫妻。愿君就像普通的妻子一般,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张铁的起居饮食;张铁也像个普通的丈夫一般,承担了养家的责任,以及所有的重活脏活。两个人一口锅里吃饭,一张盆里洗衣,只有到了太阳落山之后,才会各回各屋,分别安寝。
夜深人静独自打坐时,张铁也曾经焦躁地想过,干脆一脚踹开她的房门,将生米煮成熟饭得了,反正愿君不会拒绝自己的!
但也仅仅是想想。
在这样真实却寡淡的日子里,何浅浅的到来,成为这座小院子里,少有的调剂。
然而这重色轻友的女子,终究来得极少。
平静的日子,终有被打破的一天。
这一日,张铁起床时就觉得情形不对。
推开房门走进院子,空气中竟然刮着阴冷的风。
那有违季节的风,从西北方刮来,一遇见人便扑上来扎进衣服内、钻进骨头缝里,即使像张铁这般的体质,也忍不住打了两个哆嗦。
退回房内重又添了衣服出来,站在院子里,看那风卷落叶,看那扬起的沙尘,看空的木盆木桶被风撵得满地乱滚。
他急急追上去将木盆木桶都捡起来,搬进屋里收好,这才想起来一直没有看见愿君的身影。若是在往常,她早应该在厨下忙碌着,见了自己喊一声:“铁哥,今早吃小米粥配热热的饼子,可好?”
走到愿君的房门口,侧耳一听,没有动静。重重地敲了几下,里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大概是“进来”两个字。
张铁推门,却没有推动。他知道愿君平日里是不会将屋门反锁,想来应该是和自己一样,因为昨夜的风,临时起来锁紧了门户。
屋里悉悉索索的一阵轻响,房门从里面打开,露出穿着睡衣的愿君那张半睡半醒的脸。
上面是不正常的红色。
张铁一看她的模样,知道多半是夜里受了凉,忙扶她去床上躺好。
愿君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却不忘以微弱的声音说:“铁哥,现在什么时辰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早饭。”
张铁将她结结实实按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滚烫。
“你病了,别多想了,老老实实在这里躺着,早饭我来做,一起吃过之后,我去找郎中抓药。”
“我没事。我给你做了早饭再来躺着。”
“你给我躺好!听话!”
张铁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愿君微弱的挣扎毫不济事,便笑一笑,乖乖躺好不再挣动。
给她掖了掖被子,张铁起身去了厨房。最近的确过了段饭来张口的日子,但他并不是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厨房里的活计,他还是能拿得起来。
以最快的速度烧了锅热腾腾的姜汤,又在笼屉里热了几块饼子,便端了汤饼,回来喂愿君吃了几口。饼子虽然吃得不多,加了红糖的姜汤却是硬灌下不少。
看愿君又沉沉睡下,才锁好院门出去。
最近的一家医馆,正巧在牛富家附近的一条街面上。因为过去的不愉快记忆,张铁平日里并不愿意到这附近来,但是在今日这样的鬼天气里,还是少走路、早回家的好。
抬头看看天,铅云密布,低低压在头顶。
走进医馆,跟郎中说了愿君的情状。郎中开了驱寒发汗的方子,交给学徒去抓药,自己却陪着张铁说话。
“这样的鬼天气,实在冷得紧,身子弱一些的,的确很容易外感风邪。”
“可能是半夜起来关门窗的时候着了凉。”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自己不起来关门,却让媳妇儿下床。真不知道心疼人儿!”
张铁脸上一红,想要解释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就在百无聊赖的郎中想要继续打趣这稚嫩的年轻人时,街上的风声中突然传来妇人尖利的嘶喊声!
“救命啊!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两个人一下子紧紧闭了口,连正在抓药的小学徒也定格了手中的动作。三个人侧耳倾听,那声音变得愈加杂乱,不止一个人的声音随风飘来。
“杀人了……”
“妖……”
“救命……”
“老爷……”
张铁坐不住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能坐视人命案子出现而自己却袖手旁边。付了诊金,催着小学徒快把把药抓完包好,揣进怀里走出了医馆。
他的耳力自然比普通人要敏锐,寻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过去。
心中的感觉越来越诡异,只因现在前进的方向,离牛府越来越近。等他确认了出事的地点时,心中的那份奇怪的预感得到验证。果然,出事的是牛府!
这倒使得他踌躇了。到底要不要管老牛家的闲事?按说,他家的人就算死绝了也和自己没有关系吧。
还是迈动了前进的脚步。
只能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毕竟是他们的地盘——正常人的事归武文管,不正常的事归武夫人管,看在他们夫妻的面子上,自己还是不要袖手旁观了吧。
叹口气,抬头看看天,习惯性地想找日头的位置,以作时辰的判断。然而却是徒劳,密布的阴云早将日头遮蔽得无影无踪。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头顶的云层似乎又低了几分,颜色也变得愈加黑重了。
来到牛府大门口的时候,镶满了铜锭的朱漆大门大敞着,不断有人慌里慌张从里面逃出来。
以宅邸的面积来说,逃出的人并不算多,主要是在出了那档子事之后,整个牛府迅速衰落了下去,府中役使的下人也散了大半。拜张铁所赐,老牛一家成了街谈巷议的笑话,家中经营的产业也因了各种原因一蹶不振。如今的牛府,早已是待死的大虫,阿猫阿狗都能过来撕咬两口。
张铁却是来救人的。
没人理他。
所有逃出的人,只顾逃命,脸上都带着惊容,那是参观了十八层地狱之后所能挂在脸上的最惊怖的表情!
张铁进了大门一路向内走去,不断有惊怖的人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成了唯一的逆行者。
渐渐地,张铁奇怪地发现,逃出来的基本都是男人,女人虽然也有,数量却要少了很多。
难道是因为男人跑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