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棋安脸上的笑容最先是从嘴角开始的，逐渐扩散到面部肌肉，直到最后连眼睛里都住满了笑意。
这让迎面上山的一对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不由得凝住视线，对面的少年身材颀长，面容白皙，无斑无暇，在干净的阳光下被照得棱角分明，没有显出过分的文气，唯有一身海青色的道袍让二女心下打起了些许思索。
原来这个年代还真有像模像样的道士呀？
下意识地就想拿起手机拍照，又怕有所惊扰而生生克制住了。
他自然注意到了她们，即使连两位姑娘都没意识到——那不自觉放慢的脚步让她们显得有多可疑。至于假装欣赏风景而有意无意扫过的目光，落在他的眼里，更是将其暴露得一丝不挂。
张棋安在心中轻笑一声，面上却笑意不减，在擦肩而过的当儿，向二人微微颔首致意。
这自然不是他乐意的，他只是习惯了。
平日里迫于师父的压力，要把来往的游客当作上帝，嘘寒问暖虽大可不必，但排忧解难必不可少，最不济也要来个笑脸相迎吧。按其说法：有利于招徕顾客，兴许能给他们那个入不敷出的小店增加点收入。
那怎么招徕顾客呢？
这就很清奇了。
走过身去，姑娘们看到他后背的衣服差点笑出声来，在一本正经的伏羲先天八卦图的下面，书着强行“墨意淋漓”的草体——半山腰文创精品店。只不过那字淋漓得让人看不懂，多半会当成什么古典经文。
但张棋安现在的心情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很好，因为好不容易从老贼师父那里骗来了下山的机会，这么想着，似乎把笑容固定在脸上多给别人看看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爷常清常静，常清净矣，就不计较了。
“欸，小师父，请等一下？”
轻软的女声夹着不确定的语气从张棋安的背后传来，令他脚步一滞，差点习惯性地点头弯腰露出谄媚的笑容、讲出那段熟悉的贯口：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如果不忙可以进店来逛逛，我们半山腰文创店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开过光的都有，文房四宝菩提手串易经八卦念过经的不缺，要是没了您喜欢的买支青木桃花剑了回去饶是可以辟邪！
稳稳心神，张棋安转过身去，清空脸上的媚笑，重新打出阳光灿烂的招牌：“姑娘，有什么事？”
“嘻嘻，小道士，我们家格格是想问你，你们道士玩手机么、加个微信呗！”
开口的是另一个女孩，与旁边那位站在一起显得身材稍短，面颊上有些胖胖的婴儿肥，笑起来会露出一面的小虎牙。至于“格格”的称呼，应该是女生之间的语言游戏，什么公主阿玛皇上皇后的，一笑置之就好。
还不待他回答，细锻般的软声就携着一丝嗔怒闯入耳关：“何欢，再闹就把你留在山上当道姑！”
张棋安这才有功夫定睛看去，一看之下，惊为天人——
一目观凛似落花，半山归去此花家。女子青衣白裳，发髻若雪，脸上不着微妆而顾盼生巧，双眉不曾画过却眠如远山，青青黛黛，陷人自溺。
似曾觉察到看来的目光，女孩下意识与之对视了一瞬，便又回到了同伴的身上，杀得正开。
只那一眼，张棋安就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卦动”，不觉心念电转，以意起卦，片刻之后心中有了计较，却让他的眉头不禁一坠。
而且不知为何，有个瞬间竟让他察觉到一抹熟悉？
甩甩头将旖旎的思绪打断，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是容易自作多情，把一些虚虚妄妄的念头当做天可怜见，而且既视感这种东西每个人都会遇到，不足为奇。
面对语言攻击，何欢不甘示弱，连带着脸上的肉肉和眼睛一起向上斜：“呐，夏婉璎！我当道姑了你可不要后悔，你可能就没机会咯。”
被叫作夏婉璎的姑娘气结，索性不理睬她。
“好啦，不气你了，婉璎~”何欢嗲道，随后扭头看向张棋安，“喂，小道士，刚才说加你微信，其实是想惠顾你的生意啦，那个，你背后不是写着什么大腰……精店？”
张棋安一脸黑线，不知道该怪老贼的字写得太丑，还是对面的妹子太毒舌，大妖精店？怎么听都不太像不是故意的！
他忍不住碎碎念：“小胖妮，真毒舌。”
“你叫我什么？”
“啊没什么，小施主真真是好口才呢，大妖精文创……呸，半山腰文创精品店欢迎二位光临，“张棋安转过身去，”微信请扫二维码。”
两位姑娘闻言看去，果然在他道袍的左下角找到了影印的二维码！
“回复产品即可看到菜单，购买请留言备注，满99还包邮哦亲，额……江浙沪除外。”
“名字是......掳上山的小道士？”
“正是在下。”
“为什么江浙沪不包邮！”
“太远了。”
“哈，报复是吧，我懂！我们四川虽然偏远了一点，但远远还不到青新藏地区，却经常遇到外地不包邮的快递，太可恨了，老板干的漂亮！”
何欢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
张棋安苦笑：“我可不是什么老板，还有不要血口喷人哈，我们小店可还有江浙沪的客户呢。”
“没意思，算了。老板，我们现在的位置离全真观还有多远啊？我的腿都快累断了。”何欢边说抱怨边半蹲下去揉腿。
“全真观啊，快了，还有五祖楼、慈航殿都不远了。”
“这么说我们快到顶了！”何欢闻言振奋。
“想什么呢？还远着呢小胖妮，最上面是老君阁，门票背面有地图的。”夏婉璎一针见血地指出痛点，但语气平淡得又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事情。
“夏小璎！你这个女人太狠毒了。还有，不准跟着臭道士一起叫我小胖妮！”何欢一脸气愤地作势欲掐其脖颈，还用眼神疯狂地剜张棋安。
张棋安讪笑着掩饰尴尬，心中仍觉得好笑。
夏婉璎眼眶里盈满笑意：“哪有你毒？论毒舌你可是无人能敌的。我就总想不到给你取个什么外号，还得感谢老板助人为乐呢。”
何欢的嘴巴快噘到了天上去：“哼！小璎我不要你了，嫁出去的格格泼出去的水，你净帮着外人说话。”
夏婉璎笑够了，故作大气道：“好了嘛，欢欢乖，明天陪你去后山看风景。”
何欢也好打发，这么一句就又眉开眼笑起来：“真的！那朕今晚还翻你的牌子，好好临幸你~”
张棋安笑看二人玩闹，终于找到了插嘴的地方：“青城后山有很多自然风景，是比前山的人文景观好玩些。”
“好啦好啦，微信都加了，大家晚上再聊啦。趁着太阳不大，婉璎我们快爬山，出发！”何欢风风火火地拉着她往上走去。
没走两步，夏婉璎却突然扭头问道：“对了小师父，还没给你备注呢，你叫什么名字？”
张棋安也停下脚步，回头笑道：
“小道张棋安，稍后再见。”
生怕自己脚步不够坚定似的，说罢张棋安便快步下山，努力呼吸一口山上清凉的空气，想要忘了刚才发生的事。
他的脸上再度有了笑容，不过与之前不同，这次掺杂了一抹忧色。
关我什么事啊！这世上每个人都要遇到灾难的，难道每个人都要自己去救吗？再说了，这都是对每个人自己的考验，横加干预没有好处的对吧。
可是走着走着，他的脚步还是慢了下来……
他奶奶的！师父万年不发一次善心，自己有了半天时间下山吃火锅，那羊肉它不香嘛？那毛肚它不弹嘛？那黄喉它不脆嘛？
何必再给自己找麻烦呢？
可是刚才，张棋安卜到的是个坤卦。
如果是外行人来看，坤卦厚德载物，明显是一个好卦，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但是内行人能从其中看出许多不同的门道。
其实，卦无所谓好坏，主要看变爻，配上其爻辞，便可看出吉凶悔吝。
而张棋安算到的变爻是坤卦的第一爻，其爻辞为：履霜，坚冰至。
就是说事情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换言之，夏婉璎要有麻烦了。
这次卜卦，他并没有用师父教的正统筹策，也不是用的金钱卦，而是这阵子随手翻书学的梅花易数，此卦法门以读像法为主，灵感为辅，即行内人所称的“心易”，以我为中心，天地万物皆为我所用。
虽然此法他用得还不太熟练，但是刚才的情境自然牵动了心神，让他下意识地就使了出来，瞬间就得到了卦面，倒是出奇的好用。
张棋安掏出手机，看到好友发来的信息：硬菜老酒已备，速请食神归位！
长满青苔杂草的泥路边，卧着一方石碑，上书东汉天师张道陵一二事。
张棋安对它可不陌生，想当年自己很小的时候，曾驻足观碑，站起身来，却猛然看到扶碑的右手掌面印了点什么东西，细看去，在红润的掌心靠近拇指的肉垫处，是青白的两个字：入蜀。
一切的一切，是否都有天定呢？
他望了望路边，快步折返回去。
而亮起的手机屏幕上，一行信息被点击发送：急事，另约。
如果有人看到，会啧啧称奇，此人行于阶石之上，如履平地，且速度快得离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