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不知命的命数,他直到今天才知道。
他年轻的时候一心求道,四下拜访。听说龙虎呈象,他便驱车东南;眼见终南灵秀,他便问道于山;知闻道在川蜀,他便安身入川。
谁知,此一呆竟是百年!
百年之内,风云变幻,日月易行,世间早已变了模样,他却从未老去,只因年轻之时得遇一仙长,结缘赐药,延寿百年,那人临行之前只留下一句,日后有缘自会相见。
尝过真道滋味的他再无心行走于世,索性立地结庐,萧然自居,任时光荏苒,春夏秋冬,四季一年轮换一年,苦等逐渐变成了自在,心境亦伴着岁月变得如水般透澈平淡。如此隐者逸士已混然忘了世间的喜哀,也忘了自己的使命,或许那使命根本就不存在。也许是为了打趣,他给自己起了个“不知命”的诨号,成为流传在人间的一段轶事,不久便断了讲传。
没想到径过百年,他仍有一段奇缘要去见历,青海湖上泛舟者终于成了他心中最美的仙境,此前他从未知道,需要多少风情才能让一个人成为一方瑰丽奇境,剩下的万水千山都作画中点缀的背景。
这段因果成就了他的返璞归真,青牛罗裳原是可再得百年自在,可一段因果一段缘,因着该还的,便是再想留,亦作水更流,何况不想留耶?
真个空耽百年浑不忘,一遇张子轰然知呀。
方方风清,悠悠气转。
小童坐跨青牛,正行进间,眼见得绿意满盈,清寒彻骨,可不正是当年情境?眼见身感,身止心动,缘是掐指得卦,正是天凉好时节,方得情来又还恩哟。
小童一会看着脚下的枯枝,一会盯着檐上的败叶,仔细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生怕有所疏漏——
今日凌晨,不知命从船上悠悠醒转,却震惊地发现自己变成了孩童模样,而女子仿佛早有准备似的,给他在桌边放了一件童衣。
“先生,你给我吃了什么?”
女子不慌不忙的说话,和风细雨般慰人心怀:“给你吃的,是仙品毒药。”
毒药是毒药,可仙品毒药是什么东西?
眼见不知命盯着自己,女子解答了他心中的困惑:“这对普通人来说,自然是长寿的仙药,可对仙家来说,食之寿二百,只是一种短命的毒药罢了。油菜居不炼凡人之药,所以只能是仙品毒药。”
不知命脸上罕见的露出悲意:“半生前我结缘仙家,延寿百年,本已平白无故多了大半辈子光景。今日又因你之故,再添百岁,你何不自食呢?”
女子第三次笑了:“浮生之年,不能缺了这些味道,我再炼便是了。”
不知命不知道,先生所谓的味道是不是单单意指了长江三鲜?
还没待他多言,变故陡生——
只见一物从不知命怀中飞出,在空中急速自旋,定睛看去,那分明是一方印。
“阳平治都功印!”
不知命惊呼,他从未在女子面前如此失态,此印亦从未有过如此之状,定是自己的老窝出事了。
阳平治都功印,又名青雀黄龙印,乃是初代天师张道陵所传。上有青雀登顶,下有黄龙绕台,经年久浸,朱砂早已渗入玉心。此似鼎之印,以山化形,山形才是印的灵气本体,方印只是它的寄形所化罢了。
此时,这块方印升上了天空,幻化出如山如岳的虚影,如果张棋安他们在此,一定能认得出,就是那无人机传来的影像——三峰汇聚之地,一水方圆为开,也是抱元子口中青城山最为安全的所在。
阳平治都功印的虚幻身影如同巨幕上的投影,在青海湖上空悬浮,让人远远望去心生天地摇曳之感,不消多时便是暴雨倾盆,再片刻潇潇雨歇,最后天空又飘落下硕大的雪花。
有趁天蒙蒙亮之时早游青海湖的游客见此情景,无不惊诧万分,纷纷掏出手机、举起相机拍摄然后上传网络。
眼见得搅恼了这方清净乐土的安生,再看到先生望向那惨遭摧残的油菜花时紧皱的眉头,不知命老脸一红,连忙作别,施展万里神行之术,随后——一头栽入了湖中。
女子“扑哧”笑出了声来,这还是不知命头一回见她这般笑法,偏偏在自己最失态的时候,老脸呐老脸,咿呀!
将“小童”不知命捞上船来,女子自觉地背过身去,不知命脱下身上宽大不合体的道袍,换上备好的小童衣衫,小手一抬,青雀黄龙印落地,化作一尊青牛,他翻身上背,再度告别,那青牛踩水,如履平地。
女子坐靠在船沿,伸手入水,像是在安抚些什么,在无人得见的湖面以下三尺之处,一道隐隐约约的庞大影子倏忽远逝。
……
话说虎王被人扔到天上再度落下来之后,便神威大挫,浑身毛发都炸了开去。
“气死本王了,若不是这方天地所限,本王一爪便抓碎了你!”
可眼下那人哪里听得进人言?根本没有延迟地就继续奔走过来。
“你……你别过来,你有完没完了?”
吃了个闷亏的白虎这下学机智了,不求速胜,与之缠斗分明是更好的方式。但左等右等,那人却好像一直都处于爆发之中,浑身像有使不完的气力,毫无力竭的苗头。
暗骂一声见鬼,这是憋了多久啊?活像塞外充军三年五载、没见过女人的王二愣子,颇有些饥不择食的凶猛态势!
“罢了,你这鬼样子就是不用本王动手也活不长了,不值得跟你纠缠下去,反会丢了本王的目标,而且还有个阴魂不散的老家伙要追来了。”
身姿矫健的虎王撂下这句话后,身上发出白色的光芒,华丽的金棕色纹路也开始逐渐变暗,重新变为黑色,随之是肉眼可见的伤口愈合,就连崩了半颗的犬齿也在眨眼之间长了回来。
“我不是已经追来了嘛。”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破麻鞋的邋遢老头出现在白虎面前,手中那把的破蒲扇如今显得更加破了。
抱元子眼见自己心爱的徒儿变成了这幅模样,不禁大怒,一双老眼气得冒出金光来,不见他如何动作,倒瞬间便已出现在了张棋安身前,伸出一只满是皱纹的老手,按在他的额上。
说也神奇,爆发状态的张棋安本来是一座已经喷发了的火山,是非要将体内的一切全都喷撒出去不可的,但是在这老头温暖手掌的按揉下,那一头撞上南墙的爆裂执拗如同轻雪飘入黄焰,霎时便消弭得无影无踪。
“逆徒!为师再晚来一刻,你就魂归云泥了!”抱元子气愤无比,也不知道是在气谁,可能是谁都要气,“可就是来了,老头子我也回天无力,除非……”
一瞬间,张棋安从无边黑暗中看到了透出的一丝光明,他只来得及看清来人模样、挤出一个笑容:“师父。”说完便软倒在他的怀里。
白虎嘲弄地看着他们:“老头儿,不错嘛,本王的侍卫都困不住你。”
抱元子用手在张棋安的身上摸了几下,然后将他放置在一旁,这是为了封他的任脉,免得灵台再受冲击,若非如此,就算他能活下来只怕也是个傻子了。
这邋遢道士忙完了,才在白虎面前站定:“你是说那些个白皮的狗腿子?就几个烂番薯、臭鸟蛋也想拦住老夫?”
“好,嘲弄本王的子民,受死吧。”
指狼为狗也就罢了,狗腿子也可以算了——它们本来就是白狗——但这话听起来是对虎王调教能力的侮辱,罪无可赦!
二者再度交手。白虎吃恼,再无分毫玩耍的心思;抱元子心下暴怒,也无存招的打算。一时间光影激荡,一人一兽你来我往,难分高下。
表面上看上去如此,但抱元子心里清楚,自己是决计打不过这虎王的,不然之前也不会让它逃掉,它只是厌倦了,不想玩了,就离开了。自己凭着这股怒气短时间内还能抗衡,过了这股劲头必输无疑。
“师父,徒儿前来助你!”
“师父,我也来!”
正当此时,青辰子、青吉子也脱离了凶兽的围困,来到了抱元子近前。这二人张棋安也是熟知的,是一对兄妹,据说是抱元子原来在正一宫的徒弟,自从他被正一宫“赶”出来之后,就只有张棋安这一个实际上的徒弟了。
正一宫虽然也论长幼,可更论道行,这和明面上的清净观是最不相同的。
正一宫内弟子无论长幼强弱均列入三代之内,基本上老而尊且强者是为一代,次之为二代,再次为三代,当然随众人阅历深浅、实力增减会做出相应的调整,也存在为了尊敬长者而让其忝列一代的情况。
任人事更迭,三代的体系从不改变,正是流水的弟子,铁打的三代。
青辰子、青吉子二人皆在三十上下,在正一宫内勉强算是二代弟子,能够修习“正统”的《正一盟威二十四品法箓》,也称正一盟威符箓,这二人资质也算上佳,此般年纪,便已将二十四品法箓中的下八品学的有模有样。
眼下正好派上用场,二人呈对角而立,俱是左右开弓,两手中各持着几张颜色各异的法箓,为抱元子压上阵脚。
一阵微不可察的清风吹过,青牛之上的道童盘膝而坐,静观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似乎在盘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