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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海棠

不知几时起,花府里那棵枯海棠开了。

海棠花香怡人,引得周围的文人雅士皆以诗词缪赞。一时间,早已破败的花府中,那棵海棠竟成了京城的潮流,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折扇衣妆,皆以这海棠为主题。若哪家人不识这海棠,还要被人耻笑好一番……

算是真真的成名。

可惜,纵然此时站在一品楼顶楼俯视这海棠的人再繁再多,也终不是她所想见到的……

……

这海棠原是世间海棠的守护者,却因一时爱心泛滥,包庇了手下一个害人命的小妖,而犯了大罪。在百花之神对天帝的百般祈求下,也在九天为对付虚空之神急需战士的条件下,她才得以捡回一条小命,以一棵枯海棠的身份放逐到凡间,待经历一世,从枯海棠修回生机,方可重归仙位,再度管理世间海棠。

记得她初次睁眼时,他还年少,也就两三岁那么大,正是学步的时候。

“娘!大~树!!”孩子比划了好一番。

“意儿乖,别把手放在嘴巴里吃。你在瞧这海棠树吗?”女人向海棠树望着,许久,才将目光移回,她轻抚孩儿的头,语重心长地道,“这海棠树啊,会一直伴着我们家意儿长大,待你有所成就时,它说不定便开花了……”

这位女人,便是这小宅的主人,她独自拉扯着花舟意长大——那位家主相传怕是已经逝去了,许久都未见着,海棠也不知她所嫁的那位是何人。

女主人姓孙,不知名谁,相貌平平无奇,更是因为日日夜夜为生机纺织,倦态尽显。她衣着朴素,平时少言少语,这小市井里,就没几个人能记得住她。

也许正因如此,她一直未再嫁,独自一人抚养着稚子。

不得不说,孙夫人很坚强,即便在在这样贫困的环境之下仍然愿意养育自己的孩子,甚至从未对他发过脾气——若是换作他人,怕早就把孩儿卖了换钱,另寻他人嫁了,也不愁吃了上顿没下顿。

“喂,你到底是谁?”

转眼间,那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屁孩已经长大不少,眉眼之间已经透露出了些俊气。他将手附在海棠树的树干上,抬头望着这光秃秃的树枝。

“你猜呢?”海棠并不奇怪一个人类孩童能够看见她的灵魂、听懂她的话语。

“猜不着!”花舟意道,“你自打我小时候就在这儿了,说是有什么坏心眼,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你还天天自言自语,像个疯子一样。”

少年插着兜走去一旁,踢了脚石头:“我娘说你有灵性,还不让我锯掉你去卖钱。”

不知是因为孙夫人信道教,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她就是认为门前这棵枯海棠是有灵性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我若不自言自语,那还等着你陪我聊天?”海棠轻笑。

“那……也不是不可以,既然你都那么求我了,那就这么办吧。”舟意转头,扭扭捏捏站在那儿,脸已经红了大半,却仍然不忘将手放在裤兜里。

“啊,那还真是委屈你了,小舟意。”海棠淡淡笑着。

“切。”

……

又是四年,花舟意到了该上私塾的年纪。奈何孙夫人的收入实在微薄,根本不足以供他去读书,只好让舟意去人家窗前偷听。为此,花舟意受了不少学生的笑话及辱骂。

“哈哈!瞧瞧!这是谁啊?花穷鬼!不光没钱上私塾,连衣服都是缝缝补补的!活该你娘没人要!”那肥头大耳的,指着他笑道。

“说我可以,别说我娘!”花舟意握紧拳头,眼眸死死瞪着那帮仗着家中有点钱,便处处针对他的书生。

“我就说你娘!呸!你娘那个丑八婆,手长茧,没人要!咋了,你还想打我?”那肥猪书生扮了个鬼脸,与旁边的人嘻笑起来。

只是还未等他笑完,便被花舟意一个拳头打在脸上。

“正有此意。”

花舟意擦着手,狠狠瞪着比自己大约高一个头的书生。书生捂着脸,满脸不可置信:“你敢打我?天啊!穷鬼打人了?!”

书生自嘲地笑起来,接着出其不意地又一拳打回——那一拳也不知用了他多少力,痛得花舟意将头一偏。不过花舟意是何等好强?并不甘示弱,扑到书生身上就按着脸打……

伴着旁人的起哄声,二人逐渐扭打成一团,直至教书先生赶来,费了好大劲才将二人拉开。书生的脸虽然已经红肿,但还是因为年纪较长,身高略高的优势,没被打到太多伤处。相比之下,花舟意是挂彩更多些,脖颈都被挖出鲜血,手臂上、脸颊上、被撕碎的布衣里那些皮肉上,皆是触目惊心的伤痕,脸也是肿了大半。

但毕竟这先生教书是看钱,让花舟意扒在窗口听听课也就罢了,不做计较,只是如今他打了他的学生,不光这书生的富贾爹爹要找事,此事一出,哪还有人敢让孩子来这儿求学?生意更是做不得了!

如此一想,先生更是恼火,又将花舟意搡到地上,折扇一和,弓着腰询问着那书生的伤口严不严重……

望着人群随着书生渐渐消失,花舟意就那样落魄地趴在地上不起,轻蔑地笑了起来。不知是伤口浸了泥巴导致生疼,还是因为实属受了委屈,他笑着笑着便开始抹起泪水……

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啊!

已是夕阳西下,饭菜都已经凉了,可孙夫人还是没盼到自己的孩儿回来。她已然担忧的不成样子——双手紧捏汗巾,在破院里踱步,嘴边时而蹦出一些自责的话语,有时也会将目光投向海棠,急切的目光似乎在祈求她给予她一些帮助。

可是,海棠对此也是爱莫能助。面对这样的夫人,若说心中没一丝怜悯,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那个为世间海棠送祝福的花仙,还如何去帮孙夫人呢?

恰在此时,花舟意回来了。很狼狈,真的很狼狈。

他的布衣又破了好多洞,头发也乱糟糟的,都是尘土和落叶,身上有许多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

“你去干什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日,海棠难得见孙夫人动怒了,方才她对孩儿不见了的紧张、急切、关心,好像都消散的不见了踪影,留下的只有愤怒、责怪、激动。

这也许就是凡人的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又或许他们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情,不然,这人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拐弯抹角的话了。

花舟意一句话也不说,沉着脸走向海棠树。

“我问你话呢!”孙夫人将汗巾摔在地上,吼道。

“……”

“花舟意!你现在连娘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

“你能不能……别烦我了?”他爬上海棠树,坐在粗壮的树干上。

“烦?好,很好!那你就在那里睡着吧!别进屋子了!”

孙夫人似乎是气到了极点,先不管是因为对孩子的担忧,还是因为孩子的初次顶嘴,就说她如今就是脑袋一热便捡起汗巾,大步流星回屋,狠狠关上房门,还不忘将已经凉了大半的饭菜扔出窗外。

“怎么了?”海棠弱弱地问花舟意,她看得出,此时花舟意和孙夫人都有些反常。

“没怎么,能有什么?”花舟意答,并将自己的身体一侧,躺在树干上,语气里满是不在乎。

“我看这绝对有问题。”海棠不紧不慢道,“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吧。”

“真没发生什么!”他大吼了一声。

“是吗?我猜猜……能让你这么不开心的……有人说孙夫人了?”海棠问。

花舟意此刻心弦被一剿,已经红了眼眶,刹那间哭诉起来:“我就是穷,怎么了?!论起学问,我一个旁听的都比他们那些人好,凭什么他们瞧不起我?!我娘多好看,凭什么说我娘嫁不出去?!穷和富就必须分个等级界线吗?!凭什么!!”

相对起皮肉上的伤害,旁人对他、对他娘的侮辱,是最为令他心痛的。

“我不知道你那种感觉是怎样的,断不敢下结论,但……”海棠多希望此时能够轻抚这个少年的脑袋,为他赶走一些忧伤,“阿意,做你自己就好,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别人的看法,终究不全面,他们看不见你的未来,所以,何不从今起发奋图强,来日一鸣惊人?”

花舟意吸吸鼻子:“怎么可能?今日我打了那个混蛋,教书先生是一定不会再让我偷听了!”

“那……”海棠道,“我教你啊。”

“你教?你懂什么啊!”

“阿意,这世间的海棠都可与我相通,你学到的亦或没学到的,我可都是知道。”

“我不信!”

“这样好了,明日你先不去私塾,我给你讲课,若是好了,便留下,若是不好了,你走也罢。”

“那……行吧!”少年思量了一阵,最终还是答应了。

月上梢头,花舟意仍然躺在海棠的树干上,只是他才刚有些睡意,却因腹部的空虚而感到不适,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翻身,烦闷地不得了。

“阿意。”

“嗯?”

“阿意。”

“干嘛!”

“你肚子叫了。”

“我知道!”

“孙夫人在看着你。”

“怎么可能,就她?她还在那生气呢!”

话虽这么说,花舟意还是向窗户那瞟了一眼,没见着母亲的影子,又闭上眼睛。

海棠便如此望着他,再不说话。

忽听风啸,已入梦乡的花舟意蜷起身子,许是因为血肉之躯对夜寒总是有些敏.感。她有些急,一时不知该去何处找一件保暖衣物为他披上。

“吱呀——”

老木门被推开,孙夫人提着一件棉衣蹑手蹑脚走了过来。

对比起初见之时,她苍老了许多。

孙夫人手上皆是冻疮,瞧着触目惊心。夜风吹得她打颤,可因家中唯一一件尚能御寒的棉衣要盖在孩儿身上,她也不敢再拿它挡挡刺骨寒风。

海棠望着她,想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却一言不发。

终于等到孩儿归来对他打骂的人是她,孩儿上树担忧他而在窗边望着的也是她;气得不让他进家门的人是他,夜晚悄悄为他送棉衣的也是她……

人类的情感,还真是奇怪。

她望着孙夫人离去的背影,竟羡慕起躺在自己身上的人——若在这世间,有个人对她,就如孙夫人待舟意这般好,那就再好不过了!若真有那么一个人,她定会掏心掏肺的待他。

孙夫人如此对舟意,他还偏偏不自知,真是应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次日。

花舟意朦朦胧胧醒来,睁眼便是海棠,吓了一跳:“你、你作甚?”

海棠不解他的举动,回答的坦荡:“自然是在等你起来啊。”

天色泛起鱼肚白时,孙夫人便起来了,几番犹豫,终是拿走花舟意身上的棉衣,许是不想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好意。她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却殊不知门前海棠树将一切看在眼里。如今,海棠等舟意醒来,一是为了如约教他课程,二便是为了讲述这件事。

舟意听着她的所见所闻,神态并无改变。

海棠有些不解了,她握住花舟意的手,皱起眉头:“阿意,你怎还如此淡定?”

对方仍是不语。

母亲对自己的关怀他又怎么可能不知?伤口愈合时,痛痒并着,加上腹空难耐,对早日的事情耿耿于怀,他辗转反侧,到底无法入眠。

孙夫人将棉衣盖在他身上时,花舟意还醒着,只是装出一副熟睡模样,实在是像,将海棠也一并骗了过去。孙夫人拿来的棉衣虽能御寒,但到底是旧的,袖口、衣领,处处都有缝补的迹象,难免不了被夜风趁空袭骨……这便彻夜难眠。

只是这些,他都不愿说。

海棠也不愿再问,灵体摸着他的脑袋:“不想说便不说了……今日想学甚?”

花舟意摇摇头,眼儿望着她:“我也不知……不如夫子今日讲了些什么,你都于我复述一遍吧?”

“也好。”她微微一笑,闭上眼眸,顿时灵体转为一位束发男子的模样。

这不是舟意常去偷学知识的那家私塾的夫子,而是姑苏赫赫有名的文学大家文夫子。相对于那个老家伙,这位青年不知甩掉他几条街。

只见文夫子一手背着,一手捧着书卷,道:“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读得正是《海棠》。

也不知是夫子教得好,还是花舟意本身便对此文感兴趣,他此次学得透彻,海棠抽背他时竟能倒背如流。

太阳高高悬挂于正空。

孙夫人那手半遮面,眯着眼眸看了看天,终是叹口气。她拿肩头汗巾拭了面上的汗,又走进屋中,接着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米糊,放在门前,不知在冲谁喊:“饭搁这儿了,你要吃便吃,不吃便继续坐着。”

海棠寻思了半天,还没搞清楚个所以然来,便见孙夫人又望了望天,再次叹息,随后转身进屋,轻轻关上了老木门。舟意见她回去了,跳下树,将那碗米糊拿起,一饮待尽,又小心翼翼放回原处……

原来如此——孙夫人是在对舟意说话。

她一副终于明白的模样,引得花舟意不禁笑出声:“怎么?你也想吃米糊——真可惜,我吃完了。”

海棠不知他是在取笑她,只道这是他在关心她的温饱问题。她摆手摇头,一本正经回答道:“海棠树哪里需要吃米糊?”

舟意笑得更大声了,反而问她:“那海棠树该吃些什么?”

海棠的灵体摸着下巴,寻思了好半天,最终得出结论:“吃雨、吃阳光、吃土。”

“那你最喜爱哪个?”他的嘴巴快咧到耳朵了,见他如此,海棠眉头一皱,又把他嘴角捏回原处,接着便回答:“自然是阳光。”

“为何?”

“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很舒服,很温暖,将阳光吃到肚里,便不会难过了。”海棠望着天,不知是在看太阳,还是在看月亮,亦或是在看她的九重天。

她蜷起身子,倚在枯树干上:“阿意,你们凡人总是很奇怪,若是真的在意对方,直说不就好了?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隐埋自己的心意?长久以往这般下去,到最终,二人的情感只会成为一个死疙瘩,解也解不开!”

花舟意看着她,到底是不再说话。

海棠不顾他,她淡笑,头撇向他:“我有和你说过我的身份吗?”

花舟意摇摇头:“从未有过。”

“我是掌管世间海棠的女仙……”

她说了许多天宫上的事。

譬如:广寒宫里的嫦娥姐姐是多么懊恼玉兔繁殖过多,每日还未醒,便要听到他们一大家子兔一起捣药的声音;她手下那只小妖是如何去到人间,又是如何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杀人放火的邪仙……

只是尽管说再多暖人心的趣事,舟意还是不愿与孙夫人坦诚相见。也许会有动容,但那也仅是片刻之间的想法罢了。

不过值得一提,他肯回屋——这是好事。虽然与母亲的交流仍旧不多,但也算好的。

之后那几年,于花舟意而言既是痛苦的,也是快乐的。

海棠真不愧喜爱当“蜡烛”,经常天才泛鱼肚白,便催促舟意晨起读书,此后也是连接世间海棠,换各种夫子来为花舟意授课——不因别的,只因舟意曾道,想于之后金榜题名,为孙夫人盖座金屋子,好好弥补他之前对她的各种不好。

他并不是故意对孙夫人那般,而是恐那肥书生会找他上门欺辱他母亲。

只是最终也没有盼到。

花舟意并不知,自他打完架后,孙夫人便受到那肥书生的富贾老爹的压榨,要求她无偿为他织一百件衣裳,作为他儿子的医疗费。这也是为什么那几日明明屋里没点一盏灯,却总是能听见纺织机的声音。原先他以为是小昆虫夜间的鸣叫,现在看来也不是如此。

弱冠之年,花舟意被路过的夫子赏识,提出要带他去京城。

那会儿,海棠还在观察孙夫人织的布,按照构造来看,估摸着是要做一件新衣,近来也没收到什么单子,许是给家里人做的……

她恍然想起前些日子舟意还在冲自己抱怨衣物不御寒——原来如此!

花舟意是夜半三更的时候从屋里悄悄溜出来,爬到树上,同她诉苦的。本是为不让母亲听见,又开始劳累,倒不想孙夫人年龄渐长,夜时不光睡不着觉,耳朵也依旧灵敏,深夜谈话竟还被她听了去。如今花舟意倒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让母亲操劳了。

忽从村口那河坝旁的小海棠那儿听闻阿意要去京城学习,海棠欣喜地不得了,灵体都想离开枯海棠,奔去孙夫人身边,握住她正在织布的双手,告诉她这天大的好消息!

可惜海棠的灵体终归是被禁锢在这海棠树之中,任她如何挣脱,都无法逃出这枯海棠的束缚。

老天保佑,孙夫人织布织了太久,眼睛有些痛,便捶着腰缓步走出小茅屋,到外头来瞧瞧她这棵光秃秃的海棠树。

凡人的生命真比花儿还易凋……

孙夫人才五十有八,却已经老态毕露,满头银丝,就像她日日夜夜织的布匹一样;她的面上都是褶皱,手上也皆是破皮与老茧,简直能以“体无完肤”来形容,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位女儿家的小手……

“只要头抬得高,背挺得直,人的精神气儿就在!”

海棠依稀记得,以前花舟意走路总是弓腰驼背的,孙夫人便对他又打又骂,随后时常不忘说这么一句话。

只是说出这句话的人,最终却没实现这句话的内容。

孙夫人的背驼下来了,生活的负担要将她压垮,每日供孩儿上京赶考的盘缠不知要花多少银两,又要为此织多少布匹。海棠看着她,纵然有万般无奈,可究竟无法助她些什么。

天空披上七彩霓裳,鸟儿回巢之时,花舟意也回来了。

面上的笑容,是盖不住的。

他首先将这消息告诉了海棠。

海棠善解人意,见他如此高兴,也不说自己提前便知晓,只是默默聆听着。余光瞥见孙夫人,她在屋中,透着窗,瞧着孩儿,听到最后竟然捂住了脸,不知是哭是笑。

子时,舟意入眠。

孙夫人不敢点灯,怕吵醒孩儿。她猫着步子,借着月光又检查了一番他的包袱,随后又去自己寝室拿出那件赶工制好的新衣裳,仔细叠好,放入包袱中。

次日。

薄雾渐起,鸟儿还未啼鸣,花舟意只留了一封书信,提起包袱,便走了。

此后,孙夫人隔三差五便能收到几封书信,她常会站在海棠树下,半说清半说不清地念给海棠听。自然,这都是海棠一心想象,那些纸信实则都是孙夫人为了看清孩儿的话,走到光线较好的海棠树下,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地看着,不经意便读出来声——她不识字,看这家书实在费力,费力了,便会将内容说出。

常常读信,她都会读错。

真要是怎么看都不懂的,她就瞎懵,懵对了是本事,没懵对就是曲解孩儿的意思。看她半急半恼的模样,海棠都会悄悄躲在她身后笑。

至于信的内容……

信中无非就是什么“孩儿很好”“勿念”之类的话,偶尔还会有些对海棠的问候……可到底书信是书信,纸上的情再浓,也是冷的,并不是舟意他本人,没有那种温暖。再而,京城之中少种海棠,她无法从别处海棠的视角见到舟意……

渐渐的,海棠觉着那个天天爬在树上不愿下来,日日夜夜天大地大亦或是芝麻豆大的事儿都和她讲的孩子,在她心中,像秋日的花儿一样凋零着。

海棠爱研究凡人的情感,从跌入凡间开始便有这么一个癖好。

她苦思冥想了半天,最终才知道,这种情感是“思念”。

红豆、三色堇这类话确是代表思念,何时海棠也开始代表思念了呢?

海棠淡淡笑着,觉着情感还真是奇妙,便又来观察女主人——

自孩儿离家后,每至傍晚,孙夫人都会独自一人走到她身旁,轻抚着她的枝干。那时,她会叹息,同海棠诉千万句苦,可终归会有那么一句“意儿近日不知如何,何时才回村”。

“阿意在京城,定是一切安好。入秋了,估计就回来了。”海棠的灵体握住了她的手,纵然知道孙夫人听不见,但还是轻轻道。

后来入秋,舟意也没有回来……

孙夫人的身子真的不如从前了,腰背挺都挺不直,之前腿脚还出了问题,摔在了海棠树下。海棠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最终只好咬咬牙将自己身上的树枝折断,给孙夫人做了一把临时拐杖。

夜还是凉的,绵绵细雨洒下,海棠常能听见屋里传来的咳嗽声。

阿意啊阿意,你可要快快回来!

海棠每日在心中都会如此道。

孙夫人连字不识得几个,自然也不会写字,如此的处境,自是无法对花舟意讲的。若说找别人代劳那也是不大可能,她同他孩儿一样要强。

上元次日,舟意终于回来了。

金榜题名。

海棠听闻此事,感动的一塌糊涂,刚要回头,便见孙夫人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孙夫人——!!”她喊道,挣扎着想要冲出海棠树。

那日雨下得很大,花舟意大老远便能听见海棠的叫喊声。他心道不对,慌忙跑回院中,见到瘫倒的母亲,顿时什么也不顾,抗起她便要找郎中。

可村里唯一的大夫,早便走了……

花舟意不在的这几月,村中的人越来越少。海棠偶然听到别处人说话,是说村里来了个混账,大家都跑了,生怕引火上身。村里唯留孙夫人一人,她是到死也想见见自己的孩儿……

那一夜,雨水不停拍打着大地,是何其刺骨。

孙夫人的身体逐渐没了温度,瘫在舟意的背上,一动不动,连呼吸也没了。

这个家,就只剩下了海棠和花舟意。

埋下孙夫人后,花舟意苦笑,倚在海棠身上:“海棠,如今细细回想,我发觉你当初那些话说得不错。早知今日,曾经便该向娘好好说声抱歉。你说,我与娘怎会变成这般呢?我和娘就因为那件小事,感情被慢慢系成了死疙瘩,如今再想对她说些什么,是永远也说不到了……”

海棠的灵体轻抚他的脑袋,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觉着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疼痛难忍,她问他:“阿意,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我心窝子痛得好生厉害!”

花舟意看看她,道:“这是伤心了。”随后捶打着自己的心口:“这里,痛得不得了!”

“那……”海棠望着他的眼眸,觉着自己所看的是整个夏夜,她轻轻抹去他的泪花,依旧不太理解这种感情,只是觉着情感过于低沉,总归不好,便想换一个话题,忽然,她联想到曾经的某个悸动,如今仍是不解其意,问得不合时宜,“那若是见到一个人,心口就跳动的厉害呢?”

“这……”花舟意愣了一会儿,“大概是心悦对方……”

海棠歪歪脑袋:“那便是说,我心悦你?”

他的脸顿时红了大半,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海棠觉得他此举奇怪,看着天空繁星:“我们以后是再也见不到孙夫人了?”

“人死不能复生……”

“人真是可悲……”

“何出此言?”

“落花尚有重开之日,还能记得当初的事,可凡人轮回,必要过忘川,前尘往事又能记得多少?若是当初有什么愿望想实现,有什么掏心窝子的话要说,却一个不小心命丧黄泉,过了忘川又忘尽,转生之后总觉着灵魂缺了一部分,那是他前世的遗憾,如此,灵魂永远残缺,岂不是太过可悲?”

她日日观察人,多少也悟出了一些道理。

花舟意看着天空上的繁星,想起儿时娘说像她那样的好了,是要去天上做星星的:“以后在地上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她浅浅一笑:“不全对,我是妖。”

他望着她,久久,不经大脑吐出一句话:“你可愿与我永世都在一起?”

“好啊。”海棠觉得这句话的含义便是陪伴,于是便答应了。

舟意在家里待了半月,因接到书信,说是要去朝廷做官,不得不离开。

“等我。”

这是他最后同她说的话。

海棠并未料到这竟然也是他最后一次与她的交谈。

花舟意去前朝为官,回来的日子日益减少,可谓屈指可数。记得上次归来是清明,他回来为孙夫人扫墓,也顺着跟她讲了京城的所见所闻,并说在京城海棠树不易存活,因此无法种棵海棠与她联络。他来去匆匆,在枯海棠上修了架秋千便回京,此后了无音讯。

她等了许久,常常独自一人同风儿一起荡秋千。

院子里的阳光不如从前那般暖和,鸟儿也渐渐消失在她的记忆中。

阿意啊阿意,你何时能够归来?

气候微凉……

入秋了。

海棠坐在秋千上,抬头望着南迁的大雁,心底沉甸甸的。忽然,她听见推开栅栏门的声音,便转身望去。

是阿意!阿意回来了!

“阿意,你回来了?”她笑了起来。

“海棠,你近来怎样?”花舟意有气无力问道,估计是赶回来不分昼夜,马不停蹄,实在太累,不然也不会如此颓废。

她浅笑:“挺好。”

不料对方的话语让她一愣,花舟意将诧异的目光投向这棵大树:“你怎么不说话?”

“我一直在说啊……”忽然,一种恐怖的想法冲上脑畔,她紧紧握住花舟意的手,就那么看着他:“阿意!别吓我!你难道真的看不见我了吗?”

花舟意仍然在四处寻觅着她的影子,呼唤着她的名字……

海棠心头一颤,整个身子都软了,瘫倒在了地上。

他真的看不见她了!

她的阿意失去了童心,她的阿意开始说谎,她的阿意凭着他人的想法而活,她的阿意……也变成了一个怪物!不折不扣的怪物!

花舟意这次也没停留多长时间。

后来,很多人来到这个村子,他们在这儿安居下来,且拆除了许多旧时的房屋,盖了砖瓦房。许是因住所好了,此处气温也适宜,不过几日,曾经寂落萧条的小村落便开始变得热闹非凡。

这是好事。

来了很多人,为小村庄添了几分生气,也让海棠不再无聊。

只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触碰她的底线!

来的那群人中,有一部分来到她的家,将那存满了她美好回忆的小茅屋拆除,建成了那世人口中所谓“上档次”的豪宅。

海棠阻挠过这帮莽夫多次,只是不论再怎么恐吓,却如以卵击石。其中一段时日,他们许是觉着这地儿灵异,短暂消失了些时日。但清闲自在的日子并不长,没过多久,那帮莽夫又回来了,且变本加厉,将那篱笆变为高高城墙,将那小茅屋中的纺织机当作垃圾扔去……

究竟是谁?!

这是她的曾经,是她们三个人最后一点回忆!那么天真的阿意都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他再也看不见自己了,她已经彻底没有家了!他们还想怎样!

最后从工人口中得知,下令拆除这小茅屋的人正是阿意。

他真正化作一个怪物。

不久,他入住这座府邸,大门上挂着排匾,写着两个大字——“花府”。

花府旁是一品楼,一品楼后便是青.楼。

阿意变了好多,他成了那里的常客,还时常带着不同的女子回家,只是唯独不然她们坐在这把秋千上。他时常支着窗子去看海棠树,眼神里满是说不出的情感,闹得海棠心中五味杂陈。

大概两年后。

花府张灯结彩,从那奴仆话语中,不难猜出花舟意要娶妻,是林府的二小姐。

新娘子蒙着红纱,不知相貌如何,但身段窈窕,举止谈吐优雅知性,倒是个好主母。有她这等人儿在,花府内事定是不劳舟意费心,倒也减轻了他的负担……只是舟意对她好像不太上心,接新娘时还时常朝海棠树这儿看……

海棠不由心疼起这位新娘,生怕她在这儿受委屈。

雪白的高墙如此冰凉,比少年与母亲闹脾气时夏夜的凉风还要冰凉,比上元次日的细雨还要冰凉,比孙夫人都僵掉了的身子还要冰凉……

它是个罪人。

它已经绞杀了她的阿意,束缚了她对外面人们的情感,毁灭了孙夫人在这里时的最后一点人情……若再来弄折这如花儿般美好的姑娘,那可真是千杀的!

那一日,来的人有许多,给原本冷清的院里添了几分生气。

花舟意穿上了红衣,有翩翩公子的气质。

海棠这才发现,自己的阿意不光成了一个怪物,还成了一个大人。他再也不是那个什么事情都爱和自己说的孩童了,却还是那个将她当作依靠的孩童。

一切都好像变了,可一切也好像没变。

又过了一年。

林姑娘果然会打理府邸。她在院子里种了花花草草,每每入春,百花争艳,花香怡人,引得蝶儿飞来。这时,舟意的孩子就会出来放纸鸢。那时候花府顶热闹,她倒也不会那么寂寞。

那孩子扎着小辫子,笑容像暖阳:“你是谁啊?为什么能坐在这把秋千上。”

海棠东张西望了好半天,最终才知晓这孩子是在说她。她看着手中的休憩的蝴蝶,对她莞尔一笑:“我叫海棠,是你父亲的一位故人,一位再找不回的故人。”

“啊!我们的名字好像呀!海棠姐姐好!我叫花烛!”她笑道。

“哪个烛?”海棠对这个小太阳起了兴趣。

花烛并不见外,嘴角要咧到天上,将手一背,倒像个小先生。她不予回答,只是念了首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这首诗,海棠再熟悉不过——《海棠》。

他还记得!

海棠看着她,久久吐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好道:“烛儿,日后常来姐姐这儿玩如何?”

“好啊好啊!”花烛直拍手,“海棠姐姐长得像极了娘亲,性格却不大像——娘亲有时太严肃了,海棠姐姐却温柔入骨。烛儿能与海棠姐姐这等温情的美人玩,真是太好了!”

此后几天,这小太阳常来这儿玩耍。她像极了儿时的舟意,特别顽皮,也能说会道,有时同她说话,甚至会说一整日。

十二年后。

花烛出嫁了。

听说他的丈夫是一位镇国将军,常年在沙场征战,且妻妾成群……

“烛儿,你可想好,指不定去那里会受什么样的委屈!”

海棠自然不赞成这段婚姻,对此百般阻拦。可终究拗不过她这不见黄河不死心的脾气,只好放她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嘱咐她在院子里种一棵海棠树,也好常常联络。

起初几年还好,可之后便苦了。

这位镇国将军被扣上了谋反的帽子,要诛杀九族,花烛自然不能幸免。丈夫死后,她连夜带着襁褓中的孩儿逃出将军府,投奔娘家。

此时的花舟意已经苍老不少,听闻这件事,挠着头发。

管家先生退后,他瘫倒在了地上。

他正愁该如何保全自己……

但既要自保,就必须抛弃自己的官职,抛弃自己的财产,抛弃这棵海棠……花舟意的眼神不自禁望着海棠树,又是唉声叹气,接着像是气极了,便将木桌推倒。

恰巧此时,花烛回来了,风尘仆仆,襁褓中的孩儿哭个不停。她日日与将军府里那群女人斗狠,已经变了模样——她也变成了一头怪物。

花舟意膝下除了花烛便再无儿女,自是要保住这唯一的女儿。

那夜,花烛褪下了旧衣,回房时奴仆已打好热水,待她沐浴完毕,便早早抱着孩儿便歇下了。林夫人在长廊里来来回回走动,也无心再赏花,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不知是在担心自己的家人还是在担心自己。

海棠见到此景,只好叹气。

忽然,她感到一张大手抚上了她的树干。

是花舟意。

他站到海棠树下,轻轻叹了口气:“烛儿以往常说见到你,我半信半疑,也不知是真假。若是真,你不愿见我,倒是徒增伤悲,若是假,你背信弃义,倒叫人愤恨,如此一来两边都是不对,倒真是好笑……海棠,你见见我吧,哪怕一面都好……”

“我也想见你,可是你变了,我们注定不能再见了……”海棠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她在此时的花舟意身上瞧见了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

花舟意似是感觉到了那阵微风,猛然睁大双眸,茫然看向四周。可无论如何张望,都不见那人。他只好自我嘲讽着,大步走回房间歇息。

次日,天还未亮,铁骑便来了。

海棠恐怕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那日的情景。

花舟意就那样,孤零零地死在她的脚下。

林夫人昨夜便逃了,逃得无影无踪。她也与花舟意商量过,说留花烛一人在府,他们逃了就好。可一向惜命的花舟意不知抽了什么风,竟是回绝了。海棠那夜做过许多猜想,最终笃定他是太爱自己的孩儿,不愿以孩儿之命当作保全自己的筹码。

可他的孩儿也背叛了他。

花烛真的变了太多,也自私了太多。她逃回娘家,是故意要将官兵往花府引。铁骑前脚刚踏入花府,她后脚溜得无影无踪。花烛孩儿的生命,也被视为对自己未来的阻碍,是她亲手摔死了他!

那日烈阳高照,天气正暖,可他们的身体却如此冰凉,似冬日里的寒冰那般……

落叶飘到她的脸颊上,此时她才知晓——入秋了。

四处弥漫着浓浓的的血腥味,令她的心头颤动不止。海棠从秋千上起身,却脚一软,瘫倒在花舟意身前。

她看着花舟意,觉着他只是睡着了,便像以往那样轻抚他的脸颊:“阿意快快睡觉,明日我们继续听文夫子讲的《海棠》。”

可越说,心头便越痛,声音甚至都沙哑了。

这是她的阿意啊,曾经愿意把一切事情都告诉她的阿意啊!

这是她的阿意啊,曾经愿意把一切好东西都默默带给她的阿意啊!

这是她的阿意啊,曾经愿意把一切都交付于她的阿意啊!

啪嗒……

海棠惊异的发现自己眼眶里流出了泪水。

孙夫人去世的那日,她只是觉着悲伤,可阿意死的这日,她的感情又算什么呢……

可阿意死了,她真的不知道该找谁问这种前所未有的感情了。

海棠茫然起身,四处游荡着。意外的,她发现自己能够挣脱开老树的束缚,灵体可去往别处。

哪里能够找到答案?哪里能够找到答案!

海棠奔去阿意的书房,四处翻找着,最终,视线停留在一沓用海棠花包装的纸堆上。

「这日,我向海棠说明了自己的心意,她也同意了!海棠真的太好,怕是千千万万张纸都说不完她的好,我能有这么一位未来娘子是何其荣幸?请她万万等我!待我功成名就,定要回来娶她!」

「海棠究竟去了何处?我找不到她。她莫不是许久见不到我,生了我的气?亦或是……那日所言不过是玩笑?」

「我见到一位姑娘,她像极了海棠。」

「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儿,她眉眼像海棠,我不禁想到了那首诗,于是给她起名为花烛。我真的很爱烛儿,这种感情,大概也是娘曾对我的吧……不对!她的爱定是要比我对烛儿的爱更浓。我想娘了,也想海棠了。」

「昨日夜里梦见海棠,她在冲我笑,娘也在,她还做了一件新衣裳,说要给我穿上。现在想来,不过就是一场梦罢了。」

「我杀人了,不过不是首次。为了我的官位,我不得不将真实的自己伪装起来,做我本不想做的事,杀我本不想杀的人……说到底,只有在海棠身边,我才是真正的自己。」

「烛儿说见到海棠了,也不知是否属实……我想见她,哪怕一面也好。」

「我忘不掉海棠了,我忘不掉她的浅笑了,她的笑容常常在梦中浮现,她那一句句呼唤常在我耳畔环绕。我爱她,爱到骨子里,可她为何就是不愿见我一面呢?若是世间真有神仙,请务必让我见见她!」

「海棠她……罢了,不必再提……」

之后几页,都是泪水浸湿了的,皱皱巴巴不说,许多字还都很模糊,看不真切。但若是仔细瞧着,不难看出“海棠”二字。

连续翻看许多页,海棠才明白,对花舟意这种别样的情感,并不是对孙夫人那样的爱。

她长吸一口气,合上纸,将它抱紧在胸口,顿时觉得每一步都是沉重的。海棠一步步迈向花舟意,走到他身旁,撩起他被风吹到眼前的长发……

“阿意……”

海棠轻声唤着他的名字:“阿意,该听夫子讲课了……”

最终实在忍不住,痛哭起来……

她的阿意,她最爱的阿意,她今日彻底失去了他!他们彻底回不到从前了!

秋风是那样凄凉,她跪在花舟意身旁哭了许久,哭到出了血水……

鲜血染红了枯海棠树前的那片土壤,染红了海棠的眼眸,染红了她的衣裳……

终于,海棠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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