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到这般地步,我该说对不起。就算是漫长的等候,那也是罪有应得。其实你不必回头。——苏珉颜
那时候太渺小,轻易无法左右他人去留,只得接受,漫步向前。我接受了,只不过来路匆忙,偶有时节忆起开头。——蓝枫
晚间。
室内暖黄灯光洋溢,父子俩坐在软沙发上收看晚间新闻。
“……近期冷空气南下,是火灾高发季节,市消防部门加强消防安全宣传,提醒市民……”
夹杂着电视屏幕里主持人的声音,蓝父把橘子放回筐里,问“你还愣着做什么?”
蓝枫并不明了,他的老父亲突然有点批评他的意味。但这不能说得上是他的过错,于是他下意识答“我妈撵我出来的。”
老母亲要和苏姑娘说什么悄悄话,这个绝计不能有其他人的参与。
闻言,蓝父倒是觉得大可不必,“说什么能说这么久,逗鸟去了。”他当然只是针对自己的老伴儿。
说罢,老人家起身准备寻他的鸟去了。蓝枫立即发问“新闻不看了?”
“不看。”你要么走,要么还搁这看你的新闻去吧,小子。
当真稀奇,这下子蓝枫该觉出老父亲确是老顽童这回事了。
未久,蓝枫按下遥控,关了频道,起身往厨房方向去了,他百无聊赖倚在门槛上,看着厨房内的景象。
这里边气氛多轻洽。
珉颜负责把食材洗净之后,递给蓝母,看上去合作得愉快,潺潺流水声响,伴着俩人你来我往的交谈。
“按这么说,你这兴趣还是你爸给培养出来的?”蓝母如是问。
显然蓝枫是错过了前面的情节,他且在这儿听听后续。
珉颜稍稍纠正,“这不是兴趣,是坏毛病了。到高中那会儿,我还老爱在我爸下厨的时候跟在他后面,也没什么特别的看点,就是习惯看着了。”
她们两个人背对着门边站着的人,讲着另一个不在场的人的往事。在这样平淡无奇牵扯到的旧事里,他读出追念的意味,而苏珉颜追念的那些都是不为他所知的云云。
他猛然想起,他其实对她走过的路径一无所知,实在算不上称职。
“咳咳……”这时,蓝枫轻咳几声,珉颜和蓝母下意识回过头,接着他继续问道“要我打下手吗?”
不经同意,他自行走近。眼神间的传递何其微妙。
——你刚说的那段我怎么不知情?
——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这也是他曾经用上的回答。现在想想,他还是得注意措辞,以防苏珉颜有样学样。
这顿饭很闹腾,最后蓝枫也糊涂地谋了个洗净食材的活儿,个把钟后,饭菜上桌。
四个人围坐一桌,饭菜的热气升腾。
蓝家夫妇时不时往苏姑娘碗里夹菜。吃多点,多吃点,在这儿不用客气……
谁知道,人啊就是爱那提不开提哪壶。
饭桌上,蓝老突然说起他们那一辈的糊涂事,首当其冲就从蓝母干的典型事例说起了。
“……你们不知道她那时候多迷信,碰到什么事儿都得去问一卦,蓝枫的事儿她可没少操心,升学,姻缘,入伍,职业,小病小痛更要问……”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乐的开怀。
听后,蓝母倒是敞开了说,她不住地摇头道“到头来这东西还是信不得,你看人家云霄现在过得多好……”
云霄,多么敏感的字眼。
珉颜猜想,在蓝家人听到这个词汇后不为所动的背后,必定掩映着她不知的过往。蓝枫的身后,应当是大有故事耐人寻味。
……
尽管聊到的尽是珉颜识别范围之外的人,她自己却是听得入迷。
这么一顿饭,从现在时追溯过往,片段零碎,又五味杂陈,主线仍旧是轻松融洽。
到了该打道回府的点,蓝枫依旧负责把珉颜打哪来送回哪去。
巷口光线倾斜落了冷,冬夜风吹不息,这般清寒。珉颜走得稍快些,即将到达停车地点之际,身后的人将她拉住了。
珉颜下意识望向他,等待后文。蓝枫将围脖取下来,转而妥妥地为苏珉颜围好,最后将她的发丝从围巾包围下掏出来。
“先别走,有话跟你讲。”声音依旧清冷无味,只不过比以往沉重。
说罢,珉颜随意应答一句“哦……”接着蓝枫直接把她牵走了,往另一个方向。
巷道上唯有两人,他尽量保持与珉颜统一步调。然后开始他的长篇大论。
“这次跟之前很不太一样……”他并未把话说尽,藏起来附带着侧头去看珉颜什么反应,笑弧不减。
“哪里不一样?”珉颜下意识问,她倒是好奇,也跟着笑起来。
“那时候是因为景延的事情,你谢我,这会儿该轮到我赔礼道歉了。”那时候珉颜第一次见着蓝母,并且他也没做好打算对苏珉颜掏心掏肺,现在剧情深入发展该得从那时候算起。
“这么严重啊?”珉颜拿捏着语气配合。
“嗯,毕竟是云霄。”回话到这里,两个人又回了这方小天地,秋千架在风呼号下来回摆动。
坐在秋千架上,珉颜轻微地晃动,铁索上发出的声响显得喑哑。“云霄……”珉颜有些失神,似乎心不在焉。因她对这号人物毫无画面感。
“刚刚吃饭的时候,你蓝阿姨提过,因为云霄,蓝阿姨都不相信算卦那些技俩了。”蓝枫说着换了身姿,他将脚搭在地上,只任由珉颜玩意兴起,轻微荡起秋千。
“都是上大二的时候了,那会儿蓝阿姨跑去给云霄算了一卦,回来之后说人家是天煞孤星的命理,现在她过得也算美满,上次我爸妈回老家碰到云霄一家子人,孩子两岁了,小名叫小星星……”
现在,他再次跌入迷茫的网,追忆起来,原来这号人物说不得,他所有阴霾与灰暗的经历,都在于这段追赶不及的错过。
在珉颜这里,她倒觉得稀奇,他的大学时光似乎有些久远,“阿姨怎么专门跑去给人家算卦了?”珉颜偏过头定睛望着他,若即若离,在冷静沉着的眸光背后,是他真真切切走过的曲折历程。
“我跟云霄,还有她的弟弟云凉一路成长起来,联系得紧密,就像你跟梁苑还有裴翼,长长久久的陪伴,听起来叫人向往。但其实我还是藏了私心,再往前靠近一步,也许大不相同。”
他边说着,边失神地抬头望着浓墨的天际。不住想起那时节乡下的月,是不是比现在亮堂。
珉颜只顾从侧面打量他,静默等他的后半文。他的故事里出现其他人物,这种角色却让珉颜不住地替他感同身受。
“尽管玩得来,现在说起来应该定位成青梅竹马,但我们两家之间有天然的距离感,因为家境不同,那时候出现了一个人,把她心里的落差填补得满满当当,你知道危机感出现之后催人勇往直前,我不顾我妈的反对尝试了,也落选了。那天晚上刚好蓝阿姨说起云霄卦象。到头来,青梅竹马好像是骗人的。”
这时,蓝枫才把目光收回。回味结束,他的眼波停止流转,像在山洞里躲避风雪那时一般,尽是年岁风霜的沉淀。
珉颜似是而非地点头,开始天马行空的臆想。“没有这么多意外的话,我想云霄可能会是你的首选,可能你现在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她这样设身处地,多么难得。那么多的意外,可能也包括珉颜自己在内。
听到这里,蓝枫又是清朗一笑,摇了摇头,说道“不能假设那么多如果,不管条件限定怎么变化,都只能这样,你没有能力抵抗,只管受着。我终于相信了一回命运的安排。”
在那个年代,他的力量足够渺小,美好愿景全靠想象勾勒,轻而易举无法让谁留下。
索性,他逃了。逃到偏远西南,心无旁骛接受军事教育,命运再次捉弄,一场事故把他从西南赶了出来。
他再次灰心丧气,索性什么都绝计不会轻易相信了。于是他远渡重洋,杳无音信,丝毫不知情有个苏珉颜在等他。
“没辙的时候真的让人抓狂,就像……”珉颜依旧笑着,瞬时间歪着头,眉头紧锁,努力回想,所想之事尽是辛酸。
她该怎么样才能够变现得自然点?可能没有办法了。
“你转院那天,我其实进医院门口就见着你了,跟七哥哥在一块儿,天知道你那个时候是要走了啊,没说声道别,要多遗憾就有多遗憾。没办法呀,我就一直等着,等阿等,皇天不负有心人,还是等到头了。”
可你不知道,你仓皇远走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等你啊。
设若18岁某个瞬间里,她有幸在校园分叉路上赶上他的步伐,结局是不是也会大不相同。
可是终究无法设想,命运这般,自有道理。
在蓝枫的视角,她眼里清澈得动容,绕来绕去,都好像是他的不是,都好像是他对她的辜负。
珉颜发觉自己离题了,得赶紧收场了才是。
她轻松站起身,微微缩着身子,边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戏谑道“所以啊,遇上我这种人……”
说到这里,蓝枫突然起身,将她的双手拉近自己,给她呵气,顺带着替她摩擦手背升温。他答“这种人死脑筋不多见,我会好好看着办。”
珉颜佯装着被刺激到了一般,当即反问“谁,谁死脑筋?你说我……”
一吻来得毫无征兆,对她的后半句话封堵得及时。那么短暂的瞬间之后,他将她松开了。珉颜重获自由。
“所以,云霄漂亮吗?”准确地说,蓝枫啊,你在我跟她之间权衡比较一下吧。
“……”蓝枫不作答。
“漂亮?”珉颜追问。
“……”依旧没反应。
“怎么不说……”再次遭到拦截,唇上几番摩擦后才作罢。
蓝枫才想起正儿八经的作答“嗯,我没说她漂亮……”
虽说不是满意的回答,总归不是最坏的结果。珉颜也只能糊涂地接受了。
就此,两个人真正启程,打道回府。
车辆停泊在电视台大门,珉颜松开安全带,背好挎包,推开车门下车之后,两人纷纷下了车,珉颜率先道“我走了。明天见。”
等她走出几步,身后人把她叫住了。“珉颜。”喝着风吹声响,他的声线足够沉着冷清。
珉颜如了某人的愿回头。街上华灯尽情渲染,光影零碎闪烁,梦幻令人眩晕。他手捧着花,大步流星靠近,最终生生站在她跟前。
蓝枫低下视线,缓慢道“我想起还没送过花,现在也该聊表心意了。”说罢,他把花束递出去。
珉颜笑得眉间如弯月,她从衣兜里掏出手来只顾接住。隔着一步距离,两个人无言地相视而笑。
迟疑片刻,她张开双手,猛地一记拥抱,尽量往高处伸展弥足身高海拔的差距,索性她趁机偷亲一番,出其不意,火速退场。一看就是坏事做尽的问题学生。
她跑开了,不忘回头挑逗,“我走了,蓝枫哥。”
蓝枫笑着摆手,示意让她赶紧回。走吧走吧,再不走有人该疯了。
**
两日后。
桌面上,电话铃响急促。
趴在桌上,埋头苦读案宗后睡着的人被惊醒,伸出手拿起了电话筒。“你好,市局刑侦……”
听清对方的消息,梁苑整个人就精神了。挂完电话,未等转椅上略显疲态的魏警问话,梁苑道“市民举报,目标人在古庙附近出没。”
就在梁苑说话的空挡,魏警将最顶端的木块叠上去,花时间搭起的积木工程可算大功告成。听闻这一语,老前辈立即正身。
全组出动,只个把钟头,年轻一些的刑警一口气登顶古庙,对岳旭一案的协从犯实施逮捕。
香客都驻足拍摄视频,搞得活像直播。事情很快顶上热搜,因犯罪人选择遁地到出世的庙里歇宿。媒体戏称为官员落网前祈求庇护的虔诚心路历程。
正事办完,已是午间。
饭点时间,出了警署门,苏记者正准备上台阶往里边去,看上去有备而来。
阿苑站住脚跟,苏记者温顺地冲他招手。苑儿才觉知今天还是个不太平日了。
不多时,面馆里。珉颜拿着木筷敲着杯缘。接着又开始摆弄茶杯,把绿植围起来。“内部围猎啊……套近乎给甜头,最后集中猎杀。”
魏警吃着花生小菜,忙夸道“哎,这比喻用得好。“紧接着,附加评论他的看法“现在不搞肃清啊,那就无法无天了。”
“看人家生活多节俭,在任的时候还获这个奖那个奖,政绩裴然,一查出来让人瞠目结舌。”当真不能浮于表象。
阿苑说完这句,炸酱面终于上桌,冒着热气。服务员到时人情,礼貌道“三位吃好。”
“谢谢。”
道谢之后,三个人纷纷动筷开动。
珉颜吃着吃着,把面条往上捞,却不忘正事。“现在下马的都是猎手,那猎物呢?”
“那都是旧案了,人物关系比较复杂,就发生在当地的一个自然村里,具体情况怎么样不清楚。“毕竟组织上的规定就是这样,机密信息共享不得。
伴着滋溜溜的嗦面声……
面是咸了点,惹得老前辈停下来喝口茶水缓冲一下。在这个空挡里,魏前辈侃侃而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那时候的政法系统可没像现在这么守规矩,一来一往的查起来够呛,可是现在啊法律至上,欺瞒不得,那就非查不可了。”
本来梁警官安分得很,一听这话倒是让他生发启示,他附和“不变能行吗?看看不为人知的监狱,现在里头也变革。”
听闻这一语,珉颜当即反问“是吗?这点子好,下期就做个监狱管理变革史专题……”
谁知道,梁苑吓得脸色都变了,他已经想到苏珉颜在未来蹲守警署,狗皮膏药一般,深度挖掘信息的场景。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可不想要这样的效果。
阿苑忙撒下弥天大谎“叔,快超时,咱赶紧吃完了好回去。”
魏警接收到信息,迟疑地应和“啊……对,迟到了多影响考核……”
两个人神速快捷,草草把碗里的东西吃完,拍屁股走人。
珉颜只得扪心自问,怎么了,她这么可怕吗?可能得找个第三方求证一下,于是目标明确,她直接告到裴翼那里去了。
**
晚间。
年终突击加班加点,办公楼内灯火通明,一切都是千头万绪,直至年度审核项目收尾。
出了办公室,蓝枫摁下按钮,乘坐电梯直达首层。电梯门缓缓拉开,才迈步走出来,电话铃响。
他接通了电话,倒是稀奇,是蓝父的来电。“爸,怎么了?”
“蓝枫啊,你过来一趟吧,这老张说的挺严重,就是你那个张伯,说你不在这儿还跟我急,赶紧地过来。”最后一句,索性就命令了。
张伯啊,那应该算是生疏面孔,多年未见,怎么想着见当年那个年轻的蓝家小伙了?
片刻思索拿捏后,蓝枫回应“好,这就来。”
于是乎,闹到最后,他弯身坐进驾驶座,给备注为颜颜的人去了通电话。
另一端,图书馆内。
桌上叠放着标红的旧报,鼠标下滑键不断下移。报道撰写时间追溯到2006年,通篇内容对犯罪当事人实施化名保护。
等珉颜退出页面,准备重新输入搜索指令时,衣兜里的手机伊始震动。她看看周围,确保不会有叨扰他人之嫌,接着掏出手机,滑动绿键接听。
“喂,蓝枫?”说话时,珉颜压低声道,她提问的语气,明显是问他有何贵干了。
“你现在在哪?声音不太对劲。”看看,他还是挺警觉。他猜测她正处于公共场合,不宜喧哗。
“图书馆,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这时,珉颜猫下脑袋,用肩头把手机固定在耳边。在搜索框输入某县县委职犯罪实录的字样。
“我爸妈让我回去一趟,现在我在路上了,晚点我再过去找你。”这一边,蓝枫注视着前方路况,答复某人的问题。而后减速,车辆在十字口处等待绿灯放行。
“哦,好……”她一门心思不在这上面。只管着搜罗信息了。
“这个点图书馆也快闭馆了,记得回台里路上小心。”蓝枫一如既往地嘱咐。
“我知道,那我先挂了。”得到肯定答复后,珉颜率先挂了通话。
于是乎,她又开始反复的信息筛选,时常重温一下从报社报刊亭整到手的纸报。
另一边,蓝家。
开了门锁之后,蓝枫进门先是问候,“爸,张伯。”接着换好鞋入屋。
蓝母沏好茶水端出来放在桌上,落座。这下人头到齐了。
“老张啊,你看这小子都来了,你到底是有什么重大事儿啊?”蓝老可是一直纳闷儿,这是天大的事啊。
看老张把茶水晾在桌上,放凉了生涩,才让蓝母换了新的来。
“老兄,我这会儿想起咱们当年在政府办,那时候我还只是个科员,你都已经是处级了,你可是个眼里有活儿的人,年轻的时候天天都忙,大过年的还补位值班。”
蓝父听了,别扭起来,忙问“你还提这事干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你可别说,那时候蓝枫坐在门槛上,等了半宿都不见你回来,你啊,带着春节发的补贴回来就开始打瞌睡了。那个年过得多糟心。”
这一言,蓝母将往事往细微之处说,不禁让父子俩异口同声发问“我吗?”这才叫真正的抵赖。
我好像没做过这么让人倾情动容的事。
我好像也没做过这么破坏喜庆气氛的事。
可是,这样的融洽并未维持,反而裂变断崖。人一旦谈起往事,必定悲喜交加。
“人人都想不到,这么一个勤勤恳恳的人怎么就一夜间变了模样……”其实,何止是变了模样,一身骂名,身败名裂都不足为过。在那个年代,有多少人能有幸担负起那样响当当的称号。
当真是,一败涂地,并且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听到这里,全家人的脸色都变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段艰难的日子,才叫家道中落,恰巧叫蓝家小子的人生轨迹发生偏移。
话题沉重,足以令人窒息。苍白地佯装释怀,蓝父一直重复着往事不必再提。
接踵而至,他满脑子都是当年勇的支离破碎,那样和谐的烟火气转瞬即逝。
现在,欢悦已过,才知是苦难临头。
“我晓得,清楚得很,因为一次实名信访把人给得罪了,人家有权有势,背地里报复陷害,最后差下属把赃款藏到你家里了……”
风水轮流转,岳旭那个人重重摔了一跤,永世不再翻身。
这一句砸得令人眩晕。头脑神经被攥紧了一般,辛酸愤懑一时间涌上心头。蓝父愣坐在沙发上,双手只顾着紧抓膝盖。
有些事,你不提倒好,一拿出来见人,才知道自身有多无助卑微。
蓝枫与蓝父相对而坐,将蓝老的一举一动收进眼底。再定睛,视野已经白茫茫一片雾气。那句话应验了——真是没出息。
蓝枫猛然回想起,他确实也充当了始作俑者。那时候他还劝服父母自首,铁石心肠一般,直将二老逼上绝路。
你可知道,在那个尊严遭受蹂躏的铁栅栏里,无论春夏秋冬,日子过得蹉跎,怎么拖都拖不动。
“你打哪儿知道的?谁,到底是谁这么狠毒?”整个室内只闻蓝母压抑到颤抖的声响。
老张苦笑着摇头,“是我自己,我就是那个负责藏着赃款的人。这么多年一直都没……”
场面突然失控。
蓝枫疾步如雷,猛地上前揪住老张的衣领。他的声音沙哑颤抖得厉害,“所以这些年你都干什么去了?你扪心自问,我们这一家子人有哪里对不住你吗?这么做你到底图什么?”
他的太阳穴处青筋暴跳,怒气汹涌。视角总是模糊了又清晰,整个精神世界随之轰然倒塌。
“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敢讲,是我害了你啊蓝老,我实在是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这一家人……”老张亦是老泪纵横,直接跪在地上,反复讲着一句对不住。
这两个老人,一个以前在囚牢的世界里历经沧桑,另一个前半生风光却饱受煎熬,一过锐勇当年,这时已是白发苍苍。
这时节,白发人向另一个鬓角斑白的人乞求原谅,同样叫人辛酸。
“为了什么?说吧,你当时安的什么心?什么理由?”蓝父说着,无力地从坐着的沙发上蹲下身来,手掌使劲地击打地面,整个手心都是火辣辣的。他对这个心碎又残酷的答案好奇得快疯了,他还真想象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象。
“我不想只是当个小科员,干得再卖力也没有出头日,可是晋升哪有那么容易?我鬼迷心窍走了邪门歪道还不自知,你告发岳旭,我反而跑过去帮他,我就是走到了这地步,官场上暗藏玄机,谁知道呢?到头来我还是把你打趴下了……”
那样满足虚荣的胜利感,让人在明争暗斗里摇摆不定,最终被湮灭得彻底。
另一边,回到寝室里。
珉颜将电脑放回桌上,到饮水机盘,拿起了空杯,不想把杯架上的杯子碰倒了。
她有些懊丧,赶紧清理好玻璃碎片,接了白开水之后,继续手头的任务。
无意点开了发帖,眼睛快速扫描,触及落款处,她整个后背都僵住了。控制鼠标下滑键的手指久久不得动弹。
等她回神过来,她是翻天覆地,掘地三尺把发帖记录都翻了个遍,碰到部分内容上了权限设置。珉颜依着模糊印象,几番尝试开锁,最终登录进入系统。
就此,她的神经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密码竟还是与她自己相关的生活点滴。
她终究如愿以偿,也算目睹了那个小县城里当年贪污腐败第一人的头条,再看看报道记者,多熟悉的名字。就在这么一瞬间,变得如此刺眼。
那样光明正大的形象,一下子在她心目中毁了。
她猛然抓起挎包,开了房门之后,恰巧遇上潜水兽出任务归来,两个人差点撞上。“怎么了,这么急?”
珉颜听不进去,开始冲刺,把人甩在后边了。路边,她急忙忙拦下计程车,路途上不断催促师傅加速前进。
她这漫漫一路的煎熬,终归是要落地了。
掏出钥匙开了门,她进屋开灯,紧接着翻箱倒柜。终于有点眉目,一个打了一层锈的铁皮盒子,上边上了锁。
这下子她又开始四处搜罗钥匙,一把一把地试探。不管怎么样,过程刺激,她还是把锁给开了。
她不禁迟疑,气氛无故紧张又沉寂。掀开盒盖,褪色发黄的日报,还有一叠书信。
再回彼端。大家坐回沙发上,但却如坐针毡。内心烧着烈火,煎熬不休。
“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有想过还我们一个真相吗?你自己过意得去吗?”
“嫂子,我怎么能过意得去啊,我良心上过得不安啊。等到我反悔了,事情已经紧锣密鼓地撰稿上头条独家,大家伙知道了都来议论,都来谴责,骂声一大片,舆论压倒真相,我就该知道改变不了什么了。我想着过了热度,事情也就过去了,大伙儿就都忘了。如果我讲明白了事情缘由,下一个变成众矢之的的就会是我,这样就是毁了我自己。”
“所以就只能毁了别人,你自己一路平步青云,直上云霄。十几年的轻松惬意,背后暗藏别人遭受的无妄之灾,你自己看看有多心安理得。”
蓝枫说着,眼泪无声砸落,打转了之后决堤。可更要命的是,他自己也搅和在这个过程里。
他一度以为的正义凛然好像都是弄巧成拙,他在囚笼外头飘摇远行,从未想起重重围墙里头有人在等待救赎。
苏常宁——
苏常宁……
多么渺远的姓名,从未知的遥远飘来,让她的时间线伊始混乱不清。
珉颜想起刚识字那时节,她趴在桌上练习一家三口的名字。
可是,为什么父亲偏会是这样的姓名。她不懂,里头的深意。
泪水突如其来的汹涌,“啪嗒啪嗒——”砸到信纸上,字迹模糊成一片。情绪无声宣泄,她把信纸揉成一团。这些原来都是苏父以笔会友,早在珉颜在庭审上碰见蓝枫之前,冥冥中已然开始的无法言明的联系。
她想,设若那时候她再不礼貌一点,捡起那地上的信纸顺便展开阅读,看清楚上边的一字一句,以及背后隐藏又不禁流露的愧疚,可能故事不会开始,时光可能依旧美好。
蓝枫,我想我等这么些年好像都是罪有应得。你就应该不要回头,不要出现,让我等到穷途末路也不为过。
颜颜,答应奶奶以后不要当记者。
颜颜,人啊总是做事不懂分寸,老爱犯错误。你看看我现在,这才是老天有眼,是报应啊。
另一边,楼外,伴随着警笛长鸣,蓝红色的灯光闪烁,曝光灯此起彼伏,他的视野都是层层叠叠的光影。
驻足在原地,蓝枫眼眶里尽是滚烫,凝望着年老背影远去的方向。
老张说起,此一去便不再遗憾煎熬,那才是归途。
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撕裂的痛快,叫他分不清是喜是悲。
回忆一直支离破碎,退回到久远的年月,他跋涉的轨迹从荒寒的西南重回静谧小村镇。
回到那里,门上爬上了锈层,对联在风吹日蚀中丢失生机。那时节,日光懒洋洋洒落,整个巷道金碧辉煌。
那是生命的发端,时间不肯停留,巴望着向前,最终直将他推入深渊。
脚下沙砾被踩响,他的眼里持续失焦,只剩漫无目的地走动。那样短短的一瞬间,她生生站在了跟前。
目光触碰的瞬间,一个爆裂敏感,一个辛酸无措,眼底同样带上滚烫的温度。
周围风声止住了,路灯光线在视野中泛着零碎的光圈。
她说,“那封信里的署名……苏常宁,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