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景雄？救他干什么？能救我也不救。
我冷着脸不回应。
莲花姑娘一再恳求。她越恳求，我的心越凉，越发知道，眼前这位天仙一样的人物，终究只是理想中的幻影、生命中的过客。宁茜茜要嫁给张明达，黄小雨要嫁给沈剑，莲花要嫁给荆景雄，在我出现之前，他们的关系本就是如此。横不能我插过一两腿，就把自己当成个角儿。
生旦净末丑，是谁就是谁。文老六，别在自己的游记本里做梦了，你在自己的游记本里自称“我”，在别人的口中无非只是“那个谁”。
我苦笑一声答应了。
二人踏着吊桥进入迷茫山寨。我边走边叹，上次带莲花姑娘离开，推着发家致富小车，怀揣美好人生梦；这次带她回来，心里剩下的只有碎裂和痛苦。自从离家之后，我总是跟幸福擦肩而过。
这就是所谓命运吗？
……
聚义厅里，黄明柱对垂涎多日的莲花姑娘时时偷瞄，喜笑颜开地看我：“啊哈，文贤侄，识时务者为俊杰呀，今日贤侄的作为，显出了胸襟！咱们英雄惜英雄，不计前嫌！眼下山寨正是缺人的时候，你留下来辅佐我，咱一起寻找宝藏，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环眼一看，他身旁站着几个面生的堂主，其中还有做饭的小周。刑堂原来的堂主高志方，变成了副堂主，一脸丧气地站在后排。赵半山和关二鸡已经不见了，以黄面首的威风，发起狠来连自己小舅子都杀，何况两个外人？他提升罢黜的手段大刀阔斧、电闪雷鸣，让我怎么放心跟他干？
如此说来，要他放荆景雄更是白日做梦。
但我都来了，莲花姑娘眼巴巴看着，只能开口：“感谢寨主信任！文老六只是个小老百姓，发财的梦是不敢有的，寨主不计前嫌饶我性命，我已经很知足了！寨主胸襟广阔，大业在望！小侄恭祝寨主，威名与天同齐！”
黄明柱大笑：“哈哈哈小子嘴巴挺甜！小雨喜欢你，我不会要你的命。但秘籍和宝剑应该还我吧？为了那本破书，她娘都快唠叨死我了。你这是雁过拔毛啊，密室里的钱，你小子没少拿吧？害我冤杀了老包，你小子欠他一条命！下辈子给他当牛做马，等他讨债吧！你看看，腰里的宝剑是黄某的镇山之宝，这位姑娘的披肩，是黄某的珍爱之物！嘿嘿，要不是有前朝宝藏顶账，你小子这辈子完了！”他说罢，羡慕地看着莲花，仿佛在说，这姑娘也是黄某人的！
莲花见黄明柱目带猥亵，害怕地拉我的袖子。这举动让黄明柱有些不快，他挥手遣退左右：“文有智，现在就咱仨人，到底有啥事，直说别兜圈。”
“黄叔叔，我对小雨有很深的误会，狠狠地伤了她的心！她离开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只怪小侄太蠢！”我不争气的眼眶有些发红，“我回来是想弥补过错。”
黄明柱叹得难辨真假：“唉……我那命苦的孩儿，我就不明白，她喜欢你这浑小子干嘛？你想弥补什么过错？”他看向莲花，似有所思。
我不许黄明柱乱想：“寨主！前朝宝藏事关重大，你不会以为，荆景雄真的知道藏宝的地方吧？”我猜，黄明柱抓了荆景雄却不杀，极有可能是藏宝图不见了。极有可能，荆景雄等人被俘之时为了保命，趁乱毁掉了。
跟真秘籍在一起的第二幅山水画还在我手里，黄明柱让我还各种东西，却不提山水画，很可能这幅也是假的，而他备有真品。不然他怎么不问？此人就爱干这种事儿，真真假假，一正两副，也不怕把自己搞糊涂。
“啥意思？”黄明柱眼前一亮，“他不知道？或许……莲花姑娘知道？”
莲花害怕地摇头。
我不许黄明柱乱想：“寨主，莲花姑娘还小，荆景雄哪儿会把这么大的事儿告诉她？他连他媳妇都不告诉，会告诉你？”
“他媳妇是谁？”黄明柱糊涂了，看向莲花，恍然明白，眼中泛出难以相信的神色，跟我对视，我点点头。新老二位面首，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用听不见的声音，齐齐骂了句：“荆景雄真是个畜生！”
黄明柱的魅力败给了荆景雄，情场失意，恨道：“荆景雄不肯说，让我把迷茫山翻个遍自己去找。”
“屁话！他跟寨主耍心眼呢，他也想分钱！”我没空顾及莲花的面子，直接把荆景雄贬低到一坨屎的地步，“别看他长得老实巴交，其实精得像只臭狐狸！”
“哼！再狡猾也熬不过黄某的酷刑！”黄明柱对情敌的仇恨，恐怕比同行更甚。我帮莲花姑娘救出荆景雄的希望更渺茫了，正想借机打退堂鼓，莲花却向我投来恳求的目光，让人没法耍诈。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寨主，小侄见过山寨死牢，那确实吓人！荆老大迟早会服软，但倘若他没见过真正的藏宝图，寨主就算逼问出来也找不到财宝呀！叔，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假画儿？”
“假画么……可能是有的吧，”他装作不确定，眼放贼光，“怎么？你有真的？”
“小侄斗胆跟寨主做笔买卖，敢问寨主有没有魄力？”
黄明柱警惕的样子跟弓背的猫一模一样：“什么个买卖？你先说来听听。”
“小侄给寨主标出藏宝位置，挖到宝藏，小侄一文钱也不要，全归寨主！条件嘛……寨主把那群俘虏交给我。”
妈的，亏啊，亏大了！
“你不要钱？你小子多贪婪我还不知道，你不要钱？”黄明柱嘲笑，“不过嘛，你对不起小雨，不要钱也是应该的。但你要那群俘虏干嘛？想当大王呢？”
我看看莲花姑娘，说，荆景雄若死了，西域马帮又得乱套，莲花娘家的生意就没法做了，我跟莲花姑娘相识一场，不能看着不管。黄明柱表示理解，还安慰了几句：“要是这么说的话，莲花跟了荆景雄，比跟了我强，比跟了你文有智更强……唉，真是个贴心的好闺女啊！天底下，能有几个这么好的女娃？孩子，你好好保重，人生可长，爹娘还在，凡事想开……”我知道，他嘴上说的是莲花，心里想的是小雨。
三人各有些伤感，沉默了一会儿。
“有智，你知道藏宝的位置？你是怎么知道的？”黄明柱想完闺女，收起眼中慈仁，跟我继续谈买卖。
我藏起心事：“恕小侄斗胆推测一下。荆景雄拿到的山水画是假的，我在藏着秘籍的暗室又拿到一副山水画，以为是真的，其实也是假的。寨主才有真正的山水画！寨主的智慧通天彻地，岂是凡人可妄测的？可惜寨主没有花鸟图，无法确定藏宝的位置。老天有眼，我在刘博中女儿刘莹那儿，为寨主寻得了花鸟图！两图一凑，便可指出藏宝位置！眼下，寨主未搜出花鸟图，定是被荆景雄毁掉了，只能逼问，但荆景雄知道，说出来就得死，于是他拖延。唉，寨主爹爹，花鸟图那么复杂，标记极其细小，他就算招认，若他记错位置，跟不说有什么区别？好在，小侄记性不差，对画中标记了熟于心，绝不会出错，定能标出准确位置。黄叔叔，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俘虏不要钱！这比买卖可划算？”
黄明柱半信半疑，转口说别的：“哼，那帮人！中秋节攻我山寨，现在又抢我宝藏！你说我会不会放人？”
我委婉表示，寨主的亲家城主大人沈东诚答应放他们一条生路，定有高瞻远瞩，或许——他是为了团结各位英雄，一起挖掘前朝宝藏，让大米朝更强盛，令老百姓更幸福！
黄明柱心里一定觉得城主府跟前朝藏宝脱不开干系，或许也认为城主府在“渔翁得利”。但他已经把自己当成皇亲国戚，哪儿容得我信口雌黄？听我说完，发一声喊：“来人！把文有智给我绑了！”
“寨主且慢！你知道我的为人，没有后招，绝不冒险，不识威逼，只认利诱！快让厨子们退下，咱爷俩好好说话！”我一边阻止黄明柱，一边安慰莲花姑娘。她觉得拖累我了，忍着眼泪。
黄明柱以己度人，担心我也学会了一式两份的绝招，挥手止住，撵出众厨，平静了语气：“今日无苦大师远道而来，本寨沾了善缘，不宜杀生。贤侄，咱们开诚布公，互相信任！江湖事儿江湖办，咱这事儿跟城主大人无关，你别往他身上扯。你若能标出位置，我也省得跟荆景雄那帮人废话。江湖上打打杀杀分分合合也是常事，我也不是非杀他们不可。我最后问一遍，有智，你确实肯用财宝换一群废物？”
我果决地看向莲花。黄明柱瞬间意会：“人不风流枉少年，贤侄是个人物！这样，你标出地点，我派人查看，确认无误，立刻放人！”
呸，哄傻小子呢？给你标出来？你找到地方见着宝藏，准连亲妈都不认，哪儿还记得跟少侠文有智的君子约定？
“叔啊，小侄伤害了小雨，懊悔莫及，因此才回来戴罪立功，我岂敢信口雌黄？！黄叔叔若不信，岂不辜负了小雨和小侄的一片孝心？我若专程回来说假话，岂不是禽兽不如？若我禽兽不如，又岂会为小雨伤心？我若不为她伤心，又岂会觉得亏负了寨主？我若不觉得亏负寨主，我自己干嘛不抢先一步找到宝藏挖走？！”我嘴上说着，眼睛瞟向莲花，让黄明柱别忘了个人魅力，别显得那么市侩，当着莲花姑娘的面，我给他补两句奉承，将那老小子抬举上天，“再者，就算咱两家毫无渊源，小侄也愿把宝藏献给寨主。正所谓天命所归，寨主替天行道的大业，谁人能挡？就算别人找到挖出来，也终究是寨主的宝藏！就算寨主不去挖，宝藏自己都要来敲门哩！天下英雄提起迷茫山黄寨主，都是双手竖起大拇指，恨自己老妈没给多生两只手！为啥？黄寨主一句话有千斤重，威名与天同齐！”
莲花姑娘频频点头。
黄明柱听得声声入耳句句暖心，见佳人首肯，更为得意，猛然抬手，屁股离座，小碎步挪动起来，大力拍了远在五步之外的桌子一掌，喝声彩：“好！！！财宝既然在我迷茫山，迟早是我黄某人的！以前一直寻找花鸟图，以免浪费精力，此番一看，藏宝图自己送上了门！贤侄风流，为情献宝，黄某焉能不信？！来人呐，把那群贼人放走，让他们滚下山去，再敢来迷茫山半步，挨个捣死兀狗日地！”
说罢，黄明柱小冲一步，回到我身边牵住我手腕生怕我逃走：“贤侄，咱俩坐下喝茶聊。”我说寨主莫心急，等我看着那帮人下了山，再说藏宝的事。黄明柱已经与天同齐了嘛，痛快答应了。
……
山寨门口，俘虏们各自搓堆儿站着。在黄明柱一番威震江湖的训话过后，众贼该滚蛋了。百鬼岭没死的禽兽脓包，纷纷对我表达恭敬和感激，说什么唯张少侠马首是瞻。仿佛我没有骗过他们一样，仿佛我的确是少侠张明达，而不是已经摆在明处的文有智。
荆景雄贼兮兮地看着莲花姑娘，颇感意外，满目怜爱。莲花姑娘低着头，脸上泛红。我知道，她脸红是因为我在看她。然而，荆景雄那臭贼，以为莲花的脸蛋是为他而红，于是他兴奋，他脸红，他挠头，他搓手，他简直挖到宝藏了！莲花装作开心，笑容发苦，悄悄向我投来流连的眼神。她一定舍不得，可又不能跟我走。
我最终还是失去了莲花姑娘。我的心一天之内被剜了两次。那一刻，我明白内心的感觉，知道自己爱黄小雨，也爱莲花姑娘，这两个女子我都深深爱着，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
眼前的情景，让我想起文老五的两句诗——“天公不作美，地母要扮丑。”对仗工整，用意深刻，让人挑不出毛病。
荆景雄得意而复杂地看着我：“文兄弟！你抢我老婆，我抢回来了。你骗我害我，但又救了我。从今以后，咱俩谁也不欠谁，非敌非友。我家莲花怎么想我不管，但我可告诉你，你到西域被我撞见的话，我要是心情好，咱们就喝酒，我要是心情不好，想抢你就抢你，想杀你就杀你！你娃记住，不敢太日能！”
说完，拉着冰雪一般的莲花姑娘，骄傲地走出寨门。走了几步，他回过头对站在门楼上的黄明柱喊：“黄寨主！你今日若杀我，荆某不恨你；你今天不杀我，荆某也不道谢。千算万算，不如天算，荆某人看明白了，前朝藏宝不是我的！今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告辞！”
“荆老大豪爽！虽然咱结过梁子，但黄某人也不会放在心上！”黄明柱冲着莲花姑娘表演大气磅礴，“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送！”
莲花姑娘被荆景雄牵走了，她三步两回头地看我。冬日午后的暖阳照在她白皙的脸上，照亮她滴落的晶莹泪珠。荆景雄怜爱地挽着她，他们的身影隐没在皑皑白雪间的莽莽山林里。残余放羊娃随之而去。
……
蓬勃岛残存的鬼影，个个带伤，群龙无首，也不道谢，也不点头，互相搀着走了。我看到这群武士，才想起还有个乔舒雅。我以上茅房为借口，偷偷去了趟聚义厅。厅里空无一人，我走到屏风后，打开暗门，在昏暗的火光下，看见乔舒雅漠然地坐在台阶上。门开的一刹那，她惊讶地抬起头来，脸上充满害怕神色，见是我，又欢喜地跳起，撞了脑瓜，疼得咧嘴，笑看着我，眉目传情，带着几分撒娇之意，大概想让我摸摸她的脑袋。
我心如死灰，懒得摸她。知道她乃是受了韦无常的内力震伤，才对我产生了兴趣。发情不代表爱情。我对她摆摆手：“乔姑娘，别人都下山了，你也走吧。”
她又是惊喜又是怀疑：“真的吗？张少侠怎么做到的？”
我告诉她，我是文有智，不是张明达；我是个骗子，不是好人；我是个混蛋，不是少侠。我办完事就要下山了，你走不走？说完就要离开。她点点头，紧紧跟着，悄悄说了句：“肚子饿了……”
饿着吧。这也是俘虏，我可以光明正大带走，于是去见黄明柱。黄明柱看到小乔，颇为不爽：“贤侄你咋这样呢？一个也不给我留？”我说，黄叔叔，这也是俘虏呐！再说了，你家我婶儿都知道你藏美女啦，砸手里不如低价甩卖给小侄！
黄明柱知道利害关系，恨恨说句，老子有宝藏，还愁没女人？
真是个睿智的人。
我带乔舒雅往山寨门口走，正要出门，黄明柱追来，在背后叫：“有智！秘籍和宝剑！你忘了还我啦！”
这狗贼记性真好，我还以为他想着前朝宝藏，已经忘了这茬。
黄明柱的厨子们、娃娃兵们，将我团团围住。我掏出手抄的假《断云掌》秘籍，递给傻傻愣愣的小明小亮：“小哥俩好，你们爹呢？”
嘴头麻利的不记得是小明还是小亮，说：“我今天推着爹晒太阳，看见灰叔叔，笑了，看见羊皮袄，尿了，现在晕着。”
我点点头夸他们孝顺，让把宝剑和秘籍交给寨主。两个娃娃拿去。
黄明柱把秘籍拿在手里翻翻：“贤侄跟叔玩呢？这本是假的！看这烂字，啧啧！快把真本拿出来，念在小雨的面子上，不跟你生气。”
老面首较真，我只好把真的掏了出来：“啊？那是假的吗？小侄自己也分不清……我手上这本，是用来思念小雨姑娘的。”
“屁话！拿来！”
“好吧，小侄不能睹物思人了……寨主息怒！我不睹！不思！”
黄明柱把真秘籍拿去，翻了翻：“这还差不多！”他挥手让我滚。
我转身刚要滚，忽只听得黄明柱大骂一声：“妈了个巴子！后面还你妈有广告呢！这是从哪买的假书？敢不敢再拿出一本假的来？！”
“寨主息怒！那是小侄和小雨姑娘在东岳城逛街买的，小侄因此想留做纪念。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寨主可以搜身，以证小侄清白！”
黄明柱亲自来搜，连裆下都不放过。裆下没有第三本，他气得大骂：“妈个逼！老夫一定要整死那些弄假书的！气煞老夫也！哇呀呀呀呀！”不像真生气，像犯了戏瘾。他撩起胡须揸开手，仿佛要发射断云掌。
我识相地抱头鼠窜。跑了几步，两本书先后砸在我后脑勺。幸好宝剑不假，不然也得插在我后脑勺。我灰溜溜地捡起秘籍揣回怀里，拉着乔舒雅跑了。
背后黄明柱骂声不绝：“扫把星！拿上你的相亲广告，滚你妈的！”
这个不学无术的淫贼，跟拨浪鼓一样笨，真东西放眼前都认不出来。
下山路上，我心想，既然断云掌秘籍长了腿一样跟着我，看来有缘，择机学一学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