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大殿灯火通明，仆役们迈着小碎步，轻手轻脚的行走，唯恐惊扰了主家，惹来责罚，卫尉廉尧带着一群侍卫守在门口，神色同情的看了李昭一眼。
周婉提着李昭的耳朵，进入甘泉殿的时候，大殿上已经跪坐了一圈的人，上首老奶奶和祖父李虎，奶奶怀中抱着龇牙咧嘴的李道仙；李虎左边下首坐着须发皆白的德信公，再下李伯达、李仲道兄弟二人依次坐好，李仲道一脸厉色。
老奶奶右侧下首是赫连夫人，再下是魏玲，怀中抱着双眼通红的李曦，她背后跪坐着魏芬，想来这位也是伯父李伯达的妾室了。
老娘将李昭提溜到大殿正中的蒲团上，转身来到魏玲下方跪坐好，老娘背后跪坐着周怡。
殿中一副审判罪人的模样，李昭突然心里一阵打鼓，低头不语，这阵势看的他心虚起来，或许他真的错了，不该那般捉弄李道仙，还把李曦也搭进去了。
老奶奶深深的看了李昭一眼，叹息一声，“想来昭公子没认识到他的错误，来人，将昭公子的蒲团取走吧，地上凉快，让他清醒清醒。”
仆役取走了蒲团，李昭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心里慌了起来，老奶奶从来没这么严厉过，他不仅委屈的叫了声奶奶。
老奶奶又叹息一声，朗声道，“家门不幸，幼辈顽劣，自当有所处罚，却也不好叫外人看了笑话，无关人等都出去吧，廉将军守好殿门，不要让人靠近。”
冯悦领着仆役们陆续出去了，廉尧唱一声诺，随即关好殿门，李昭奇怪的看了一眼走出去的冯悦，却被老母亲一眼瞪了过来。咳咳，原来咱家祖父大人，是个忠于爱情的人，比老爹强多了。
这时，老奶奶缓声道，“有劳德信公与这顽劣小儿说说我子虚国公室宗枝，还剩下几口人。”
德信公点点头，颤巍巍的看着李昭说道，“我子虚国公室世系，开宗分为两支，一支在青羊宫，一支即是我子虚国国主世系；青羊宫妙音、明道、明诚不在此处，孽子鹰与你堂兄李栾在弘业城，其他人皆在殿中了，人丁之稀薄入目可见。小昭儿啊，看看这些人，你记着，以后得好好护着他们，可不能再做糊涂事了。”
“有劳德信公了。”老奶奶谢完德信公，对李昭厉声道，“自开国以来，到你是第十一代，整整十一代人，总共就生了三个女儿，其中的两个就在你眼前，都是你血脉相连的姐姐，你竟然把他们留在酒肆里顶账，糊涂！你可知道，这甘泉宫里，永远都有一座阁楼是留给道仙的，小曦也从小就什么都让着你。原本家宴主菜是清蒸青凤鱼，你说红烧的好，行，咱家往后就改吃红烧了，你前些年跟妙音伯兄说你想征战天下，于是你祖父就琢磨着多给你攒点家底，还要去阜阳练兵！你以为就只有赫连丞相反对吗？你以为你真的能三言两语就说服赫连拔？你倒是给老身说说，家里人到底是哪里让你不满意了，让你如此苛待两个姐姐？”
李昭心里即是感动又是哀叹，这玩笑开大了啊，独苗的身份也不靠谱，好歹每代都有，唯独女儿才是公室的稀罕物，这就糟心了啊，都是惹不起的存在啊。听听那名字，一个仙一个曦，仙就不用说了，要供起来的存在，曦呢，那是太阳光啊，寒暑皆凭心意，受着就好。
李昭脸色羞红，一脸惭愧的抬头看着老奶奶，嗫嚅道，“孙儿只是想捉弄道仙，原本是要回来拿钱付账的。”
老奶奶顿时怒了，痛心疾首的说道，“这是能想的事吗，别说想了，一丝念头都不该起，何况你竟还做了！往后你是不是还想拿姐姐去联姻、去换权势？！”
“道仙也拿我顶账了。”李昭委屈的说道，估计这才是奶奶担心的重点吧。
“拿你顶账怎么了，难道不该吗，你是男儿身！就该护着姐姐！”
李道仙差点没笑出来，眉花眼笑开心不已，正对着李昭龇牙咧嘴做着鬼脸，李曦脸色微红，将脸藏到娘亲怀里，见李昭被老奶奶怼的说不出话来，顿时就伤心不起来了。
老奶奶说完，祖父李虎接过话头，笑道，“小子，听说你差点讹了子虚观的钱财，妙音兄长，不辞劳苦的悉心教导你，你竟想讹他财货，这真是……不说尊师重道的问题，我记得他给你的压岁钱可不少吧。”
“难道青羊宫也算是咱家的产业？”李昭快哭出来了，以前不知道咱家是这种级别的地主老财啊，怎么今天净坑到自己头上了。
常在河边走，终归湿了鞋啊。
“小子，自从武帝攻灭承道宫之后，道门就分为两大派系，一个是青羊宫，一个是中州北部昆吾山的辅国观，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区别吗？”李虎摇摇头，问道。
“不都是道门吗？”
“青羊宫主祭后土和九天玄女，辅国观主祭烛龙和盘古。九天玄女的后裔女子一直是承道宫的圣女，驻地青羊宫，负责镇压道门捉拿的妖物。而我们身上有一丝九天玄女的血脉，所以我们与青羊宫的牵连颇深，青羊宫的道人只是敬重九天玄女，才让你叔祖妙音这一系一直担任宫主的职位，你明白吗？”
“妙音师祖不是女子啊，也能担任宫主？”
李虎看了思路清奇的孙子一眼，耐心的说道，“九天玄女血统高贵，却也传承艰难，不是每一代都能有女子的，这也是我子虚国子嗣艰难的一部分原因。”
李昭闻言，瞄了李道仙一眼，颇为意外，自家这位暴力狂姐姐，将来也要做青羊宫之主？同时他也对九天玄女的血脉好奇起来，这跟自家有什么关系。？
李虎叹息一声，“现在你明白了我为什么要说你讹子虚观的事情了吗？”
李昭一愣，反应过来，深深的低下头，呐呐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孙儿这是不敬祖宗神灵。”
祖宗们筚路蓝缕，开创基业，儿孙们自当心怀感恩，这是为人之道。
李虎点点头，“往后不可如此了，也怪我们，从没告诉你这些。”
说着话，李虎站了起来，走到李昭面前，这个孙子承载着整个公室的期盼，是子虚国的未来，妙音学识渊博，或许教导了他很多东西，终归是有一些缺失的，比如荣誉、比如胸怀、比如家人和睦，现在是时候教导他这些了。
“小昭儿啊，我们的子虚国是人间乐土，整个天下战乱不休，唯我子虚国不起兵戈，与民生息，是为一方净土；去看看我们的臣民，他们能吃饱穿暖，小儿能无忧无虑的成长，贪欢嬉戏，壮年者能劳有所获，家室安康，耋耄老朽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每一个炊烟升起的屋顶下，都有欢笑声传出来，这是真正的人间盛景。
我们的府库里粮食多的吃不完，皮毛堆积如山，每年都要新挖地窖存放酿造的美酒，甚至不得不一再放缓军械的打造速度，因为库房堆不下了；这就是你将要继承的子虚国，就算你再怎么折腾，大略也够你挥霍一辈子了。
做男人，尤其是做国主，就要大气一些，不要吝惜些许财货，该罚的自然要罚，但该赏赐的也不能小气了，只要做到赏罚分明，就算你放浪形骸一些，你的属下们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死了都给你上个美谥，你明白吗？”
李虎一番话说得殿中众人都挺起了胸脯，这是公室的荣誉！对乱世惨烈的景象认识不够深刻的李昭，也能感觉到，这样一幅安乐的景象有多难得。
李虎看着李昭继续说道，“看看我们的两仪城，六百亩的宫苑，花木成林，美不胜收，别的诸侯国建造宫苑都是征召徭役，唯独我们会给民夫付钱；他们巴不得我们建造更多的宫室，可我们还是留下了那么多的地方用来栽种花木，因为公室人丁稀薄，建造那么多有什么用呢，空荡荡的看着心烦；这两仪宫里已经远远足够装下一个更大的家了，你住的甘馨宫自从建好后，空了整整一百多年，才迎来主人，你爹出生的时候，我曾经兴奋的想要再营建几座宫殿，可是到了你这儿，又成了独苗，也就放下了；昭儿啊，公室的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每一个人都是我们的家人，都要善意的对待，你明白吗？”
“祖父大人，孙儿明白了。”李昭泪流满面，他终于有点理解了，永远在渴望人丁兴旺的公室成员，背负着被空荡荡的宫苑加重了的那种人丁稀薄的孤独感，让他们对每一个家庭成员都特别看重，每一个新成员的到来都让他们欣喜，无关他的性别，因为每一个成员都是家人。
天下诸侯们尽皆枝繁叶茂，就连子虚国内的臣民也都儿孙满堂，子虚国公室成员的心中有多悲苦，可想而知。一向和蔼的老奶奶都怒不可竭，除了李曦、李道仙是公室难得的女儿之外，那种对子嗣繁茂的渴望让她对现有的孩子有了近乎执拗的看重，对于任何对家人的伤害没有一丝一毫的容忍，李昭终于在今天深深的感受到了那种无奈。
李昭决定，往后一定好好对待家人，做一个合格的国主，来报答养育之恩吧。
李昭心中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公室的人丁会这么艰难，仅仅是因为血脉就生不出孩子吗？按理说，已经过去这么多代人了，多强的血脉都该没剩下几分了吧。
于是李昭问道，“祖父，为什么公室人丁这么艰难，只是因为血脉吗？”
李虎一颤，叹息一声，缓步走回去跪坐下来，面容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抬抬手说道，“仲道，你来说吧。”
听到李昭的问题，殿中众人大多沉寂，面容悲伤，唯有李道仙和李曦一脸好奇的看着李仲道。
李仲道同样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是，父亲大人。”
接着李仲道开始缓缓说起了子虚国的过往来。
子虚国人丁稀薄，除了血脉之外，还因为背负着一个诅咒，一个让所有成员刻骨铭心的诅咒。
知帝年间，三十岁的无业游民李观，与知帝豪赌一场，赢得了有封地的男爵爵位，经过朝堂的一番争斗之后，知帝将归属青羊宫的子虚河谷划给了他。
而此前，青羊宫宫主莫正伦在数万里外的西州攻陷了妖族在盘古大陆的最后一个据点，自身也身受重伤，回到青羊宫不久就死了，二十七岁的莫青衣刚刚加号太衣真人，接手声威大振的青羊宫，屋漏偏逢连夜雨，知帝将子虚河谷封给了李观，虽然子虚河谷没人住，但那也是青羊宫的地盘。
这是诸夏城对青羊宫的打压！子虚男李观性情如何尚不可知，如果封锁了子虚河谷，对青羊宫将是致命一击。
年轻气盛的莫青衣，决定亲自去找李观，意图感化他，最不济也要交好。
在盲江中游，南巢国段左右，莫青衣找到了李观，这是一场宿命的相逢，一心修道不知人情险恶的莫青衣和巧舌如簧在市井中摸爬滚打的李观，结局可想而知。
在李观的花言巧语之下，莫青衣沦陷了，两人迅速坠入爱河，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过上了没羞没躁的生活。并且莫青衣还提前支付了嫁妆，让李观有财力一路招纳了三千多流民，带入子虚河谷。
同时，青羊宫还给出了子虚城的图纸，李观看的如痴如醉，畅想着美好未来，来到子虚河谷之后，三十一岁的李观和二十八岁的莫青衣迅速成婚，前两年倒也感情和睦。
然而秉持着人间乐土这个道门理念的莫青衣和一心强大子虚国想要去山下劫掠人口充为奴隶的李观很快产生了分歧，再加上李观不停的向青羊宫索要兵甲器械、钱粮物资，两人间的矛盾越来越大。
并且三年以来，莫青衣一直没有怀孕，而李观听说了莫青衣身具九天玄女血脉的事情，历来上古血脉大多子孙不旺，愤怒之下，李观与莫青衣大吵一架。
李观认为莫青衣是青羊宫派来断绝他血脉的，言辞恶劣，然后李观抛弃了曾经的山盟海誓，另觅新欢。
在一个下午，李观正在与侍女偷欢，莫青衣一脚踢开门闯了进来，看着眼前的背叛，泣血为誓，发下了诅咒：“我莫青衣，以九天玄女之血脉为引，诅咒李观断子绝孙！”
“没想到，天道显灵了，显灵了啊，晴空万里瞬息间变得雷云密布，天道的身影出现在云端。”李仲道一脸哀伤的说道。
“然后诅咒就灵验了，元侯再也没生出过孩子。”
“那我们，我们是从哪来的？”李昭疑惑的问道，这真是个狗血的爱情故事。
“老祖宗随即离开了子虚城，回到了青羊宫，然而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李昭捂住脸，一脸无语，这真是，真是……
“后来老祖宗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就是怀侯博之公，观公死后被朝廷追封为子虚元侯，博之公下山继承了子虚男爵的爵位，同时也带来了人间乐土的理想。”
李昭叹息一声，祖宗的事情，实在不好评价，只是累及了子孙，也难怪公室一直强调家庭和睦，甚至连娶个小妾都搞得这么偷偷摸摸的，原来根源在这里。
“父亲，天道是什么模样？”
李仲道，抬头看着房顶，“听说显化出的是一个婴孩，系着个黑白色的肚兜。”
李昭脑中一个晴天霹雳，大头娃娃！！
一种被坑了的感觉怎么也挥之不去，他不仅坑了我，还坑了子虚国好多代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