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春东路,邵逸夫医院正门,交警常驻,人流车流,来来往往。狭窄人行道花坛石沿,坐一老叟,素色脱皮夹克衫,黑色棉毛裤,垂头闭目养神,嘴里念念有词:“蝶儿飞,蝶儿飞,安危之兆,祸福之机,匪独天时,亦由人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温茜奔出小区,打一辆出租,坐进后座,对师傅说,去杭州东站!
郭美琳到家开门,发现老严和女儿都不在,有些奇怪,刚想给老严打电话,没想到手机震响起来,正是老严来电。
“美琳,你到家了吗?”听筒那头,老严声音有些急促。
“刚到家,哎,你去哪儿了?”
“唉,小俞那边说有急事,让我替他跑一趟宁波,我这不刚到高铁站嘛,哎,你看看鞋柜,我的包在不在?身份证在里头,忘记拿了!”
“你的包……没见着呀。”
“没有?嘶……奇了怪了,那我放哪儿啦。”
“你别着急,票可以改签的,我再帮你找找。”
“好嘞,不在鞋柜上,那就是在房间里,帮我瞧瞧。”
“行行,知道了,哎,你先告诉我,咱茜茜上哪儿去了。”
“茜茜不在家?”
美琳往客厅走几步,探头向温茜的卧室张望,门半开着,里头空无一人。
“不在家呀,我还以为你带她出去了。”
“完了完了完了,茜茜肯定是看到我的包,想帮我送过来,哎呀,真是的,这可咋弄。”
“你做啥,咋咋呼呼的。十几岁的姑娘了,好手好脚的,不会出事儿的。你在车站等着她,我打她手机联系一下。”
“别别,我来打,我来打,我跟她说。”
挂断电话,郭美琳回门口,脱鞋放包,把刚买的水果和酸奶放进冰箱。看到女儿半开的房门,她一步步慢慢走近,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踏进女儿的房间了,敏感的青春期,又遭遇精神疾病,一看到抑郁症三个字,美琳脑里就出现祥林嫂的形象,白发飘飘,拄着拐杖,乱飞乱舞。面对当前的境况,她只能小心翼翼,愈加呵护,生怕不慎触碰到女儿脆弱神经,激发她的负面情绪。
书桌上,女儿的笔记本躺在那里,旁边一支未上盖的水笔,恰是女儿匆忙出门的证据。自温茜上小学起,郭美琳就有意培养她写日记的好习惯。起初,每天还会批改,圈出错别字,用波浪线划出完整的长句子,随着女儿渐渐长大,硬面抄换了好几本,开始私密化,开始买带锁的本子,藏在抽屉深处,不再示人。
“老爸你在哪儿,你包忘记拿了。”
“哎哟我的好女儿,我在北广场这边呀,你下了车就能看到我啦。”
放下手机没多久,迎面驶来一辆绿皮出租车,车牌号和女儿电话里讲的一模一样。老严高举右手猛挥,车刚停稳,温茜摇下车窗,把公文包递给老严,说,你可真是个马大哈!老严哈哈哈干笑,说,女儿太给力了,这下好,我票都不用改签了。
“老爸你路上小心,我不下车了,拜拜。”
“哎,好,好,身上钱够不?”
“够,我手机里也有钱呐。”
“好,赶快回家吧。”
司机师傅放刹车,离合油门配合,慢慢起步,老严脸上凝着笑,静静看车子消失在通道弯角。
异刻密室逃脱的接待大厅,此时玩家寥寥,但人人都忙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何其政和郑昆仑一人一棍,昆仑前路扫灰,大鸡后头拖地。施若彤在前台大理石台面排出一列花瓣琉璃碟,每碟装几个平安果,黄姗妮来回走,将水果碟子放到每张台桌。孙乐水则负责将平安果上带有图案的部分朝向外面,他拿起一个苹果,惊讶道,这果皮上的“圣诞快乐”图案,到底是咋弄上去的?
大家埋头干活,无人理他。
当苹果初熟,尺寸初具,用一张质地优良的不透明纸,剪出图案,遮在向阳面,被剪纸遮盖的地方因无法进行光百合作用,含糖量变低,影响了花青素的形成,而花青素,恰是苹果由青涩转艳红的关键。营养不良的部分,叶绿素分解消失,缺失糖分,导致胡萝卜素出现,最终呈黄色。而正常晒太阳的健康部分,叶绿素分解,糖分充足,被含花青素的红色代替,色差因此形成。
当然,这个原理,孙乐水在一年后的圣诞节才彻底弄清。
没带钥匙,温茜试探着敲敲门。“哎,来啦!”母亲的拖鞋踏地声迅速接近。
“妈,我去给严爸送包了。”
“嗯,我知道,他跟我讲了。”美琳两手搓搓围裙,回厨房继续洗菜。
身后静悄悄,没有听到惯常的关门声音,美琳微微奇怪,不自觉地回头,女儿温茜正握拳立在厨房门口,眼含悲愤。
“郭美琳,你为什么偷看我日记!”
美琳关水龙头,回转身,拇指搓着指节,认真说,茜茜,我没有看你日记。
“什么没有!怎么没有!我走的时候日记本是敞开着的!现在合上了!”
“你的日记本是开着还是合着,我不记得了,但我真的没进你房间看你日记,你要相信妈妈。”
温茜站着不响,面目狰狞,五官紧紧皱在一起,脑袋生硬地转圈摇摆,捏紧拳头拍打腿侧,像在天人交战。美琳看在眼,疼在心,泪水和热血一下子涌入脑门,她单膝砸地,蹲跪下来,喊说,茜茜,茜茜,你怎么了,不要这样子,不要这样子。
“啊……”温茜浑身颤抖,发出惊人的悲吼。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温茜声嘶力竭吼完,转身跑回房间,砰地关上房门。
美琳被她吓住,不敢动。心脏砰砰砰砰,跳了许久,她才慢慢站起。
“各位旅客,高7533次列车即将开始检票,请乘坐高7533次列车的旅客,到十二号检票口。”
老严从座椅里站起,做做伸展运动,走向慢慢聚集的队伍。手机铃响,是妻子美琳打来的。
“喂,做啥。”
“你在哪里?!上车了没?!”
老严眉头一皱,稍稍拿开听筒,说,怎么啦,火烧火燎的,你慢些,你慢些。妻子大声喘气,说,你赶紧回来,哦,不是不是,别回来,直接去邵逸夫!老严全身一阵收紧,连忙说,邵逸夫,茜茜出事了?
“她又把手腕割了,都是血,全是血……”
“家里有止血带,赶紧先止血呀!”
“嗯嗯,我知道,已经绑牢了,现在在救命车上。”
“好,我马上到!”
老严肾上腺素狂飙,冲出东站,狂奔到马路上打车。
邵逸夫医院,已经陷入昏迷的温茜被直接推入一楼急救室。慌乱中,美琳隐约听到了医护人员在急救室门口的交接,心跳呼吸较弱,尺桡动脉没割到,失血量一千二左右。她心乱如麻,一位戴口罩的护士问住美琳,你是家属对吧?美琳忙点头,说是的是的。护士语速很快,说,你不能进去的,而且现在人休克着,进去也没用,你现在先去挂急救科,好吧。
一路跑进急诊大厅,老严气喘吁吁,一时迷了方向,他抵住膝盖,弯腰大口喘气。
“哎,你是温……”
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老严站直身体,转头,认出眼前穿着橘黄羽绒衫的姑娘,正是给自己女儿看诊的潘医生。他硬硬一笑,说,温茜,我是温茜的家长,潘医生,你好。潘静雅说,对对,温茜,温叔叔你跑这么急,出什么事了。老严平复呼吸,说:“温茜她……”他左手列掌,往右手腕处划划。潘静雅瞪大眼睛,忙问,人呢,现在她人在哪。老严说,救命车把她送到邵逸夫了,我是外头赶过来的,现在不知去哪找人。潘静雅立刻说,应该在急救室,您跟我来。
急救室门口,人进人出,病床车轱辘声,护士大喊家属声,有人喊叫着打电话,有人焦虑地来回踱步,一片嘈杂忙乱。
老严踮脚四处看,并没看到妻女的身影。潘静雅有经验,转到保安休息处,问,师傅,刚才有没有割腕的小姑娘推进去。急救室门口的安保人员,帮着开门关门,维护秩序,往往掌握着最新最全的急救信息。保安师傅点点头,哑着嗓子说,有的,刚进去没多久。潘静雅连忙问,我是那边三楼精神科的,这小姑娘现在情况还好吧。师傅看看她,说,还好的,情况不是很危急,他娘刚才去挂号了。
潘静雅道声谢,把老严拉到一旁,说,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咱们去挂号那儿找她母亲吧,把配血输血的申请报好,清创缝合完,一会儿肯定还要补血的。
老严木讷点点头,跟上潘静雅,他浑身酸痛,无力且无助。
潘医生的橘色羽绒衫背后的连体帽沿上长有细腻绒毛,此刻,随着她的脚步,纤细绒毛一跳一跳又一跳,仿佛被赋予了乖巧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