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看后凝眉思索,意有所指看着天方,只有两人知道墨的魂魄并不属于这副躯体,又恰逢七月中
“但往年也无异样。”
天方苦笑着将在满沽城主府的所见告诉他。
阿梅瞪大眸,“怎,怎么可能墨,清雅好歹是他亲儿子,怎么会有这样,这样的爹”
“但是,那个阵不是没起作用么,墨怎么还会这样?”
天方摇头,这也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再次守着无知觉的他,天方将侧脸贴在他手心,闭眼一边叹气,一边缓缓笑着,看吧,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听话过,什么时候让人省心过,什么时候把答应我的话真正记在心间不食言过。只是啊,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再没心没肺些也是可以的。真的累了,便好好睡吧,睡够了,要按时醒来,不要让我等太久,好么
子时过,墨猛然睁眼坐起身,天方尚未反应过来,只听他喃喃,“那颗头,是李相的,李相的!”豆大的泪珠滑落脸畔,唇角溢出血滴,轰然躺倒,“是我爹,我爹”
天方一下慌了神,“墨!墨!不要这样,不关你的事,墨,不要这样!”
墨知道他那样做肯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而且瞒着比告诉自己好,但那晚的一瞥所见实在太惊骇,而且自从那次昏迷后,墨觉得自己的思维缓慢了很多,很多事都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想得通透,用理性去对待。
他知道这个爹跟自己其实没什么关系,何况他曾经一心想杀掉自己,但他是这个身体的血脉至亲,万般不对,只这一条,就够让他悲从中来,不能自已,他只是缓不过神。
跟着阿梅习医这些年,医理还是懂的,他知道自己的脏腑正在衰竭,若不是这几年坚持习武,体质强健许多,只怕倒下的速度会更快。
“天方,别慌,我没事,我想回且末,可以么?”
“好,你乖,别再我们天亮就出发,马上回去”天方竟哽咽不能言,别再吐了,别再这样
墨抚着他悲恸的脸,视线模糊一片,这是怎么了呢,为什么一觉醒来,自己又要离开他
没多久,墨又沉沉睡去。天方捧着他的手,怔忡不动。
在回楼兰的一月中,墨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但因各种珍贵药材不断下腹,身子倒没有十五那日般难受。
因这一段时间实在睡得怕了,回到繁梦后,墨就时常在宫里四处走动。小幼蓝叽叽喳喳活泼得精力很是旺盛,只是无端的,这偌大的宫里此时瞧着竟有些荒凉。
苏、晨晨、小乔每日都会来陪他会儿,是以,他也就忽略了,怎么女妃那边都无动静。
直到一日,他在敬王府前,暮然看到小腹微隆,被一儒雅男子扶着的余黛儿,他傻眼,另两人也有些发怔。
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傻症又犯了,且严重得让人心慌。在他近乎严厉的逼问下,敬王才将这种种前因后果道来。
原来,早在他离京的第二年,天方就已昭告群妃,在合适的时候让他们出宫,为他们另觅良配。
今年初大军出发后,他们便都离宫了。苏、晨现在仍是朝官,小乔也入了仕,黛儿、林静、辰俞都已嫁人,余下陶愫,入了庵堂带发修习
黛儿从头到尾听着,神情淡淡的。
墨两眼发黑,心口像压着千斤巨石。自他回京,小蓝一直都住在繁梦,这三岁多的孩子,为什么能一直无忧无虑得滴水不漏,所有人,都将他瞒得严严实实,亏苏他们每天还要带着笑进宫陪自己,这算什么
天方,你让我情何以堪?
墨缓了半天气,才哀哀开口,“一切都是清雅做的孽,今生所欠,来世定为牛为马相还。只是他既不欲我知晓,还求各位看在墨白时日无久的份上,当做今日之事不曾发生。”
敬王长叹,黛儿终于悲凉地望着他,“殿下别说这样的话,现在陛下身边只您一人,还请殿下保重身体,莫要再让他承受失去之痛。”
墨强忍着,直至坐上回宫的车辇,才压抑不住放悲声大哭。他还是要辜负天方的,他没有办法与他白头偕老,他又要抛下他自私地走掉,他快要死了
天方,我该怎么办,我怎么舍得留你一个人,我怎么舍得走
他是喜欢热闹的,总想着一宫人一起做许多事,会有多温暖,或者哪怕只是吃个饭,话不多,也总有家的温馨感觉。但是此后,他再不提这些话。
墨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觉得昏天黑地,只想把下辈子的眼泪都借来流完,但也不能宣泄心里的悲伤,他和天方,多么不容易才有今天,他总算学会开始为他着想,为他努力活得明媚、透朗,他好不容易,才和他有了风雨同舟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感情,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些些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一个人,怎么想都想不过来,离开他一刻钟都觉得漫长的感觉
那个人那时说,把心交给自己就不会再要回去,他的心在自己这儿啊,如果自己活不久了他怎么办,怎么办
从未觉得,仅仅是活着,已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事。
哭得累极,倚在车壁上,昏睡感席卷着脑海,这一觉只怕至少明日才会醒,他伸手急急敲车窗,驾车侍卫打开车门,墨张了几次口才发出声音,“去梅府。陛下问起,只需说我从王府出来就过去了。”
侍卫迟疑一会儿,想着刚才那哭声,无声点头。
马车起步没一会儿,他就支撑不住睡着了。
再睁眼,是翌日清晨。天方一眼不眨看着他,将他的手放到唇边贴了贴,绽开惶惑的笑,“醒了?”声音飘如梦呓。
墨心里一痛,却只能强忍下,努力扇着眼睫,“本来还可以多睡会儿的,但陛下这样瞧着,就不好意思不醒了。”
天方似乎被逗笑了,唇角久久扬着,半晌喃了声“晨议叫我”,便沾枕沉沉睡着。
墨用力压着声音,串串滚烫的泪没入被里,天方啊,天方
十月底的某日,墨倚在床上,用自绘的漫画书给小蓝讲童话,书里的最后一个童话,人鱼公主的故事。
阿梅轻悄悄进来,贴着墙听了半日,待墨讲完,才轻轻开口,“下月初八,我大婚。”
墨怔怔看着他,五指不自觉捏紧手中书。
梅梅恍惚一笑,靠着墙的身子,低着的头,身上还是当年他绘制的T恤,宽宽阔阔的裤子,短靴磨着地面,有些倾颓,“年少轻狂的梦,该结束了。”
墨心里长叹,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童话。
他身上已没有多少力气,近月来,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皮肤干瘪而惨白,神思恍惚的时候越来越多,仿佛魂魄离体。啊,是了,之前忽略的重要问题,清魂阵起效后,身子里便没有魂,没有主的身子会以肉眼可观的速度死亡,他撑得这样久,已是奇迹。
他和天方极有默契地各自遵循着自己该有的生活方式,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以前怎样,现在也不变。
他知道天方时常整夜拥着他不合眼,但因着他的倔强和坚持,两人从不讨论谈及他的身子,他的明天。
他没有明天。
当这一事实来得太突然,他唯一希望天方做的,是将自己遗忘。
希望他还能愤愤地说,如果你死了,我就马上另结新欢,而且保证过得精彩滋润,让你魂魄都气得眼红,我保证立马就忘掉你,将你忘得一点渣滓都不剩!
如果天方这样说,他会很欣慰。
初八一早,他就一反常态醒了,脑子里隐隐有许多事情和情绪翻涌,而且难得,有力气自己起身走动。他洗漱完穿上繁复的正装,天蓝的丝质,外罩轻柔薄纱,似裁了蓝天为裳,人看起来精神许多。
天方看他忙来忙去的身影,拥被支颐,看得出神。墨穿戴完毕看他还不愿起身,遂提着衣摆,曲腿一步一步挪到他面前,伸出手欲捏他鼻子,却被里衫绊了一腿,倾身向他倒去。
墨“诶诶”着很是懊恼,天方却温柔笑着,张手将他接得结结实实,墨委屈地扁嘴,明明是他要笑天方懒的,怎么自己一不留神就调换了。
天方因笑意震动的胸腔一下一下触着墨的胸膛,感染着他的开怀。墨只得不和他计较,也跟着弯眼笑起来,酒窝隐现,清秀甜美。
天方于是被蛊惑,轻轻压下他脑袋,一点一点吻得细致,温柔化人。
墨被吻得晕晕乎乎,半晌弯月明眸腾着水雾瞪天方,“我顶顶漂亮的衣衫被你弄皱了!怎么去看阿梅成亲!”天方一边爱怜地笑,一边出主意,“要不今日都着衬衫吧。”
墨气愤,“我穿衬衫,陛下着龙袍,拍穿越大戏啊。”
天方神情黯然,“怎么会只有你一人穿,前些日子墨命人另外裁了套的,不记得了么”
墨歪头迷惑半刻也想不起,又忘了啊,他记得的事,越来越少了
纯白的衬衣,黑曜石扣子,收着纤纤的腰,银色流光的裤子,他是圆头皮鞋,天方梭头的。
天方紧紧握着他的手,相携赴宴。
他们到的时候时辰还早,外间已忙做一团,迎亲队伍已去接新娘。阿梅穿着大红喜服坐在床前脚踏上,哭得红肿的眼令人心颤,闻声抬头,眼神迷茫。
墨不由自主就落下泪来,“阿梅”
天方叹,“现在还来得及,不要让自己一个人的抉择变成一家人的进退两难。”
阿梅凄然摇头,“晚了。”
唉
巳时中,婚仪准时开始。
他和天方坐在主位,梅大人和梅夫人坐在偏首位置,朝中大臣尽数到席,瞧着阿梅的样子唏嘘感慨不已。
礼官高声唱,“一拜高堂!”
人头攒动的大厅里安安静静,眼睛俱看着场中一对新人。
礼官唱吉半晌,阿梅才朝墨和天方迟缓下拜。
却闻外院一声音急急叫喊,“慢着,不许拜!”
阿梅手中红绸应声落地,墨喜得长身而起,脑袋霎时一片眩晕,跌回座椅。
“墨!”
墨伸手按住天方,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只是,他不想多添混乱恐慌。
想是来得很急,临还喘着粗气,呼吸不平,伸手欲去拉阿梅。
阿梅侧了身避过,盯着地面不肯看他,眼泪却已泅湿一片地面。
临发软声音,“梅溪,我回来了。”
这一句不说还好,阿梅闻言捏紧五指,“礼官,谁许你停的!”
“阿梅!”
阿梅僵硬着声音,一字一顿,“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字一串泪。俯身拾起地上绸子,朝梅大人梅夫人跪拜。
“阿梅”
“他为救我伤得甚重,还未痊愈。”洛亦慢步进来,轻轻开口。
“十七你也来了啊”真好都聚齐了。
阿梅身子晃动,久久盯着新娘,还是转头看向墨和天方,眼神几近哀求,“就差最后一礼了”
墨辛酸,“不要任性阿梅,你的心意如何你自己最清楚,大家也看得明白。今日之事,也不算辱及两家名节,若你真觉得愧对林小姐,就更不应该凭意气成亲,这不是弥补愧疚的方法。再者”墨眼前一黑,天方抱紧他,阿梅惊恐冲过去拉起他手腕搭指诊脉。
墨无力闭了闭眼,这场婚礼,果然够闹,一团糟了,连主题是甚都无法分辨了。
墨反手轻轻拉住阿梅,又将惊愣的临也拉过来,“难道你们要等到我和天方这样才知道珍惜么?”
“怎怎么可能梅溪,你不是最厉害的御医么怎么才几年不见会变成这样?你救他啊!”
墨摇摇他的手,“墨来这个世界也没知会过谁,如今要走却这般轰轰烈烈,有这么多人相送,有什么好伤心呢。”
“说什么傻话!我还没放弃,没我的允许,谁敢带走你!”天方抱起他往后面厢房里走。
将随身带着的药丸喂他喝下,尚未入喉,却又尽数被吐出来。
天方心里绷着的弦“嘣”一声断掉,“墨,墨”泪如雨下
墨用最后的力气抱着他,脸颊相贴,最后已分不清到底是谁的热泪灼得谁心神皆碎,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可以让你独自一人留在这孤单人世,我舍不得你呀,多么舍不得
墨想着,大约真的是流了极多极多泪的,累得他怎样都无力支撑眼皮,累得他极力想看清天方的脸,却仍渐渐,渐渐模糊天,真的好黑
天方,这辈子,不,连同上辈子,我最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你,嫁给你,爱上你。这辈子连同上辈子第二幸运的,莫过于认识这许许多多人间的飞扬耀眼少年郎,十七,阿梅,临,苏,晨,乔,还有最终也没能去成的云琼,没能认识的流云。
原来人的一辈子真的很短暂啊
这辈子第二遗憾的,莫过于没能早点认识你,没能早点懂事,没能早点珍惜和你的点点滴滴。这辈子最遗憾的,莫过于没有办法和你白头偕老,没办法看你老得爬满皱纹的脸,没办法当彼此的眼睛、耳朵、拐杖没办法在老得动不了的时候让你背一背,让你牵着走没办法在你半夜醒来口渴的时候,为你倒杯水,没办法为你亲手做一顿饭,绾一次发没有办法陪着你一起去走人生的许多五年
上天啊,既然人真的有魂魄这回事,望您慈悲,让我投胎好么,让我投生在美满温馨的家庭,有温婉和蔼的妻或温柔宽厚的丈夫,然后,让我最爱最爱的这个男子,降生在我的家,我会用我一生的力气,爱他一世,疼他一世,宠他一世,护他一世,不让他受委屈,不让他跌倒,不让他孤单,不让他再露出这样哀绝的神情。
下一世,让我好好,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