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杰克·凯鲁亚克
………………
1、
街道上灯火辉煌,却不是我能走的路。我只有方向,没有地图,这时真希望人们都已睡下,熄了所有的灯,而只有我这趟夜行客车还顶着两个明晃晃的招子在路上横行,想到这里不免有些胆怯,毕竟我没有孤身出过远门,真该去跟洛可和黑米道个别,我想洛可会给我些比较实用的指点,哪怕只是些形而上的废话,至于黑米,或许可能大概八成差不多愿意和我一起走罢。算了,我也只是想想,我不停地告诫自己,我是一只猫,一只野猫,一只流浪的野猫,这就是我要走的路,没有已知,所以才够绮丽、够刺激。
我故意对身边那些温暖的灯光视而不见,就算从那灯光下走出一个温柔善良的小女孩拿着一盘牛奶浸软的麦片引诱我,我都决定不跟她去,但是没有温柔善良的小女孩,也没有麦片,所以我还不能认定我真的会抵抗住诱惑。没有诱惑对于我也许是好事,我这样安慰自己。但是我还不得不远远避开那些流浪狗,比较让我头痛,虽然它们多数是那种身材矮小,四肢萎缩的可怜的哈巴狗。我不停地在路上留下我的气味以便今后回家时不至于走失,是的,与流浪相比我更愿意早日回家。我必须要学会自己过马路,当然我不必遵循人类的交通规则,却也不敢贸然硬闯,只能在频频驶过的车辆间隙寻找时机拔腿飞奔,如此我仍对人类交通工具的速度估计不足,几次险些葬身轮下。有一次我刚刚躲过一辆大型运输货车的后轮,旋即被后面驶来的轿车逼在了马路中间,随着“吱嘎”的一声脆响,我双目紧闭,怔立街头。“你想干吗呀?想死啊!”我以为车里的女士在骂我,赶紧灰溜溜低头冲向路中间的隔离带,却听到一位男士的声音说:“你没看见是一只猫嘛?”“一只猫!你竟然因为一只野猫在半路刹车,轧死它又怎么样?每天这路上轧死的还少吗?莫名其妙!”车开过去了,那个女人尖锐的喊叫声让我心惊肉跳,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为一只侥幸存活的猫吵架,但愿没有,是啊,我毕竟是一只猫啊,我深感做猫的痛苦。
我就这样一路小跑,躲过了汽车、行人、流浪狗和我宁愿永远抛在身后的一切,一丛怒放的玫瑰灌木割破了我的后腿,幸好伤口不深,在太阳升起之前我终于找到了一片可以容身的低矮树丛钻了进去,并趴下来舔舐我的伤口,我真的很累,又累又饿,很快,我打着呼噜深深入睡了。
在醒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主人在一栋玫瑰色的建筑顶楼向我招手,我欣喜若狂,拼命地想找到一根排水管或可立足的窗沿爬上去和她相见,但是所有的排水管都嵌在楼里,所有的窗都关着,并且是整块的落地玻璃,没有丝毫落脚之处,几番尝试都跌了下来,我筋疲力尽遍体鳞伤,无助地抬头朝她呼喊,希望她能走下来抱我上楼,但是她的眼中噙满泪水,无奈地摇着头关闭了那扇唯一能让我回家的窗,我不停绝望地叫着,可嗓子里只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
2、
幸好我不会象人一样流泪,那泪水让我倍感无力,我承认哭泣是上天赐予人类最善意的本能,是变相的妥协,也是无奈的宽恕,而我的本能是饥饿。我在饥饿中醒来,带着一点点辛酸,那些梦中的景象随阳光的照临渐去渐远,然当下的问题更待解决。
这是个规模不算大的楼区,我栖身的位置是临街的一排居民楼下小块的绿地,按我少得可怜的经验来看,我应该可以得到一些微薄的施舍,当然,我要看准目标并尽量避开那些貌似天真实则残忍的孩子。我看了一眼树干的投影,估计时间在正午时分,我竟睡了这么久,最后一顿晚餐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那还是我家南面平房区的食杂店老板专门为我留的关节软骨,猪的还是牛的?味道早忘干净了。阳光很酷,但我必须吃东西,我勉强站直身子,顿时一股丝丝落落的痛楚沿后腿向肩窝处传来,昨晚刮破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幸好不妨碍我走路,我也不想走得太远。
今天是星期几?我不知道,反正不是周末,因为小区里的人少得可怜,于是我决定先在草丛里找点昆虫充饥。我正随一只翠绿色的蚂蚱在草丛中滑稽地跳跃,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孩稚嫩的声音:“妈妈,你看,一只猫。”我如沐天恩,立刻忘记了即将到手的蚂蚱,抬头向母女二人望去,我尽量让自己的眼神饱含热情和哀怨,甚至想象狗一样摇尾乞怜,我在心中恨恨地骂着自己,但本能让我朝她们走来的方向挪动着脚步,谁让我是一只饥饿的猫呢。“哦,一只野猫,别去管它。”母亲淡淡地说。卖糕的,我不是野猫,我是只乖巧的家猫,您瞧,我不怕人,我还会像可爱的宠物狗一样摇尾巴,我把尾巴摇的像根旗杆子,对,确实像根旗杆子,因为它一动不动。我不能放弃,我饿啊,我又向前挪了几步,并且看到了小女孩向我伸过来的手,手中是一支被咬了大半的冰淇淋。冰淇淋?我爱吃,我欢欣鼓舞。可就在我委琐的目的即将达到之时,我看见母亲伸出慈爱的手一把拉过女孩,怒斥道:“别碰它,有虫子,沾上会得病。”病?什么病,我有什么病?你才有病,我咬牙切齿地骂到,恨不得扑上去抓烂她的真丝长裙,暴露出她一身的病态来。她才不会理会我的谩骂,也对我的佯攻姿态不以为然,转身把小女孩拉到单元门口,抢过她手里已融化得稀里哗啦的冰淇淋,说:“瞧你脏的,吃不完就丢掉,一点也不像个淑女。”说完把冰淇淋投到门口的垃圾箱内,径直牵着她美丽的小淑女上了楼。
淑女,这真是个迷人的字眼,祝愿天底下所有的女孩都象淑女一样长大,再像个泼妇一样地活着。管他的,我可不是什么绅士,但我也不必和那半支冰淇淋较劲,何况光天化日之下,我也没有翻垃圾箱的习惯,随他去吧,我又开始在草丛中寻找蚂蚱。
3、
黑夜如期来临,我才刚混了个半饱,我本来可以捉一只麻雀来填饱肚子,但是这个季节的麻雀都同我一般饥肠辘辘,饥饿让人清醒,对麻雀来讲也是一样,再说哪只瞎家雀会靠近一只饥饿的猫呢?说实话,我还未曾捕捉过麻雀或老鼠,因为我总是对有语言的生灵保有那么一丝仁爱之心,何况生吞活剥并不是我这样一只刚刚上路的野猫的长项。于是我更喜欢黑夜,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翻找垃圾箱,对,吃饱了好上路,人们不都是这么说的么?我的目的地不在这,那该是一片葱绿的原野,有蚂蚱和蝴蝶。
楼下很静,我打算进攻离我最近的一个垃圾箱,这个角落偏僻而昏暗,适合我这样一只刚入门的流浪猫动些手脚,我轻轻跃上垃圾箱的顶盖,微一低头从松动的缝隙间钻了进去。要说人类垃圾的更新速度可真够快,我基本上没碰到什么腐烂变质的东西,但是我现在只想吃肉,或者有哪个浪费的家伙扔掉个鸡腿供我享用也说不定,于是,我把那些青绿的菜叶和瓶瓶罐罐的拨到一边,终于在箱子深处发现了一个层层包裹的黑色垃圾袋,我认准里面一定是蛋白质和脂肪,因为我闻到了一丝新鲜的腥腻混合的奶香,我如获至宝般窜出了味道糟糕的垃圾之家,嘴里叼着那个塑料包裹,一头钻进灌木旁的草丛。我不能太急,要保持绅士风度,虽然我痛恨绅士,但也不能象那些没教养的野猫一样咕噜着嗓子吃东西,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撕开那个包裹,幻想呈现在我眼前的将是一只粉嫩的仔鸡或是一条小鱼或是几只剥皮青蛙也凑合。
不知哪里吹来的一阵风让我猛烈地打了个冷颤,一个比烟盒大不了多少的人类胎儿出现在我眼前,他蜷缩在一个碟子大小的胎盘上,闭着眼睛,铁青着脸。确实他很像一只粉嫩的仔鸡或者一条小鱼,但是他不是鸡也不是鱼,他是人,我感到眩晕,伴着阵阵恶心。我丧失了一切吃的欲望,只想马上跑掉,但是我四肢酸软,摇摇欲坠,我该怎么办?我绕着这个可怜的人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下定决心让他再不得见天日,是的,把他埋了,我还能做到,也必须这样做。我在灌木丛中找了个隐蔽的位置开始刨土,幸好我的爪子够尖,而土够松软,但我必须刨得深一些,以避免那些饥饿的野狗和野猫发现这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人儿,深一些,再深一些,再深一些。我为我能埋葬一个脆弱的生灵感到欣慰,我心中不停叨念:安息吧,可怜的人,不管你来自何方,你都能象所有人类一样骄傲地面对死亡,沉埋在博爱的泥土之中,你不会孤单,也不要怨恨,去日苦短,来日方长……尘皆归尘,土终归土。我填回了所有的土,并努力把它压实,但还是隆起了一个细小的土包,就这样吧,这是属于他的坟墓,我不作久留,转身离去。我决定空着肚子上路,就让沙子在这里陪伴他,我抬头看了一眼夜空,那颗星星仿佛在流泪,清澈的眼睛一眨一眨。
我在路上拔腿飞奔,企望早点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永远都不想再见到类似的情景,不知道我的那些朋友看到我刚才的样子会怎么说,还有哎呀,她会嘲笑我么?让她嘲笑去吧,让他们在我家楼下嬉笑翻滚,卿卿我我,胡天胡地去吧,我从不原谅嘲笑我的人,即便他们是因为一个无关痛痒的小事,我都不肯原谅,永远都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