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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王女伴驾文/橘文泠

当她终于深宫伴驾,以为仇人近在咫尺,能够一击得手的时候,一次无意中的窃听,却让她得知真正的仇人原来正是她一心要维护的人。(一)三月阳春,凤引台边梨花正盛,白色的花朵远望如千重雪堆。为着这好景色,玉林帝下旨将宴席移到台上,与群臣共乐。而当众人都在赏花饮酒的时候,刚从北地归来的齐渊却死死盯着场中,满怀怒意疑惑。目光的终点,是正在献舞的少女。身着异族的服饰,披着长长的头纱,跳着西疆流行的热烈奔放的旋舞。少女的美貌与舞姿皆令人炫目,但这并不是他看她的原因。她究竟是谁?所有人都告诉他,她是西方怀国送来和亲的王女朱鹭,可他知道她不是的。或者说他不愿相信。还记得那时他奉旨自西疆出发往北地驻守,在大漠边缘的一处绿洲里,他从流沙中救了她。她自称阿月,虽是一身狼狈,清丽的容颜却足以令他惊艳。因她伤了脚,他不得已只好带她上路。如此多日朝夕而对,情意渐生,结以相好。定情之夜,他在她耳畔说永不相负。可次日黎明他从好梦中醒来,却发现衾已冷,人已去。直到今日,才在凤引台上再见朝思暮想的容颜,伊人却是兄长新纳的宣妃……咚——就在这时,鼓声停了。朱鹭同时舞定,飞旋的身姿在乍然停下的时候微微摇晃了一下,没有人发现——除了他。那一晃,分明是脚伤所致。深夜,千重阙中的宴饮还在继续,齐渊却悄悄离席。替他传话的宫人回复,宣妃约他在照晴池畔相会。月照清池,碧波朱栏。他到的时候朱鹭已经在那里了,走得越近,他越感到心里的踟蹰——疑问太多,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直到离她只有几步,看着熟悉的纤瘦背影,他终究问了最初的那个疑问:“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他以为她会否认的,否认自己是阿月。可没想到她只是转过身来看着他,轻抿樱唇:“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切都已决定了,说了又能如何?还是说当时我若说出真相,王爷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破坏两国和亲?”“若你当初就说出实情,我便可求皇兄让你光明正大地嫁入王府,和亲而已,本王亦有资格迎娶你。”他脱口而出。朱鹭一怔。“王爷说笑了。”她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悻悻地笑了笑。“不是说笑!”他只觉得怒气泛了上来,“阿月,皇兄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我……”话未说完,却见朱鹭摇了摇头。“王爷帮不了我……”她轻声说,“我有一个仇人,其人势大,我身为王女以举国之力尚且不能奈何他,天下只有陛下能为我复仇了。”而你,不行。她没有这么说,可他从她眼中看到那份坚定。她早已下定决心,将他排除在此事之外。随后只见朱鹭漫步到水台边,扯下水云花初生之叶卷成小杯,舀过一杯池水奉到他面前。“昔日姻缘有如露水,终有散时。有道是千江有水千江月,王爷何必执著……”纤纤素手所捧的碧叶杯,只见圆月倒映其中,而她温柔的声音娓娓道来——则是无情的断绝。(二)那夜之后,他再也没想过要见朱鹭,甚至刻意回避任何与她相见的可能。但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时地听到她的名字——刚从北地归来,玉林帝时时召他询问军务,有时听到一些赏赐内宫的旨意下达,他总能听到朱鹭拔得头筹。说她专房之宠,也不为过。他不知这算不算好事。“如此安排,定王以为如何?”或许是他的不以为然太明显,一日玉林帝下旨赏赐后,忽然这么问他。“这是陛下的家务事……”他笑着说,“只是宣妃异邦之人,如此恩幸恐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母亲早年也是独得先帝宠爱,最后却不明不白地因小小风寒而死。但是玉林帝只是一笑:“定王多虑了。”然而当他回到王府,有个面熟的下人持帖前来相邀,道是故人约他一叙。看着帖上飘逸俊秀的行书,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会无好会,更不用说这下帖的人,正是如今大夏后宫最尊贵的女人,宜贵妃如槿。他与如槿幼年相识,她是左相幺女,蒙先皇后喜爱时时入宫,诸多皇子中,他与玉林帝和她的感情最好,情窦初开之时他也曾一度倾慕她,可她最终还是选择入宫,成了玉林帝的妃子。之后他在外征战戍边,数年中只与她见过几次。但即便每次都是匆匆一晤,他却清楚地感觉到千重阙中的宜贵妃,早已不再是那个善良温柔的如槿。此时如槿正归家省亲,邀请他到城外别苑一叙。“娘娘今日邀我,所为何事?”一见面他就开门见山地问。如槿本是满面春风,见他语气冷淡不由得一愣,但很快又绽开了笑容:“自然是叙旧,不然还能怎样呢?”她落寞地一笑,“想必你也看到了,近日陛下的心思,都在一个人身上。”果然和朱鹭有关,他冷眼看着她唱做俱佳,心底只觉一阵寒意。还记得母亲临终之时抓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可怜你生在这……帝王家……”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这话中的含义,生在帝王家,便注定了钩心斗角,注定美好的东西无法长留。后来如槿说了些什么他便没有在意了,无非是希望他能规劝玉林帝,莫独宠外邦女子云云。絮絮叨叨的,他装作认真,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最后,她也意识到了他的漫不经心。“阿渊。”他告辞的时候,如槿咬着唇,许久轻轻吐出一句话来,“难道你一点不念昔日之情?”他皱了皱眉,回过头去看她。“娘娘今已身属陛下……”他用别人拒绝他的话来回答她——“昔日之情,终有散时。”(三)几天后,入宫时他看到照晴池边正在大兴土木,找宫人来问,说是东君寿辰那天,宫中有百花祭,帝君特旨在池中起莲台,届时宣妃娘娘要在此献舞。没想到又是和朱鹭有关的事,他不禁想,看来玉林帝对她的宠爱毫无衰落之兆,如槿要是聪明的话,不要轻举妄动才好。到了东君之诞那天,他也受邀入宫,离玉林帝的座位还很近,近得能听见几个嫔妃的窃窃私语。无非是些姐姐妹妹的虚情假意,听得人厌烦。不多时朱鹭出场,他远远地望过去,只觉她似乎比之前又添妩媚,今日妆容也是艳色的,天气转暖,那身西疆的服饰更见轻薄飘逸,在莲台上当风而立,池上水雾袭来,宛如天人临凡。鼓点起,朱鹭应声而舞时,不独他,许多人都忘了避讳,直勾勾地看着台上佳人。片刻失神后,他听见一旁两个妃子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看她那狐媚相,瞧得人恶心!”“可不是,偏帝君喜欢……如今连贵妃娘娘都辖制不了她了。”“是啊,可怜宜贵妃还要讨她的好,向陛下献策起这莲台让她出风头……”其实对话涉及如槿时他已经上了心,待听到是如槿建议搭建这莲台时,他忽然心下一动,而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片惊呼。“娘娘小心!”却是朱鹭舞中跃起,点落石台时不知怎么,看似稳若泰山的石台竟倾斜了一下,朱鹭身形一晃失了平衡,眼看就要落水。在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做之前,他已一跃而起,掠过众人,扑向莲台那方。赶到之时,朱鹭已然没入水中,千钧一发之际他捞住了她的手,一运劲便将她拽了上来。岸上爆发出一阵喝彩声。然而怀抱着伊人冰冷的身体,他却只觉得一阵心惊——她素来畏水,沾水便会惊恐过度引发厥症……但听一记轻轻的咳嗽,朱鹭睁开了眼睛。“王爷?”四目相对,她纤细的蛾眉微微一挑,似乎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他正想安慰她几句,常侍与宫女们却赶到了莲台上,七手八脚地将朱鹭扶了过去。那边,玉林帝正呵斥着宫人,大发雷霆之怒。御医很快被请来了,在帝君恼火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为朱鹭查看。其他人则在交头接耳。好好的百花祭因为这场意外变得有些混乱,惊惧者有之,讶然者有之,幸灾乐祸的更是不乏其人。然而这么多人中,齐渊却只留意到了一个人——是如槿,自他救了朱鹭后她就一直死盯着他看。那森冷的目光,仿佛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四)最终朱鹭没有什么大碍,玉林帝为此重重赏赐了他,但是相对的,朱鹭却是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几天后,那个负责督造石莲台的内侍畏罪自杀了。闻此消息,齐渊觉得自己心中对如槿残留的最后一点情谊,似乎也随着这个人的死而消失殆尽。心灰意冷,他忽然想回到北地。茫茫草原,广阔天地,那里或许没有他在意的人,但至少没有丑恶的后宫夺宠、阴谋算计。他上了奏章,玉林帝显得很为难:“朕还有很多事想与你商量……”帝君不放行,他索性闭门谢客,在王府中读书舞剑,将一切纷纷扰扰都阻挡在了门外。仿佛只在转瞬之间,兆京的夏日来临了。每到这个时候总有大风大雨,这天夜里风雨又起,夹杂着隆隆雷声与赫赫闪电,他开了窗,饮着薄酒看外方天地之威。银蛇舞下,沉雷远播。忽然他看见一个人影穿过重重雨幕而来,那人兜着风帽,那样悄无声息地快速行进而来,仿佛一缕不知名的幽魂。这人怎能躲过王府的诸多侍卫?心念电转间,他已然抽剑一指——恰恰点在来人的心口。“王爷就是这样迎接恩人的吗?”熟悉的娇柔声音,对方落下了风帽,雨水瞬间将她的头发浇得透湿。“我是来救你的,齐渊。”这么说着,朱鹭嫣红的薄唇,抿成了一道好看的弧度。“近日,陛下恐怕要向你动手。”她将左相的密折甩给他看,内容大致说他包藏祸心不可不防云云。他立刻想到如槿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左相与他虽然不对盘,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忽然发难,难保不是因为那天他相救朱鹭所致。“陛下不会理会的。”他将密折还给朱鹭。她却笑了笑:“未必呢,想想这些年来你有多少功劳,平南疆,灭东阪,镇守北地……这些都是定国的大业,陛下赏无可赏,除了杀你还有何法?”他一时默然,功高震主也是他一直以来的隐忧,所以才滞留北地不归,而这次玉林帝迟迟不放行,更是让他有所怀疑。“还有明兹……”他想起往事,苦笑着喃喃自语。左相的密折,会不会让帝君下决心除掉他?他不知道。回过神来,却见朱鹭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他说:“别担心,经营多年,自保我还有把握。”她眨了眨眼,仿佛惊醒一般:“我该走了。”“等等——”他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齐渊!你做什么?”他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温香软玉在怀,似乎解去了一点这些时日的相思之苦。但也只是一点而已。不该想,不该看,不该念念不忘。可就是忘不了,放不下,看得目不转睛。“跟我一起走好不好?”他在她耳旁说,“今日你会来,不就是心中有我?我们一起走,你的仇我会替你报,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为你达成心愿。阿月……”忽然,手背传来剧痛。“你少自作多情!”他一松手,朱鹭便迅速退到窗边,握着簪子蹙眉看着他,“今日我来不过是偿还你相救之恩,齐渊,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话音未落,她便跳窗而去,而他看着手中空空如也,只留下伊人的一段暗香。轻轻地笑了一声,他抬头看向窗外依然有如瓢泼的大雨,脸上是一片肃杀的神情。(五)京中忽然起了谣传。最开始事情只在一些行商之人中间口耳相传,没多久谣言就在京城的各处市井蔓延开来,越传越是绘声绘色。说是郊外有妖孽作祟,单身客商若错过宿头深夜赶路,便会在路边见到一处小客店,店家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若是在这店中住了,次日清晨便要横尸荒野。“怕不是狐仙吧?”这天齐渊奉诏入宫赏莲,风波亭中玉林帝要常侍讲京中的新鲜事,勾起这段话题,一个妃子便在一旁掩口笑道:“臣妾出身民间,幼时也多听这些乡野怪谈,都说这狐仙变幻莫测,本相则是美貌无比,臣妾倒真想见一见……”她说着,瞟了一旁的朱鹭一眼:“不过就算是仙家姿态,恐怕也胜不过宣妃娘娘吧。”明褒暗贬,这番说辞顿时引来在场嫔妃的窃笑。“胡闹。”玉林帝也笑了,随即又皱了皱眉,“怎么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传得甚嚣尘上?不像话……”“陛下说得是。”他接过话题,“这等事在京中传来传去的实不好听,不如臣弟去探个究竟?”“嗯?”玉林帝似笑非笑,“定王对此有兴趣?”“既有美色倾城,自然值得去看看。”他一本正经地说,玉林帝忍不住大笑起来,边上诸人也是笑成一片。“那就准了!”止住笑声后,帝君大声道,随后又凑近他身边,以只有他们俩听得到的音量说,“无论如何,结束此等惑众妖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一转,却看见朱鹭正望着自己。目光明澈,似乎已洞悉一切。深夜,子时。明月上西楼。临行,他回头看了巍峨的定王府最后一眼,只见圆月清冷的光,落在碧色的琉璃瓦上——照大夏制式,这本是千重阙的宫室才能用的瓦片,但在建造定王府时玉林帝却特旨使用,以显对他的兄弟情深不分彼此。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狠狠抽下一鞭,座下骏马立刻撒开四蹄飞跑起来。经过城门的时候,他亮出了玉林帝所赐的令牌。他对帝君说,今夜出城必当除妖辟谣。可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妖物作祟,谣言是他找人散播的,为的就是得到出城的御令,连夜赶路,才能在玉林帝觉察前离开十二连营能够追捕的范围。只要回到北地,玉林帝就算再忌惮,也拿他没有办法了。他不想因帝君的猜忌而死,也不愿兄长成为一个屠杀功臣手足的君王。所以他选择离开。马蹄声声,兆京高大的城墙在他身后越来越远。忽然,翎箭破风而来。猛勒缰绳,座下雪花星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顺势翻身下马,他无声地注视着自道旁的林中接连现身的军士。这些人身着禁军服色。最后出现的,是玉林帝与左相。“定王齐渊!尔等私自离京,是何居心?”左相率先大喊起来,月光下只见那苍老的面容上满是得意之色。这是一个陷阱——他一时间尚未理清头绪,但直觉告诉他自己已经棋差一招。“为什么不说话?”对于他的沉默,玉林帝似乎很生气。“陛下要臣说什么?”他沉声反问。“说什么?”帝君越发被激怒了,“自然是说你为何要私自离京?为何要诓骗朕的御令?齐渊,你可知欺君乃是死罪?”玉林帝口气越发森冷起来。然而这些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了,他不能说是因为害怕君王的猜忌而意图遁逃北地,更不能说出此事的前因后果。那势必会牵连朱鹭……“还有,你暗中调动北地军队,究竟是为何?”最后,玉林帝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岂有此事?”他惊讶地脱口而出。“没有?”玉林帝冷笑一声,一扬手中书信,“这往北地的飞鸽传书,分明是你亲笔!”那必然是伪造的——这句话他没有说,因为他意识到帝君已然动了杀念。多说无益。下一刻他已再度上马,同时亦听到玉林帝恼怒的声音:“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放箭!”刹那间,利箭破空之声,铺天盖地而来。他策马掉头狂奔,亦拔剑抵挡如雨箭矢,然而终究是寡不敌众,不多时肩头与腿上都中了箭,伤口传来的麻木感令他越发心惊。气力渐失,他似乎已听到身后追兵的声音。眼看即将落马,忽然一个黑影自密林中蹿出,几步快跑恰与马匹相迎,那人纵身一跃,刚好跳坐到了他身前,一挽缰绳:“驾!”清脆的声音好生熟悉——是朱鹭。(六)朱鹭的骑术好得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很短的时间内她就甩掉了追兵,带着他向北而去。然而随着颠簸,他只觉那种麻木感正随着血液不断扩散……最终他手脚脱力,自马背摔了下来。“齐渊!”朱鹭勒缰下马,堪堪架住了他。他望着她,笑了。朱鹭皱了皱眉,忽然起身,向马臀狠狠抽了一鞭子。雪花星嘶鸣而去。随后她架着他走进林中,让他靠在一棵老树上,自己退到一旁,默默地看着他。“我要死了,阿月。”他念着初见时她的名字,笑着看她。她将马放走,显然已经知道他无生还之理了。箭头喂毒,兄长真是赶尽杀绝……忽然他心念一闪。莫非……是玉林帝?是玉林帝故意要朱鹭将左相的密折带给他,让他心生恐惧,急于离京吗?那么狐仙的传言也好,他自告奋勇地捉妖也好……一切其实都在玉林帝的算计之中?是的,那所谓的亲笔传书……兄长要杀他,还真是处心积虑。而朱鹭则是兄长的同谋?他忍不住一哆嗦。“你恨我吗?”就在这时,朱鹭忽然开口了,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哀乐。他默默地看着她。她是同谋吧?不然怎能在这样的时刻恰好出现?她是同谋……可她毕竟还是来了。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她还是来了,还将他从重围中带了出来。至于其他,现在再追究似乎也没有意义了。他摇了摇头。“是吗?”朱鹭悻然而笑,“可是我却恨你。”她轻轻靠上了他的肩头:“这世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齐渊,是你带兵灭我明兹,下令屠我王城。此覆国血仇,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轻得近乎耳语,却是咬牙切齿,怨深如海。原来如此。他感到黑暗开始在眼前弥漫,是大限将至。“永不、永不……相负。”挣扎着说出这句话,而这也是他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了,闭上眼睛的同时,他又想起了母妃的遗言,然后莞尔一笑。虽然,生在帝王家是不幸,但至少最后他还是可以选择爱着一个人,再死去。晨曦初至的时候,齐渊的尸体已经变得僵硬。可朱鹭却仍然握着他的手,默默凝视他的遗容。这时,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有人穿林而来。那人走得很慢,最终在离她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宣妃,该回去了。”玉林帝轻道。早朝的时候,这场深夜发生的变故震惊了百官。朝堂上七嘴八舌的,怒叱定王者有之,要求彻查者有之,还有忙不迭撇清关系表忠心的则是最多的。玉林帝始终铁青着脸。这场闹剧直到左相入朝才告一段落,德高望重的左相大人,据说是连夜彻查定王谋反一案去了,他带来的证物有一堆,将定王齐渊暗中调兵并意图私自离京的事情佐证得天衣无缝。而证物中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那封亲笔传书。定王谋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然而就在所有人或叹息或愤慨的时候,一个常侍满脸惶恐地走到玉林帝身边,向帝君悄悄耳语了几句。玉林帝脸色一沉:“宣!”随着这一声御令,款款上殿的是盛装的宣妃朱鹭。百官顿时噤声,有些官员第一次见到这传闻中媚惑君王的异邦女子,多有惊艳之色。却见她盈盈下拜,朗声道:“臣妾此来,是为定王谋逆一事或有疑点。”一石激起千层浪,议论声又再度响了起来。“什么疑点?”玉林帝沉声道。“臣妾听说定王自幼天赋异禀,惯以左手作书,陛下可知此事?”“这个朕自然知道。”“所以定王虽习柳体,但笔迹却多有独特之处,臣妾也曾见过一两次……”“宣妃,”玉林帝打断了她的话,“你究竟想说什么?”朱鹭迟疑了一下。然后她深深伏下身去,清脆娇柔的声音带着一点点不安,却清晰得每个人都能听见:“日前,臣妾无意中看到宜贵妃在描摹定王的字……”“妖女!你竟敢……”她的话音未落,左相已然跳了出来。老者的怒吼在承运殿中回荡着。然而玉林帝却说:“左相何必动怒?是非曲折,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刹那间,殿上鸦雀无声。之后就在这片寂静中,一队常侍踩着细碎的脚步退出了大殿,没有人看他们,但所有人心里都很明白,他们会去往宜贵妃如槿所住的宫室,彻底查抄那里,直到找出能够证明宣妃所言是否属实的证据为止。而心思更缜密的人则更为清楚,在风云变幻君心难测的朝堂上,那些忽然而至的变故,其实往往意味着结局——已经决定了。(七)即位后的第五年,玉林帝在一夕之间迎来了仿佛天崩地裂一般的变故。只是一个昼夜的轮回,他先是失去了自己最勇猛的武将——定王齐渊,然后又是最倚重的两朝老臣,左相。更让人难以启齿的是这两人谢幕的方式——定王谋逆,被乱箭射杀。然而就在次日的早朝上,宣妃所透露的一个细节证明定王乃是受人栽赃陷害,而陷害他的主使人正是左相。天子怒不可遏,誓要为枉死的兄弟讨回公道,左相当场被褫夺官职押入天牢。文武之治,皆受重创。然而有些人却也明白,经此一役,玉林帝一举除掉了他最为忌惮的两个敌人,兵不血刃。大获全胜的,似乎只有帝君。“陛下——”含凉殿中,嘤嘤的啜泣声始终不绝。宜贵妃如槿的双眼已经哭得红肿,羸弱的身躯不断颤抖着,她抬起头,无比哀怨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君王:“陛下明鉴,那真的不是臣妾所书,一定是有人嫁祸,陛下明鉴……”佳人含泪,是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玉林帝叹息一声。“槿儿,”君王开口,温存得一如既往,“你要朕如何相信?齐渊的笔迹那般特别,昔日韩尚书遍习天下书体也不曾仿得,世上只有朕与你同他一起长大才能学得几分相似,那封传书若不是你仿的,还能是谁?”还能是谁?如槿浑身一颤,脸色顿时变得更加惨白。“你是聪明人,”玉林帝说着起身向外走去,“朕为什么让你在这里闭门思过你应该明白,安分守己,你才能活得长久。”“陛下——”眼看帝君就要走出门,如槿激动地大叫起来,“难道陛下就一点都不念昔日之情吗?”“槿儿,”玉林帝回头看了看她,笑着说,“你要记得——”“天子无情。”从已成冷宫的含凉殿出来后,玉林帝立刻去了宣妃朱鹭所住的伫梦轩,然而到了那里却闻知朱鹭不在,一早就出宫去了。而她如此自由出入,凭的是他特赐的手令。“陛下,”见他神色不善,宫人们十分惶恐,“要不要……”“算了,”他摆手笑了笑,“朕知道她去了哪里。”郊外的定陵,他下旨为齐渊修建的陵墓。六个月后,定陵竣工。灵柩迁入定陵的那天,玉林帝亲自主持了仪式,率领百官祭奠自己这个英年早逝的兄弟。仪式结束之后,玉林帝屏退众人,独自走进了地宫之中。巨大的油缸中灌满了鲸脂,长明灯将内室映得通明。他进去时已经有人在那里了——宣妃,朱鹭。今天,她又穿了西疆的服色,艳红的,长长的头纱一直拖到地上。“你不高兴?”看着她,玉林帝忍不住问。她的嘴角,没有一丝笑意。“臣妾不敢。”她低声道。这委婉的姿态却令天子皱眉:“齐渊已死,你的灭国之仇已报。朕也按你的意思让你主持他的身后事,你亦亲自将他最大的敌人扳倒,朱鹭,你已不欠他什么了。”他有些莫名的焦躁。这时,朱鹭回过头来,向他笑了笑。“这一切,都是拜陛下所赐。”她说。他这才觉得舒心了一点,不错,这一切都是他赐给她的……若没有他的首肯,纵有十个朱鹭也杀不了齐渊,报不了明兹的国仇。他也笑了起来:“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朕就是喜欢你这点。”她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子,竟能觉察他是故意要她看到左相弹劾齐渊的密折,进而大胆向他剖白,为了报明兹灭国之仇,她愿助他一臂之力。之后无论齐渊也好,左相也罢,她永远懂得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聪明的人,总是很难得。更不用说她的身份也堪与他相匹配——明兹的王女,为报国仇,她与自**好的怀国王女调换了身份,冒名顶替而来。他欣赏她的执念与胆略,决定对怀国既往不咎。朱鹭,这个女子能够匹配大夏的后位。“陛下错爱,朱鹭愧不敢当。”就在他想着日后以何种理由让一个异邦女子为后的时候,耳畔忽然想起了朱鹭轻轻细细的声音。有些哀怨的,不似平常。“怎么不敢当?若你不敢当就……”他正想宽慰她,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十几步外。她的手摸上了石壁,轻轻一按。顿时,烟尘俱下,他听见了机括开动时的那种嘎吱声,抬头一看,只见巨石正缓缓下坠。“你!”惊觉巨石落下便是要隔在自己与朱鹭之间,他怒道,“你早有此意?”她自请督建定陵,原来竟是为此?!他一时间有些不能明白。她要……求死?为什么?然而朱鹭似乎并没有打算回答他的任何疑问,她只是笑着看着他。眨眼之间,巨石已经挡住了她的脸。巨大的烟尘逼得他又退了几步:“既然如此,就不是朕言而无信,是你自己不要的!不能怨恨!”眼看着伊人的身影在逐渐消失,他高声尖叫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要他许诺过的荣华富贵,许诺过的万人之上。只听朱鹭的声音从石后传来——“陛下多谋善略,来日必成大夏一代圣君,臣妾亡国之身不堪陪伴,就此别过。”话音未落,巨石已经伴随着一声沉沉的闷响落地,震起了一片灰雾。巨石落地,她觉得自己心里的那块石头似乎也落了地。什么一代圣君,都是假的,这句虚情假意的贺词,是她送给玉林帝的最后一件礼物。她不是齐渊,不想一将功成万骨枯,所以杀了当年下令屠城的齐渊就够了,不对玉林帝动手,免得大夏群龙无首,混乱之下生灵涂炭。而且玉林帝刚愎自用,她折他文武双翼他却丝毫未觉不妥,一心沉浸在大权独揽的喜悦中。却没想到没了齐渊,从此北地的兵患将困扰大夏数十年,他再也无法腾出手来吞并其他小国。而朝中没有领政的权臣,各方势力皆会浮出水面,他亦将为平衡朝局绞尽脑汁。两边疲于奔命,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就任何霸业了。下意识露出了一个喜悦的笑容,她转身缓缓而行,这是她此生的最后一段路,却是最为轻松愉快的一段,因为她知道当她抵达终点的时候,一切爱恨都会消失,因此而生的种种烦恼苦痛也会消失。只剩下齐渊——她曾经有的,她唯一想要的,她绝不能得到的。当年灭明兹是玉林帝御驾亲征,但真正指挥战争的却是齐渊。她起初不知内情,一心想杀玉林帝,却在逃亡的途中与齐渊偶遇,就此种下情根一脉。而后来她知晓了他的显赫身份,再后来的不辞而别,无非是为了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奈何造化弄人,当她终于深宫伴驾,以为仇人近在咫尺,能够一击得手的时候,一次无意中的窃听,却让她得知真正的仇人原来正是她一心要维护的人。天地不仁,竟至于斯。灭国之仇她势必讨回,然而情深如许的誓言,又如何能割舍?最终只剩了玉石俱焚的路。而如今,路已到了尽头。终于走到了齐渊的石棺前,她看着石棺后齐渊的画像,想起那日照晴池畔的重逢,想起他最后的那句话——永不相负。他实在是个可敬的对手,他早已洞悉了她的心。又或者她根本无从隐瞒。说什么千江有水千江月,那么多的选择,可人总是只能爱一个人,不是吗?所以,势必执著。轻轻抚过画像上的身影,然后她靠着石棺,闭上了眼。长明灯,就此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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