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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平线上的太阳把黄角兰树的影子拖得很长,树上鸟群叽叽喳喳的叫声在清晨格外响亮。雀儿们做了一晚上的梦,像是要在清晨醒来后全讲出来才痛快。张莲一大早就跑过来,坐在树下听这场晨会。
张莲每当遇到了烦心事又找不到合适的人说,就会挑这个时间过来。大清早人们都有事,没人跑过来闲坐着绣花聊天,大黄角兰树下此时的清静只属于她一个人。张莲专心听树上的鸟鸣声,它们越是放开了吵闹,越说明周围没啥人,环境越是显得清净安宁。
今早出门匆忙,等不急张贵走,张莲把碗筷收拾到水池子里扔下就出门了。张莲没带小板凳和针线活,也没有带手机,上午事情多,她想过来少呆一会儿,和老树说几句话就回去。
地很潮湿,张莲本来想把鞋脱了垫着坐,可鞋在来路上被露水弄湿了。她拔了一把草,把鞋上沾的露水和泥擦了擦,脱下来丢到树荫外面的太阳地里,一屁股坐在地上。
张莲静静地听,不愿再想舞蹈队的事。张莲从小在北方家乡的林场就养成了这种习惯,心烦了就往林子里跑。林子里的小动物会和她说,山林总是耐心听她讲,能很快用它的苍绿置换掉她心里的各种烦恼,还她心平气和。现在村边没有家乡那样的大山林了,还好,她拥有了这棵大黄角兰树。满树住鸟雀、年年开香花的大黄角兰,有声音、有香气,一树见林。
它们在聊什么呢?是聊昨天白天的事吗?白天发生的事情应该在傍晚归巢时都说尽了吧?那么是关于昨晚的梦?它们也会像有些人一样,比如这个叫张莲的农妇,做些不切实际的美梦吗?它们会有什么样的梦呢?它们已经会飞了,还会再梦见飞吗?也或者,会梦想着自己学会了游泳潜进水里去?鸟在水里一定会遇见鱼,它们遇见鱼的时候会给鱼讲天空的故事吗?如果鸟会做梦的话,是不是鱼也会有梦?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飞到天上去?鱼要是会飞了,它在天上一定会再碰到在水里见过的鸟,那时候,是鱼更开心还是鸟更激动呢?
张莲不想自己的事,满脑子想着鸟和鱼的事。当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自己之外时,她感到自己渐渐平静,大脑也能转动了。
太阳还在往上爬,天上没有云,头顶上的天是灰白色的,判断不出阴晴。远方,从接近地平线到约二十五度仰角的范围内,环绕地平线一圈,是纯粹的铅灰色。这一圈灰是雾霾,张莲知道这雾霾远处有近处也有,此时她就在这铅灰色里,只是光线和距离把眼前的灰色藏匿了。
太阳此时正在这个灰圆圈上切开了一个垭口,红色的垭口像伤口,从里向外浸着血。太阳在这个伤口上往上升,过了好一会儿才挣脱了血色,跳出来。太阳升上天后,伤口合起来,那一圈儿污浊和干净的界限也渐渐模糊消失。
张莲知道,雾霾没有散,只是光线换了个隐藏方式,用升起来的更强的照射,把污浊刷白了。整个冬天,张莲没有看见一次正常的日出与朝霞。现在是冬末春初了,到处的迎春花都开了,这被雾霾闷着的日子还要延到什么时候呢?
“要不然我也去跟着她们一起跳僵尸舞?”张莲开口和黄角兰抱怨完雾霾的事之后,觉得可以说说自己了,开始和它商量跳舞的事。张莲总是把最重要的事情放到最后和老树说。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风不大,能听见树叶被吹动了。
“唧唧喳喳……唧唧喳喳……”鸟群的声音比刚才小了点儿。早起的去觅食了,晚起的估计还在说昨晚的梦。
“我如果不去,那就等于是退出了舞蹈队。那可是我亲手组建的舞蹈队啊,那是我的舞蹈队,凭什么要我退?”张莲说。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唧唧喳喳……唧唧喳喳……”
“我如果去了,还是我领舞吗?昨晚王秀说,张满玉已经学会跳了,还故意问大伙说,让满玉姐教我们好不好?什么好不好啊,早商量好了来给我下套子”张莲说。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唧唧喳喳……唧唧喳喳……”
“你是说我该自觉点儿别去领舞了?其实这种舞我要学的话快得很,一会儿就学会了今晚就能教她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张莲拿青草捻了根绳,拿着草绳的两头比划着僵尸舞的机械动作。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唧唧喳喳……唧唧喳喳……”
“要是我上去领舞,又被她们撵了下来那就难看了是吧?张满玉早就磨刀霍霍,这次她一旦宣战,绝不会半路收兵,绝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张满玉就是冲着当队长来的。她甚至认为我给大家买服装多收了钱,幸好有张静静作证。张满玉是谁?张满玉才不是个善茬呢,她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对吧?她能把她老公从沁香苑那个寡妇手里夺回来,她就不是一般人,是吧?”张莲说着,笑了起来。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唧唧喳喳……唧唧喳喳……”
“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人嘛,要能上能下,在下面跳就在下面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倒也是,如果我在上面领着跳,倒是在舞蹈队、在村子里继续有面子,但是逄珏烟她们呢?逄珏烟呢?她会怎么看?她还会用欣赏的眼光看着我对我说,嗯,有点儿艺术性了?那还不被她笑掉了大牙?再笑话我毫无艺术性?别说拿这种舞去比赛,就是在广场上领着跳都丢人现眼。我是说我干这事丢人,张满玉不,她跳不丢人。为什么?举个例子,一个人都会自由泳了,还整天价划狗刨,像话吗?再比如,一个人的绣花鞋垫做的有模有样了,还要拿着缝纫机跑的鞋垫子去参赛,恶心自己?”张莲把手里的草绳揉成疙瘩,抛了出去。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唧唧喳喳……唧唧喳喳……”
“对啊,还有逄珏烟她们……”张莲抬起头往东面墙下的沁香苑望去。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莲子嬢嬢……莲子嬢嬢……”张莲一愣,抬起头往树上看,以为老树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但立刻听出来,是隔壁张铮的声音。
“莲子嬢嬢,叔叔在到处找你,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叫我到这儿来找你。嬢嬢你快回去吧”张铮站在远处,气喘吁吁地说,说完不等张莲再问,转身跑了。
张莲见太阳快升上中天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坐了快半天了,赶紧往家跑。到家后见家里没人,心更慌了,看来张贵不是催饭,那一定是有事情,她赶紧往园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