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药、熬药、喂药,燕生做完这一切时,天已阴沉下来。
眼皮沉得很,迷迷糊糊向男人的额头探去,明显凉了许多。终于安心的趴在榻边睡去。
“燕生……燕生……”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唤,她揉揉眼睛抬头,男人双目紧闭,眉峰高高蹙起,断断续续喊着她的名字。
“我在,怎么了?”她习惯性探向他的额头,一片冰凉,不由得长舒一口气:退了就好。
男人并不回答,依旧断断续续喊着,莫非是着了梦魇?
“思量,思量。”她轻轻拍他的肩膀,男人不安地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仔细又迷茫地盯着她。
“你上来一同休息。”声音轻轻浅浅,男人仿佛还陷在梦中。
“这……”燕生为难地打量小榻,会不会塌了……
“上来。”
不知道是否因为男人有点鼻音,听起来竟像在撒娇一般!
燕生小心翼翼上榻,木头床板发出吱吱呀呀的音。一上榻,一只手就圈了上来。
“哎——”燕生惊呼:“会碰到你的伤口,快放手。”
男人没有听到似的,仍旧抱着她的细腰,头埋在她颈窝处,每一次呼吸都让她觉得肌肤有羽毛轻抚过。
“不闹了,傅思量,好好休息。”她柔声细语哄他。
“燕生。”
“嗯?”
“你好香。”
燕生脸上倏地一热,心中慌乱不知该应什么时,耳旁男人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平静。
这附近应该有小湖,所以传来热闹的蛙鸣,四周的草丛间各种虫鸣也在这安静深夜中十分突出。
但她不觉得吵闹,只觉得心中一片宁静祥和。难怪自古以来许多人向往远离世俗的日子。
她不觉勾起一抹沉静微笑,缓缓睡去。
燕生被明晃晃的日头晒醒时,榻上只有她一个人,傅思量哪里去了?
心中不由得一慌,她赤脚下榻,顾不上穿鞋就向外走,傅思量负手而立,对另一个男人说着什么,不远处跪着一排黑衣蒙面人,傅思量听见声响回头看她一眼,转头继续与那人交谈。
燕生默默回去,这男人昨日才不省人事,今日就可自行下榻了?身体底子是真好,大概是他习武的缘故?
“燕生。”傅思量朝她走来,燕生立起,蹙眉道:
“伤口如何?”
傅思量摇头轻笑:“已无大碍,只是流血过多虚弱了点。燕生,我有事同你说。我这几日有事要办,安排了你到镇上住几日,待我办完就来接你。已安排了随从,皆是信得过的心腹,你且安心。”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燕生隐约猜到是为了这次的刺客,她顺从点头:
“那你可安全?”
男人揽着她,握住她微凉的指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苍白的脸绽露一个笑容:“放心。”
燕生被安置在小镇一处大宅邸,迎上来的除去门卫和几个小厮,其余皆是体态婀娜,年轻美貌的女子。
她们并不过多言语,举手投足皆透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安分,每一个都像出生名门的大家闺秀。
“这屋子最僻静,适合夫人这样静若秋叶的人。”一个女子推开窗户,盈盈笑道:“公子吩咐过,夫人若想外出游玩,只管使唤我等,门卫小厮也只管使唤。”
“多谢。”燕生颔首微笑,目送那群人退下,身边只余两个面色如冰,不多言语的侍女。
傅思量千叮咛万嘱咐过,外出一定要带上这二人,想必她们也是有一定手段在身上。
没由来的,面前突然出现那双异色瞳孔,虽然他说是义诊,却总不好欠别人的,思来想去,还是去还了罢。
于是问过路线,带着两个侍女便出发去寻那大夫。
奇怪的是,如同那日的大婶一般,宅邸中的女人听得燕生要去那里,得体的笑容微有僵硬。
“夫人如何认识了那人,虽有人说他家医术尚可,却心术不正,镇上没什么人愿意与之打交道。”女子说罢,又觉得不妥,继而道:
“是奴婢多言,竟管夫人的事,从后门出去,左边直行不久有一座桥,过桥之后就可看见了。奴婢会备好晚膳,等夫人回来。”
这些人仿佛受过训练一般,说话得体挑不出半点刺,十分端庄稳重。
过了桥,远远瞧见那墙上贴的一张张黄色符咒,就是这里了,只见医馆外人头攒动,气氛却十分怪异。
“方扶桑,你的药绝对是有问题,我喝了之后,上吐下泻好几天,你今个儿必须给个交代!不然我砸了你的招牌!”一个男人粗声粗气道。
“呵——”一声不屑的笑声,语气中满是鄙夷:“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有招牌?”
“你——好,方扶桑,反正你今天要么赔钱,要么跟我去见官!”男人不依不饶地大声嚷嚷。
“是哎,早就听说这大夫不行了,以后谁敢来?”
“啧啧啧,还叫扶桑呢?丢人现眼的大夫哟!”
“就是就是,之前我隔壁的小丫头,好像喝过他的药,结果高热不退,真是为难孩子小小年纪受这罪!”
门外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多,燕生不禁蹙眉,朝前走了几步,看见大夫坐在藤椅上,如旁观者一般,漠视着这一切。
他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拾起地上那个挑衅男人丢的药包,起火,倒水,煎药,倒药。
所有人好奇地看着他,方扶桑端着药走到大汉面前。
“倘若我喝了没事,你当如何?”异色瞳孔中浮起一股寒意。
大汉不去看他,转头对看热闹的人群道:“可真是好笑啊,他是大夫,我们不懂药理,他来试药,大伙信吗?”
人群一致摇头表示对此举的不信任。
方扶桑脸上缓缓浮起一个如千年玄冰一般的笑容,目光如冰刃直直射向人群,所有起哄的人瞬间静若寒蝉。
大汉畏惧地后退几步,咽了咽口水,扯着粗旷地嗓子道:“没有人会相信你!要么你赔钱!要么跟我去见官!”
人群中突然走出一道纤细的身影,她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端过那碗药一饮而尽。
男人的异色瞳孔中写满惊讶,只见女子用手帕轻轻擦拭嘴角,将碗放置到桌上,对门外众人温和一笑:
“多日前幸受方大夫诊治,今日特来拜谢,不想竟碰上此事。当日我穷困潦倒,方大夫不收一钱,尽心尽力救治我。”
燕生给侍女一个眼神,侍女了然,从袖口中取出一包银两,恭敬递给方扶桑。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方大夫宅心仁厚,医术高明。我想,今日之事只是误会,想必这位壮士可能只是食用了不合脾胃的食物,才导致上吐下泻,一时情急,才误会了方大夫。”
燕生噙了一抹浅笑望着那大汉,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
大汉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也看出来燕生是给他给台阶下,连连点头称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落荒而逃。
门外那伙人瞬间寂静无声,气氛尴尬,不知谁带头说了一句天色不早该回去做饭,这才作鸟兽散去。
方扶桑回到藤椅上坐下,端起茶杯徐徐吹散热气,慢慢饮了一口,表情悠然自在,仿佛方才的事没有发生。
“既已对方大夫道了谢,我就先走了。”燕生略施一礼,准备回去,男人慢慢道:
“留步。”
“不知方大夫还有何事?”
“上次给你的香囊,可有带在身上?”
燕生从腰间取下,以为他是要收回去,便双手奉上。方扶桑温热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手,不惊一怔。
这种天气已不算寒凉,她的手如何凉成这样?
“你且等着。”他丢下这句话便醒到药柜前,一个个小柜翻弄着,不知在做什么。
燕生只好在小椅上坐下,默默打量着医馆内。
这医馆不算大,内部空间容不了很多人,家具摆设皆为陈旧物品,除去那一墙的药柜,一个接诊桌子,就只有一张藤椅,一个小桌。
“汪!汪汪!”一团灰色小毛球不知从哪里冲出来,蹭上她的脚。
“啊南!”她抱起因为兴奋身体扭得十分厉害的小狗,看着它圆溜溜的眼睛,眼眶一红。
当时那种情况,她连自身都难保,虽然心里牵挂啊南,却只能忍痛离开。
如今看它平安无恙,心中欣喜难抑,下一刻,又蓦然想到那些惨死的丫环小厮,心中顿感悲凉。
燕生沉浸于心中悲戚时,一个蓝色物体朝她飞来,下意识伸手去接,是那枚香囊,又好似有所不同?
她捧到鼻尖轻嗅,一股淡淡花香萦绕,闻起来让人心旷神怡。之前这香囊味道十分怪异,又不知用什么东西来形容才好。
“这……”
“这香囊不但可避野兽,也有驱蚊虫的功效。女儿家,总该是喜欢这种香的东西。”他语气中透露着不易察觉的笑意,目光却只看向窗外那株垂柳。
“如今,它是你的了。”
“多谢方大夫,家父曾说,心怀患者的大夫一生多艰,方大夫无需过多在意他人恶语。知道您好处的人,自然是知道的。”
燕生将香囊挂回腰间,一脸正色道。
方扶桑转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很快又看向别处去了。就那么一瞬间,燕生仿佛看见他琉璃般透亮的眸浮起的点点星光。
此时他心里,是欢喜的?
“这小狗……”
“它是前几日突然来到我医馆门前,不愿意离开,便收留了,如此看来,它是你的狗?”
燕生点头,“多谢方大夫救啊南,我现在将它带走,不知……”
“不可。”男人脱口而出,见燕生表情惊讶,干咳两声,正色道:
“它这几日不愿意吃东西,应该是病了,先让它在医馆留下诊治,你可以随时过来看它。”
燕生诧异道:“原来方大夫还能医动物?”
他面不改色,一脸坦然:“其实很多都是相通的,我也曾医过不少猫猫狗狗。”
燕生点点头,“多谢大夫,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啊南便劳烦大夫,绝不会欠大夫药费的。”她又摸摸啊南的脑袋,一脸宠溺。
方扶桑点点头,自顾自在窗前的桌上捣药。
轩窗外,绿丝绦在风中柔柔飘动,燕儿掠过屋檐,不知在谁家檐下搭了巢,雏鸟的声音叽叽喳喳,桥下溪水潺潺。
一位着云锦蓝长裙的女子在两位侍女的陪同下,慢慢走上桥,似乎察觉到身后的目光。
于是,在这样一片大好春色朦胧里,她回头,迎上他的眸,浅浅一笑。
这么多年,只有她一个人这样温柔的对他笑过,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后,他的梦里,还一直反反复复出现这个场景。
再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