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走来一个迷路的人。他向遇到的每一个打听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怎么走?几乎所有被他拉扯着问过的人都疯狂地逃窜,即将走近的人也绕道而行。
“那个人有些古怪。”站在高处的木瓜把那人指给山羊看,“在我们的地盘上,人们为什么要躲避他?”
山羊踮了踮脚,但它什么也没有看到,不免好奇地问道:“你是说他是个疯子?”
这只是黄昏前偶然发生的一个插曲,它让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在顷刻间又变成了昔日那个人群扰攘的地方。那个木瓜安静地垂在树上,山羊悠然地河滩吃草的小镇。那时的小镇上,虽然看不到什么人,但天空缭绕着炊烟,远处断续地传来孤独的笛声、牛羊的叫声和呼唤孩子们回家的声音……
那时,疯子还没有回到镇口的老榆树上来,他在别处,赤裸着身体,正费力地在捉一只碗口大小的红眼蛤蟆,或者,它将是他今夜的口粮。想到这一点,何青枝就不寒而栗。她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走到墙前,躲在毛桃树或羊粪杏树下的浓叶里,趴在女墙上张望,或快速地离开那里,回到后园里,但记不起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认得他?”
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她确信自己从未在别处遇到过这个人,但感觉告诉她疯子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把她看穿了。
“就像……”她不敢想下去,“难道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然而,对于上辈子,她是茫然的,茫然得不知所措。
那时,她的男人——那个阴沉的小个子回来了。在他的面前,她马上变回那个安静乖巧的小妇人,转身去为他端茶水。她是他在十三年前带到这个陌生的小镇上来的。他们的到来曾成为小镇夜晚的炕头上最被热议的话题。
“他们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小镇上的人们因他们的到来而变得重新团结起来。“我们有同一个祖先,也曾有一处生满柏树的祖坟。”
但如今,祖坟废了,成了一片时或露出骨灰和骨头碎片的荒滩。人们已不记得谁睡在那里,有人甚至怀疑那些人做为他们祖先的可能性。有人在上面牧羊,有人试探着在上面种树,但对更多的人而言,那里还是一块完全的禁地,有人在夜晚从那里经过时,曾看到了他们的祖先无言的脸。
在古坟的边上不远处有一个小院落,据说那是为守坟的人修建的。正中的堂屋是从来不住人的,炕上并排摆着两块石头枕头,供那些还不曾遗忘人世旧事的老鬼前来居住,直到期满三年,成为另一个世界中的人子。但那时的人们已说不准那座院落为何会被空置着,因靠近坟地之故,小镇上的人们从不企图打它的主意。
有人说因小个子是红鼻子的远亲,所以才占了那处闲院。但红鼻子从未对人说起过此事。当他坐着滑竿被抬到山乡来的时候,镇上识趣的人们都闪躲了,他对谁从来都正眼不瞧,被抬到何青枝家去。那一天,何青枝家的饭香会传遍整个小镇。
但对于红鼻子倒底是谁,镇上的人们也不甚了了。有说太爷给他送了一房妾的,也有说他的妾就是太爷的妾的。总之,人们也没能从何青枝那里打听出什么来。
日子久了,妇人也会窜到人伙中来,和当方妇人一起纺线或绣花,稍稍问及她娘家的事,妇人便低头蹙眉难为,叹息着说:“远了。在日头落下的地方。”
至于她的矮男人,如果愿意开口时,也健谈,说他是鬼方人云云。大家因此都叫他老鬼,夷落鬼或尕老鬼。他自己只是笑笑。转过身,有些人称说自己不敢看他的侧脸,他的侧脸像鬼脸。有人为此留意了多次,也未曾有所发现。或者说他发现了的吧。
至于平序日常,也和一般人家没有两样。男人身沉力大,能把一头惊走的牛从牛角上掰过头来,让牛镇静下来。何青枝粉白入色,面上有几颗俏麻子惹得闲汉们时常非议。
但直到何青枝把自己挂了,人们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寂寥的夜晚,疯子捕捉到了两声议论。“她有别的男人的吧?”“阿谁说?”“人都哄传遍了。”
她是凌晨时份被火葬的——在小镇上,只有特别的死者或死法才会被火葬,以驱除疠鬼。
那一夜究竟如何,镇上的人们是无从得知的。但凡一应参与葬事的人,除了何青枝的家人,便都是外请来的。只有疯子是个例外。那天凌晨,奇怪地,他不在老榆树上睡觉,却跑到送葬的队伍前面去哭。
葬伍中有知道的,说这是鬼哭。鬼哭三声,三声后,怨死的人的棺材会越来越沉……
迄到离世,疯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去那里蹲在一条鬼沟边上鬼哭。他或者看到过何青枝,但疯子混乱的记忆不能给他什么帮助。而且,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现有一支鸣锣的送葬队伍从他身旁经过。送葬者们也没有发现哭泣的疯子。其实,他们之间相距只有几尺,但隔着几株茂盛的野核桃树。
那是一个暧昧不明的时刻。一切避人的东西,狼或者鬼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睡梦中的人从梦中惊醒了一小会儿,又闭上眼睡回笼觉去了。鸡舍、牛圈和马厩都一片消寂,连猫都不大愿意在那个时候出现,甚至大部分的狗也会在那一时失声,装睡。只有走夜路的远行客发现了出现在远山的火把和隐隐传来的低咽的丧锣声。
那时,疯子已回到了马路边上的老榆树附近。在那里,他发现了一伙走走处处的人。他们完全黑暗,就像在道路中央摇晃的影子。但这一切都没能唤起他失迷的大脑的反应,直到他在黑影子中间发现一个袅娜的白影子。白衣如雪,耀眼如近在咫尺。他站住了,愣了一下,叫了一声:“妈妈。”
然后,疯子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映着天上的人神闲气定地走过独木桥的情景。他坐着,斜倚在一块乱石上。她站着,在他的面前挥舞着长长的衣袖,轻声叫他。“燕子,燕子。”
燕子?……好熟悉的名字……燕子……燕子是什么?
她在他的眼前晃动着修长的手指。“燕子,燕子,你醒醒。”
后来,人们从他的说书里听出那夜他遇到的女子就是何青枝。已经死了,被火葬了的何青枝。
为什么是何青枝?何青枝又是谁?
有好事的人打听遍了镇上曾与何青枝相熟的人。男人们的回复往往荒谬而辽远,女人们的答复则充满猜忌和不安。
“一个普通的年轻女人吧。比普通的女人能好看那么一点的吧?笑时,鼻子会轻皱一下,话少。一身青布衫倒是干净得不沾一星土。”
那就是何青枝吗?疯子不知道。他无法确定他的一生中是否遇到过何青枝,即使在小镇上,只要有两条路,他们都可以错身而过,何况,那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小镇,每一条路上都可以错过一个人。但,为什么那个人始终留存在一个疯子的记忆里?为什么?
那夜之后,她去了哪里?疯子则留在了小镇上。在何青枝死后,镇上的人们在一夜之间发现身旁多了一个疯子。他引起人们更多的观察和注意是因为他总朝着何青枝家的院落瞭望——暸望的方向正是她喜欢趴着瞭望外面的女墙上的一个豁口,在两棵老树之间,一株是毛桃,一株是羊粪杏,它们曾是深山里人家院落的主要标志。
顺着疯子瞭望的方向瞭望的人中有人在恍惚间看到何青枝还趴在那里,露出微微的一笑。揉揉眼睛,再看,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比以前感觉更阴沉了。后来,陆续又有人看到何青枝趴在她家的院墙上……因此,从此后,瞭望何青枝家的院落成了一种禁忌,且渐渐延伸到从那里经过……
山羊和木瓜曾长时间探讨这一神秘的现象。那时,那处孤立的院落还没有被拆除,而镇上的人引以为祖坟的地方早就变成了一片蓖麻田。它们无论从那个方向瞭望,都无法印证传说中可以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的现象。小丁还没有结婚那会儿,又有了新的传说,说未婚的男女能在那里,在正午的阳光下看到未来的良人……但不久,半年或一年,那里就被夷为了平地,被一群驼鸟占领了。
除了极个别的人,再没人记得那块地方的前身。但让山羊和木瓜困惑的是——瓜三子的女人为什么也叫何青枝,但镇上那些知道的人严肃地对它们说:“打听那种事干什么?当事人都死了,化成灰了。”
当然,还有那个曾出现在小镇上的货郎,他口里的何青枝又是谁?他,他,他,他们并不存在于一个时间点上……难道说,他们在不同的时间沿着不同的交叉的小径都曾走近何青枝?走进他们一生的传奇或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奇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