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开在城里一个偏僻的巷子的尽头。在娇娇的印象中,这种地方的店往往出售来自印度或非洲的神物,自带着让人远离的警示。但这家小店不同,它是一间狭长的木屋,和这一带红砖砌成的民居有一种欠协调的快感。
她走近时,看到木屋的门上方用麻绳吊着一块榆木的朽板,上面雕刻着一行字:出售来自深林的山怪。
她本无意进去,但还是被山怪二字吸引了,这让她想起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小镇背后的深山里蛰居的怪物。
店的一角,一张老榆木门板改成的桌子上安静地趴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听见有人进来,他也无意把头从桌子上铺开的书上抬起来,就像一个人待在不相干者的店里。
“请问。”她试图唤起他的注意,“这是一家出售山怪的店吗?”
“是的,女士。”穿白粗布衬衣扣着风纪的小男孩显得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干练地说:“请问你需要些什么呢?”
“哦,不。”小男孩虽然没有抬起过头,但她被他逗乐了。“我进来,只是为了看山怪。”她说:“它们让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
“是哪样的吗?”小男孩把书合上,终于抬起了他那张清秀而沉着的脸,安静地说:“你指的是什么呢?一种会跳高的石羊?”
石羊?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就有那么一只石羊。准确地说,那只石羊不是石雕的羊,而是山羊的别称——生活在岩石上的羊,也叫岩羊。它的小名叫黑皮皮,大名也叫黑皮皮。镇上的人们总是漫不经心地提起它,说:“是啊。那里自古就有一只不知从那里来,也没人照管的山羊。”
“是的,是的。”娇娇被小孩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有点语无伦次地说:“你是我们那边来的吗?”
这回,轮到小男孩不好意思起来。“哪边?”他依然用那种平静的口气问道:“你是说青石牛、狼大大,还是石羊?”
石羊。疑点从暗处被合上了一条缝。“你说的石羊……?”
“石羊吗?”小男孩好像回忆似地说:“你去过哪里吗?我正好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它就叫石羊。”
“是啊。可真巧了。”
娇娇还无法确定小男孩所说的石羊是否就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但她知道附近有叫青石牛和狼大大的镇子。青石牛镇上的石牛已翻起身不知逃往何处了,但狼大大镇上住着一群据说是狼的爹的人,娇娇曾认识那里的一个男孩,他对娇娇说:“狼爸,狼爹,狼大大这名字叫的也太难听了些,我们现在都改口叫狼舅舅了。”
当时,娇娇还问他,说:“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就像狼的爹呢?”
那男孩倒是个心肠不坏的直爽人,他问娇娇,道:“那你愿意做狼的妈吗?”
狼大大镇上住着一窝狼。
确定!
回忆终止,娇娇微侧着头问小男孩,道:“你是来自狼一窝吗?”
“哦,不。”他还是那样,具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他平视着她的眼睛说:“我有很多山怪来自那里。”
“是谁告诉你那些的?我是说你家就在那附近吗?”
“是石羊。一只戴眼镜的秃尾巴的石羊。”他说:“你认得那只石羊吗?据它说,它的短尾巴是因为狼把它们祖先的尾巴叼走了半截,所以……。”
秃尾巴的石羊,再次确定。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躲在石羊雕像背后的石羊,当人们提起它时,总是说:“是啊。那里是从来就有一只没主人的石羊的,最近不常见,不知道到那去了,咋没?”
这么想让娇娇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决定换一个话题。“你不去学校的吗?在放假?”
“放假?如果你是指不去学校而言,我一直在放假。”
“你罢读了吗?少见。”
“是的。”他又变回那副沉着的样子,“我可不想像个木瓜一样坐在那里听外面高树上的鸟叫。比起那些烦人的琐碎,我更喜欢和石羊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呆一整天。你明白那种事吗?”
又来了。石羊。
“石羊,它还好吗?”
“还好。”他叉开细长的双腿,双手合掌在腿间轻拍着,说:“如果它能看到你,会更好。”
“你是说……?”
“山怪。”小男孩抽手合起双腿站了起来,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娇娇说:“请跟我来,女士。石羊放风的时间到了。”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似乎是一种自神秘处领受的使命。她深吸了一口气,昂首,挺身地向前走去,像去参加一个重大的集会。
小木屋远比想像的要深远悠长得。悠长得就像一个不愿意醒来的梦。随着一扇一扇的木雕门上的木锁被打开,打开了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空间,那里什么也没有,木门却越来越腐朽陈旧,就像一个又一个自锁的空间,且永无尽头。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脚下传来的声音像走在沙上,单调而沉闷。在第六十四道门被打开的瞬间,光亮照射了进来,娇娇惊讶地发现——那里就像她刚才踏进店里时看到的一模一样,但她知道这不是最初的那个房间,那间屋子里没有坐在一张石桌前安静地读书的石羊。
“幸会,女士。”
石羊抬起头,用鼻子举了举它的石头眼镜,冷幽幽地向她问好。
这是那只石羊——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被他们的石匠祖先雕刻成跃直扑食的石羊。不过,现在,它坐着,戴着一副一条腿断掉了系着一根油腻的细麻绳的劣质石头眼镜。
“幸会。”娇娇被她自己清冷的声音吓着了,那样不带感情色彩地,干巴巴地说:“你就是被出售的来自深林的山怪吗?”
它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皱着眉,不大确定似地说:“也许吧。在这鬼地方,你看见了别的山怪了吗?”
没有。她说:“还没有。”
石羊忽然从石桌旁跃了起来,扑向了它的头顶上悬挂着的一盏古拙的花岗岩雕石灯,那一刻,娇娇仿佛真的又回到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在山羊的栅栏里,水草下的泥里面斜栽着的那尊石羊雕像……
“这不是它,对吗?”
娇娇问站在身旁一直沉默的小男孩。她连问了三声,但小男孩始终没有开口,只是用怪异的眼神盯着她,许久,才说:“它是你的了,掏钱吧。”
土地庙前丢失的另一只石羊被运回山羊和木瓜的小镇的那天,没有一个人去迎接,这和这个小镇历来所表现出的世故和热情完全不同。土地庙庙会里的那些年事已高的执事们怀疑地看着这尊没有寄件人和没有收件人的石羊雕像,只是到了最后,不得不让催促卸车的递送员把它抛弃在原先的那尊石羊雕像的旁边。
兴致缺然的众人散去之后,山羊和木瓜一起来到它的旁边。起初,它们谁也分不清楚两只石羊雕像有何区别,后来,山羊发现右边石羊的右耳舌上有一眼孔,左边石羊的左耳舌上有一眼孔。紧接着,木瓜确认两只孔都是用牛角钻从两边分别钻出来的,而钻它们的目的,可能出于一个不为人知的错误。也就是说,最初雕刻它们的那个人在一个失误或错误的基础上,又加上了另一个。
虽然镇上的人难以说服自己相信它们曾分别站在土地庙门前的左右,但山羊和木瓜在它们的直播里却确认了它们,如同确认自己的祖先那样确认这两只石羊的年纪大于五百岁。而且,重要的是,山羊竟公然宣称:两只石羊,没有一只是母的,就像主管土地的生育的土地神一样。
这消息一出,有好奇者络绎而来,偷偷摸摸地接近石羊拍照,因为他们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小镇的历史和他们出身的地方存在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特殊的联系。但他们不知道,最近,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正商量着要把两只石羊送走。用他们的话说:“两只破石羊,谁要谁拉走。”
三个月后,娇娇回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时候,吃惊地看着两只将要扑倒在地的石羊,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把它做为一只山怪——一种她小时候的用石块想当然地模拟的玩具——她只是觉得好玩,就像她亲自返回历史之中进行了一个冒险……但是,当她试探着说是自己寻回了那只石羊时,大家便嘲笑她说:“你这个笨蛋,怎么弄回了一只假货?!”
第二三天,娇娇又回到了那里,她急着去寻找那个出售来自深林的山怪的少年,但是,当她一头扎进那条深巷的时候,就像扎进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附近的深林,那时,她才发现,一条深巷不但通着另一条深巷,而且,每条深巷就像是另一条。她找了很久,直到失去耐心,再也没有找到那个有一个朋友叫石羊的少年。深夜,她站在窗前,望着远方通明的灯火,轻声对自己说:“也许,那少年已回到学校里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