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渐渐要忘,一日,娇娇忽然又在巷道的尽头看见了那家木板店,她以为失神,揉了揉眼睛,没错!正是在这里,她遇到了那只山羊。
“山羊兄。”当时,她是这样对那只山羊说的。她说:“山羊兄,我这样称呼你,你没有不满吧?”
似乎因为沉埋的年代已久而变迟钝了的缘故,那只山羊有很久才对她的话做出反应,活像一个事事已提前计较好了的狡猾的政治家。它说:“嘿,女士,你是在称呼我吗?请叫我石羊。”
“石羊兄。”她说:“这下,你满意了吗?”
“美丽的女士,请叫我石羊。”
它不为所动。
“那么,石羊先生……”
石羊向她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我,石羊,既非先生,也非女士……”
“那么,石羊,你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走丢的那一只吗?”
它在回忆。记忆被埋在历史的坑道里,在粪土之中,杂草之下。“山羊和木瓜的小镇?……那里的空气里总漂着一股焦糊味?……你说的是这个吗?”
“土地庙。旗杆下还有另一只石羊。”
“另一只?……请问,你指的是黑皮吗?”
“黑皮皮。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幽灵。据称,很多人都说他们有幸看到过它。”
“那是一个好兆头。”石羊的记忆似乎还没有出土,出土的只是一具躯壳。它说:“依你说,我还有另外一个伴当?”
“大约不差。如果你还记得从前的那些事的话。”
“从前……”它回忆着,“从前,货郎们常到庙檐下来歇脚……”
从前的时光被货郎的拨浪鼓摇入黄昏……在黄昏最后的余光里,村镇上空的炊烟散尽,空中群集的乌鸦们也各自飞散,它们身后的火烧云也渐淡了,只留下收拾货担子的货郎的孤单的背影……他不再叫喊,叫卖或叫买,“收猪毛猪鬃头发咧喂——”“收山出山货山怪物咧哎——”
娇娇想起——她不大能确定是否见过货郎这个行当,也不大能确定他们收购的山怪物是何种东西……
这样想着,她的脚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在同样的木门板桌前消失了少年的身影,他不在那里,似乎连同当时他身后的背景也有一些区别,但她想不起区别在那里。店里面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值守的样子。
是的,无人镇守。这不只是一个大胆的设想,但确乎,当她停止敲击门板,向前走了一步,碰撞到一串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铃铛,依然没有人应声而来。如果她回头瞧一下,一定会被吓一跳,因为在她向前挪动脚步的时候,身后的木门悄静地掩上了。但她没有,她只想找到那个安然自若的小男孩。
“你读的是什么书?”
他举起整部书置于头顶上让她观摩。“这是山海图?”
“然也。”他说:“但不是你所知道的那一部,而是我们的祖先收购山怪物时留下的手记。”
“山怪物?什么是山怪物?这书上画的?”
“然也。”他说:“确切地说,这些山怪物出自一个瞎子的手绣。”
“你是说你们的祖先是个瞎子?”
他什么也没告诉她。
她继续向前走,她记得沿着长廊有六十四道门,木锁,尺八长的木钥匙,在圆孔中勾动时,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像从远古传来的信号。在她的想象中,每道门后边都应该隐藏着不同的山怪物,然而,那只是虚设的一些锁,后面什么也没有,她也说不清自己在上升或下降中,在向左或向右,她无暇顾及这些——吸引她的是那些传说中的山怪物——它们卧在小男孩的绢书《山害图》上。
“为什么是山害图,而不是山海图?”
“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山害。”
“那么,你们的祖先是巫师?”
“不!他们是出售来自深林的山怪物的人。”
她已忘了她看过的山怪物的名称与形象,只记得有一种长着怪角的盘羊,最终,不断生长的角会刺入面部杀死它们自己。娇娇见过盘羊,它的角来回盘旋了三四盘,但她看不出来它的角将如何杀死它。
当时,她这样问小男孩,“我需要一只盘羊,多少银子?”
他翻卷着眼皮个从下往上看了她一眼,道:“女士,这个的话,我手边暂时没货,需要空运吗?”
“空运?这个,也可以吗?”
“不!女士,我想你误会了。我们是一个家族,你懂吗?我们的客人中有很多脑子有问题的人,当他们急需时,我们会专门空运一只盘羊什么的。”
“你经常和那种人打交道吗?”
“是啊。”他说:“所以,我的脑子也渐渐坏掉了。”
“我不只一次地听说过,但从未见过山怪物……”
“是吗?”小男孩正经危坐着,说:“那可真是个遗憾。那么,你听说过交蛇吗?”
“凶蛟?”
“不。我说的是两尾蛇,两尾交尾的蛇,见之,不祥。”
她没见过。“兴许,我见过蛇蛋?”她也拿不准是不是,但还是说:“滚动时,蛋壳非常有弹性。”
他对她即时地转移话题有些恼怒,道:“女士,我们正在谈论的是山怪物。”
“那么,你听说过女娲补天的故事吗?那时,天塌了……”
“不,没有。”他冷冰冰地对她说:“我只听过女娲沓天,补天恩的故事。”
“那是什么呢?”
“她将天落到人间来,让人们认识天的恩威,祭天补天恩的事。”
“是吗?”
“是的。”
这是一次不投机的谈话。“我们还是来谈谈山怪物吧。”她适时地转了话,说:“关于山怪物,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小心那只石羊。”
“石羊?哪只?”
……
石羊躲在最后一道木门的背后,戴着一副石头眼镜,在昏暗的光线下,正在朗读《诗经》?
“石羊先生,那是三百首之一吗?”
“不!”它头也不抬,道:“之外的风诗。听听这首童诗,如何?”
“之外的?”
“是的。被删减掉的那些。我最喜欢。”
于是,石羊朗诵了那首童诗。
“走儿,闹儿,哭儿,笑儿。”
“走、闹、哭、笑。这是在说顽劣的孩童们吗?情愿了走一阵,不情愿了闹一阵,求抱。不抱,他哭着不走;刚抱到怀里,他眼泪还没干,却笑了。
”
“是的。但有人将儿解实了,说:这是在说一位老来泼的母亲。到儿子家去,和儿子闹了一场,哭着说:你这么久没来看我,我没你这样的儿子!儿子哄了一番,又笑着说:儿呀,原谅则个,妈老了。”
“这是古风呢。”娇娇说:“石羊先生,你来自于哪个时代吗?”
……
她继续深入,用木匙勾动木锁打开朴门,眼前的世界渐渐开阔起来,不远处有一条寂静的小河,一只小狐狸正在渡河,它要到对岸去,但很不幸,它的尾巴被河水打湿了。
在河岸下游的地方,她看见了那只直立着后腿,用前腿扑击树叶的石羊。那时的它,还很年轻,还没有戴石头眼镜……但很不幸,它的角被树梢给挂住了,发出求救的单调的轻唤声……没有一只羊足以救得了它……
那时,一只叼着一只鸡的黄鼠狼伏着身子从石羊的旁边鬼鬼祟崇地经过。“吃鼬子,吃鼬子。”石羊喊它,道:“看在邻居的份上……”
“你是在喊我吗?”黄鼠狼惊疑不定地问道:“你肯定你不是传说中的那个坏家伙吗?”
“吃鼬子,吃鼬子……”
石羊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它可不会轻易求饶。“你们这些坏东西,旋圆排了一圈,就是为了偷那只鸡吗?你可要小心啦!小心你的短腿。”
黄鼠狼很快就溜走了。这时,娇娇看见一个背着一盘石磨的人正从远处赶来。他容色古朴,就像他背的那盘石磨一样拙而实。他走得很急——娇娇从未看到过有现代人像他那样负重疾行。渐渐地,能看见他衣青而褴褛,脚下踩着一双麻鞋,脸上布满天花留下的疤痕……走到石羊附近时,他抛下石磨,怪叫着,向石羊靠近……“老天啦!老天啦!”他呼喊道:“你真是个好人啦!我刚到这地方来,你就送给我一只山羊。”
……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那只山羊,或者说,是那只石羊,确定。确定无疑。因为娇娇看到,当那个人解下石羊用捆磨的绳子把它一拴好,他就迫不及待地在河滩上翻捡石头,他找到一块大青石,一破两半,正一凿一凿地雕琢一对石山羊。
娇娇想走近那个石匠,但她脚下的路似乎一直在随着她的脚步变长,因而,从观察者的视角看来,她永远也走不近石匠和他雕刻的山羊。
这是在哪里?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从前?……她无法定论,因为此时的小镇已丧失了既往的诸般景像。
石匠敲击下的青石正闪烁着飞溅火星……她呆呆地望着这一情景,忘了自己第二次踏进木板店的初衷是为了寻找山怪物……在她发呆的那一刻,木板屋忽然消失了,把她晒在太阳下,她看见对面有一堵被当作文物而保护下来的墙,墙上残着几个用油漆书写的字:“……多、快、好、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