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孤独的小镇。”
“在遥远的地方。”
“传说中,太阳在那边的山里落窠。”
……
新一期的旅游杂志上是这样介绍山羊和木瓜的小镇的。它同时把山羊和木瓜也一起介绍给了大家。当然,它是说给那些独自上路的旅行者听的。他们的目的不是去看风景,而是发现生活。
“那么说,”山羊不解地问木瓜,道:“难道他们真的会来吗?”
“不知道。”木瓜也同样迷惑,“但,也许,有一个人真的会来。”
“谁?”
“猫人。”
谁是猫人?是那个昨日黄昏独自走过河滩的落寞客吗?他在那一带的花河里停留了片刻,嗅了一朵有毒的曼陀罗。然后,坐在杂草和芦苇之间一块突兀的大石上,沉默地抽烟。
他头戴一顶破旧的草帽,上面落满了阳光、风和雨滴诉说的故事。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这一点,只有娇娇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草帽自己的故事。山羊想到的是“他是谁”?而木瓜想到的是“他为什么戴着一顶本地人才会戴的破草帽”?
那时,在夕阳之下,娇娇正准备过桥(没有人知道她要去那里,要干什么,因为那时没有人看见娇娇),在她抬起右脚跨上桥的那一刻,她发现了那个人,看到了他的背影。她迟疑了一下,向那个背影张望了一眼。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忽然想看到他的脸。
“难道这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娇娇想找一个人。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但她不大能确定为何要找他——是的,是一个男子。他没有具体的形象,娇娇也不大能确定他的年纪。至于为什么,娇娇就更糊涂了。恋人?情人?抑或是朋友或丈夫?她不知道。但她能确定,也许,她只是想看他一眼。
“只要看他一眼,我的心里就释然了。”
她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打量那副落在夕阳之下的背影的。
但她仅只是看了一眼,就抬脚跨过独木桥,消失在了对岸茂密的草丛里。山羊没有看到她,木瓜也没有。它们却同时注意到了那个陌生人。因为,山羊说:“从前,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陌生人可是不常有的。”
从前,生活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把所有来到他们小镇上的陌生人都叫诧人——让人惊诧的人。
让人惊诧,因而让人警觉的人。
“也许那时,他们生活的时代里没有一个人是闲人的吧?”
这是山羊的疑问,但这是不确的。它知道以往有很多闲人卧在冬日柔软的草丛里借太阳的光——那是些闲得肚子里生虫了的人,只有借光才可以解愁。
但山羊,木瓜也知道,那时的人,没有一个是会到陌生村寨人家的篱笆外去绯徊的。
“这样说,也不对。”山羊拍着蹄子说:“从前,那个不知从那个裤裆里窜出来的疯子,他就一直在那一带的河滩上漫游。”
不过,现在不同了。除了山羊和木瓜,再没有人会刻意留心一个从小镇旁经过的陌生人。
那时的木瓜,大致会说:“山羊,你看,那里哪来的那么一堆人?迎亲的吗?”
“晦气。送葬的吧。”
“胡扯!送葬,谁会送这么远?”
“这就是小镇的过往。”山羊这样想,“女孩子们总会嫁到别处,而死了的人是一刻不会离开小镇附近的。”
无论它们争论什么,如何争论,当坐在石上的那个人终于转过脸来的时候,山羊说:“木瓜,又上当了。他不是猫人。”
他不是猫人,没有生着一张猫一样的毛绒绒的脸,脸上也没有猫那样的“猫不认识你”的神情。
说起来,那是一张还算漂亮的脸,皮肤被阳光和烟草熏陶过,带着自得的微笑,对着草丛里一簇无名的小黄花。
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自那个人走了之后的第三天算起,山羊和木瓜在一个月内没有遇到过娇娇。这是个小镇上的人突然玩消失的时代,几年见不得一个人是正常的。但木瓜发现了娇娇消失的蹊跷,因为它听到图图向娇娇娘打听娇娇的消息——
“婶呀,娇娇呢?为何多日不见?手机也联系不上?”
“谁知道?!到她娘的老窝里去了吧!死了!跟人跑了!”
木瓜从没见过娇娇娘发这么大的火。她是一个好脾气的女人,总喜欢轻拍山羊和木瓜的脑袋,想把娇娇嫁给她遇到的任何一个和她套近乎的年轻男子——“要是我们娇娇能遇到你这样的人,那该多好呀?!”
“娘,他就是个骗子!”
娇娇的回绝总是千篇一律,但娇娇娘的果绝也是一以贯之,“就算是骗子,我也希望你被他骗走。”
那么,娇娇究竟去了哪里呢?
“你还记得那个人吗?那个草帽客?”
山羊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忘记呢?他曾让它惆怅了一个晚上。
“你说的是猫人吧。”
木瓜不清楚山羊忽然为什么就把一件不确定的事那么肯定地说了出来。
“山羊,你脑子没毛病吧。瞎说什么呢?”
要较真,瞎说这词儿就是瞎说的。瞎了,为什么就不能说呢?能说。说的好像跟瞎子说的一样。瞎子又怎么了?他那里又得罪谁了?他谁也没得罪,也不怪他瞎。只是,瞎子拍着胸脯说:兄弟,这事儿是真的。你就相信我吧。我亲眼看见的。
小镇上没有瞎子,最近也没有瞎子到过小镇。摆明了说,山羊没有瞎说,它有一双比谁都漂亮明净的眼睛。
娇娇跟着猫人跑了的消息就是这样传出来的。
连娇娇娘也确认了这件事,而且是亲自。见证者又是木瓜,因为它是图图家的邻居,而娇娇娘的话,也是说给图图的。她说:“真的。真的是真的!”
山羊听后,在心里打了个问号。和木瓜辩白了一会儿,谁也说不服谁,一起去问图图。
“图图,娇娇娘给你说是真的。她说什么是真的?”
“黄米糕啊。”
图图闪着她的大眼睛,随手拉扯了一下山羊的长耳朵,又说:“山羊,木瓜。你们俩个可不可对姐姐也随意乱拍!”
木瓜不解。“图图,你不是也在直播吗?”
“别瞎说!你看姐姐是那样的人吗?”
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还是从前的那个小镇。虽然人们不大相信娇娇随了一个猫人,但还是有很多人相信猫人在黄昏或清晨曾抵达过他们的小镇。
“要小心!”人们相互间告诫着说,“说不定猫人真的来过,在我们将睡未睡,将醒未醒的时候。”
不久,传出的消息说:老独角子在自家后园里洒下的灰里发现了猫人的脚印。
那是一片独立的果园,四周有围墙,门总是锁着。里面栽种着各种果木树,大部分是桃杏。
后来,又传出了猫人喜杏的消息。但山羊和木瓜偷溜到老独角子家的后园里去观察,那里就根本没有被洒灰,而且,老独角子早就用沼气了,用了十来年了。
十来年前,老独角子曾经在他家后院的围墙周围洒满了灰。明眼人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自己说:“我洒点灰,捉一只大灰猫。”
山羊和木瓜沮丧极了。它们不但没得到猫人的一点儿消息。如今,连它们的娇娇姐的消息也一并失去了。就在它们消沉的那阵子,忽然看见娇娇的身影闪过她们家的院墙,一转身,屁股一拧,脚一抬,进了她家的院门。还是从前的娇娇,穿着布满春天的味道的碎花布衬衫,还是那样从容、镇定。在进门时,回首微笑了一下。那一笑,山羊看到了河对岸成排成排的垂柳又露出了鹅黄。木瓜却想到了深沉的入睡,一觉到天明。
猫人的消息就这样又一次被粉碎了。山羊得到的消息是娇娇去了附近的尾杆城——那是一个小城,尾巴大的一点。木瓜得到的消息是娇娇回姥姥家了,她姥姥住在狼窝边上,是个拾起拐棍就敢和狼平斗一场的白发老人。
在当天晚上的直播中,山羊和木瓜没有遵守它们和图图之间的约定。它们在开场之前,首先送上了图图和娇娇的背影,木瓜说:“亲们,你们要的福利来了。两个小镇姐姐的背影。”
但无论怎样努力,越来越少人到它们的直播间来观览了。有个用塑料脚盆遮住脸的年轻男子说:“我请求你们。再请求一次,让小姐姐转过身来。”
图图没有转脸,娇娇也没有。
转过来的是一张猫的脸。
“猫人?”
山羊从睡梦中,在星月下惊醒了过来。
是的,那确乎是猫人的脸。
山羊就睡在星月之下的栅栏旁。它惊醒的那一刻,猫人已转过脸,又开始上路了。山羊只看见他的背影,看见他脑袋上冒出的尖尖的猫耳朵,但又无法确定那是猫或人的脑袋,因为那部分被树梢扫走了。以下,那完全是一个男子的背影,不老也不年轻,三十五六的样子。一件黑短衫,一条牛仔裤,脚上似乎蹬着一双十块钱的“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