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冬至的伤比张北翎严重得多,而倾尽全力第三次杀死影怪后再也不敢闭眼,养气护体的前朝玄甲也报了废。刚刚下起的阵雨可算是救了他的命,要不这双眼怕是会干得再也闭不上了。魂气榨干,连玉黎枪都收不回去,撑着走,一步步飘忽得像个纸人。尽管如此,吴冬至呼唤自己名字的时候,依旧感受得到,自己远没有到极限。嘿,不知道张北翎怎么样,倒也很期待他能走出去。
魂气早就无法恢复,走出去倒是不急,只怕遇到任何敌人。
黑云压下,暴雨滂沱,好像比冰雹还锋利坚硬。淋到头上却不流下来,好像凝集一般,越来越多。吴冬至觉得有点重了,不由略弯身形。走下去,走下去就是一切,走不到,便死在路上,死在结界中,随之消失,世上再无踪迹,连收尸的都没有。
玉黎架起,不知怎的便撑着头上沉滞的雨团,已经寸步难行。好的是,这雨团里,吴冬至汲取到了一丝魂气。雨团越厚,魂气越多。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吴冬至用魂气探着这雨团的缝隙,想把它搬开。却好像射一支箭着在泥墙上,设么都没有。尝试几次,唯一的收获是知道不能再继续了。
生于冬至,不知死于什么时候,有点可惜吧。自己有魂气了,还是什么都不能做,似乎尽力了却只能让死亡迟一秒。
这一秒,吴冬至想了很多。想到母亲,在十年前永阳国和伏沽国的战役中战死。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日日刺绣描红看孩子的女子为什么也要赴疆场,父亲说过母亲那些奋勇激昂的场面,让他对母亲的看法改变了很多。母亲曾是魂师,但不知为何嫁给了当时只是无名小卒的父亲,或许真的只是因为当年一见。但他却不知道,为何最后只有父亲回来。他不会忘记人们谈到“将军府里战死了一个夫人”的复杂神情,让他很好奇于母亲的过去,却无从问。母亲要是在,或许自己能撑得更久吗?吴冬至很肯定。思念总如潮水将要淹过一切,却又像这雨团,似倾却抑;母亲的相貌记得不是很清楚,听说母亲生前也很反感画像,所以一直以来,自己的悲怀无处可寄,只好深藏心底了。
想到玉黎,吴冬至无法掩饰怜惜。如果自己死了,玉黎也会随自己湮没在这荒芜的结界中,永远无人可知可寻了。《器》字卷上第三位,曾经多少腥风血雨易了主人,辗转只成了自己的魂器,却最终无声死去,自己怎么对得起它。
其实,都无所谓了。当无从躲避时,或许就是最好的归宿吧。
吴冬至闭上眼,右手抖一抖,用刚刚化得的些许魂气将已压弯了的玉黎收回。瞬间,雨团压在了头上,一下将他压倒,趴在地上。他的眼前流转着紫色的晕,不知是什么,只觉得背上并不痛。吴冬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便接着趴着不动。过了一会,眼前又恢复了黑色。微抬起头,却没有什么阻碍,揉揉眼,发现是睁开的,却还是一片的黑。慢慢直立起身子来,活动了两步也感觉不错。魂气也渐渐充盈起来,甚至比其他时候还要浑实得多。吴冬至意识到自己已经迈过了伏灵的门槛。自己应该已经走出结界了。
提起玉黎,默念枪决,眨眼间,四周传来一阵隆隆声。吴冬至骤起,左手猛然发力,触到坚硬冰冷的一个石头似的东西,只觉得挪动了一些。再用力,眼前豁然开朗,一块巨石被移开。涌入眼里的,是化开的星空,和棱角分明的凉风。
死如归,就是一条生路。
在山顶,往下看只是密密的混浊的云。吴冬至顺着右边的小径向上走去,不远便见了两根鎏金盘龙巨柱,想来便是风魂殿了吧。柱下立着一个面带微笑的男人,看上去方入壮年。
“孩子,快来吧,你是第五个。”
吴冬至看着高悬的夜空,突然想起什么事,问道:“还有多久?”
“一个时辰......嗯......正好一个时辰。”
“是不是进去便不能杀人了?”
壮年男人面容不改。“是的。”
“我在这里等个人。”吴冬至看看金柱那边的齐整肃穆的魂殿,顿了顿,转身。柱子旁边有棵粗得异常的大树,也高得抬眼都看不到顶。吴冬至走过去,倚着树干坐下。他在等张北翎。
此时的张北翎,并没有遭受过雨团的压抑。对他来说这场雨和前面十几年的雨没什么分别,雨后的空气也很清新,他甚至觉得脚下是不是会踩到什么干脆的东西,想象着结界里的春天,是不是也会芳草丛生,树林阴翳。他此时悠闲的很,似乎从没有经历过先前种种,左臂依旧不能动,尽管雨水早就冲掉了凝血。黑暗并没有给他很多压力,只是觉得看不到雨后的情景有些可惜罢了。
突然却又是一阵措不及防的凉风,张北翎一下子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以为又要大麻烦,等了许久却仍无动静,原来只是一阵普普通通的风。说来也是,这是结界里的第一阵自然一些的风。张北翎觉得有点累,想着坐下歇会,便坐了,不慌不忙。
但是不自然的事发生了。张北翎一坐下,却越来越累,身上出了一层密汗,四肢逐渐酸麻,竟然怎么也站不起来。好像脖子上挂了十几头死猪,让脑袋不自然地垂下,却一点也感受不到放松。张北翎想要大喊出声,但喉咙好像被紧紧挤住,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张北翎已经动不了了,腰间的骨碎般的痛让他最终躺倒了下来,张北翎握着青渊的手有些抖,但此时的他一点也感受不到。现在,汗都出不出来了。
又有一阵风掠过,却激起了百道寒意,好像掉进了冰窟窿却无法屈伸自救。风再起处,无声无息,灭绝一切的恐惧无端升起,张北翎失去了呼吸。
脑子里嗡嗡地响,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慢而沉重,好像残损回响的雷声。
又一阵风,张北翎忽然有了些许力气,但依旧无法呼吸,这感觉难受得很。
张北翎的第一个想法是坐起来。但他发现时间不能允许。他现在的决定生死攸关,但又无足轻重。张北翎心里喊着,如果是能上山,那必须是现在啊!
有时一个荒唐的决定是那么容易做出。张北翎知道就算能站起来也无法走多远。
青渊嗡鸣间,张北翎感到前所未有的憋闷。闭气时间已经不短了,清晰地感觉到血液流得慢了,魂气倒是越来越多。却察觉青渊气息变得有些亢奋,疑心你主人要死了你现在抽什么风。
青渊嗡鸣声越来越大,但却被脑子缺氧所发出的闷响盖过,今日怕是要撂在这里了。唉,不知建嗣满城的仇与愁,还要谁来报呢。王老啊王老,我要是这么早就见到你了,你会怎么想啊,你是不会质问我的。最可惜的是,十年书白读了,到这时候连找人得瑟也没门了。还有青渊,青渊,青渊呢?
青渊在脚下竖立,张北翎觉得有了更多力量。
迈出一步,落在剑上,张北翎惊讶于自己的行为完全违背了很多常识。
迈出两步,落在剑上,但现在只有这样好了。
迈出三步,依旧无法呼吸,但张北翎已经听不到嗡响,感觉身心都无比爽快。
加快了脚步,步向天穹疾风,呼吸只是换气的一种方式。黑暗里,张北翎听见那远方的低语:
“活着,是要为了什么东西的,但绝不是为了活着;一切要想变得都如这般,那要学会放弃习惯的世界。”
眼前渐渐明亮起来,一点点刻画了繁星撑起的一小片月亮;生命,属于星辰大海。
生如释,有何可念?往上走着,张北翎觉得不需要害怕。
结界之外,吴冬至第四次问了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打了个哈欠,刚要换个姿势坐着,发现对面走来了个人。仔细看看,不是张北翎,吴冬至便站起来,朝那人走去。他看到那人步履蹒跚,一步一顿,好像胸口还淌着血。只是看不清面貌。走进了,发现那人是面覆了黑纱。
那人看到吴冬至,驻足紧盯着,好像在猜测对方的意图。却未反应过来下一秒,吴冬至已奔至身前了。玉黎瞬间闪出,咽喉断,血却没有溅出来。那人颤抖着,眼中充满了惊诧,似乎在问都到这里了何必如此......
那人最后的力气,只掏出了一把有些宽大的菜刀,却看得吴冬至眼一亮。那人无声无息地倒下了,菜刀从手中滑落,被吴冬至接住。刀背上,浮雕着两个不很清晰的隶书。
“破竹到你这手里,也是可惜了它。”那柄菜刀被吴冬至揣进怀里,有些温热。再走回大树下,静静坐着,猜着张北翎会不会早就进去了。
张北翎刚刚出来,但是从结界里出来。他能够呼吸后说的第一句话,两个字:“真高。”
确实是高,这树都几万年了。张北翎现在就在树的顶端,看着下面极不清晰的地面,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只看到旁边有两根柱子和树差不多高,上面阳刻着好多金龙,龙头都正冲着他,有些吓人。意识到自己出了结界,怎么下去是最后一个问题。张北翎知道自己不可能现在再像刚刚一般直上直下,便随手扯了袖子上几条布,系起来套在腰间,捆上树一点点往下,往下。
就这么一点点磨了许久,经过了无数横七纵八的树枝,张北翎却感觉树干一点都没变粗。抬头看,自己还是在树顶,在龙首朝向的地方。张北翎惊惧,抬着头往下移动,发现树顶到自己的一点没远,然而手的感觉告诉他自己已经滑了不短的距离。
张北翎不信邪,撤去了布条,直接盯着树顶向下跳。明明感觉得到速度越来越快,但看到的自己依旧静止在原地。
这是什么道理,跳了都不动,那到底是动还是没动?
是不够快吗?
青渊出鞘,闭上眼,头冲下,速度感急速飙升。张北翎感到面前冲来越来越狠烈的风,刮得眼角生疼。胸口的压力也越来越大。终于,喉咙里压了许久的腥甜,一股都涌了出来。张北翎再一次没法呼吸。回忆了一遍上一次这种情况的解法,却想不出来怎么活学活用。张北翎折一下身子,变成了头朝上的姿势,却又吐了一口血。血沫瞬间就消失了。
张北翎觉得不能逆着风了,再这么下去撑不了多久。但现在控制住自己不再下落已经不可能了。张北翎看到金龙眼里的肃穆威严,要忍不住第三口血。
要是风往下吹,该多好啊。
张北翎松开青渊剑,看到它在以和自己相同的速度下落,看起来是静悬在自己面前的。沉住八分魂气,张北翎把青渊剑向下猛压。青渊越来越快,离自己越来越远,到看不见时,却发现没有风了。
不对,真的是风在往下吹。
张北翎没有看到树顶,立马激动得要命。又突然想到怎么落地的问题。
这么快,要摔死都看不出来是个人了吧。
然后张北翎就落地了。他只是觉得腿麻了一下,好像只是从雅安阁的柜台上跳下来。右手边青渊安静地插在地上,似乎在暗笑他的害怕。归鞘,看到旁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安然坐着。张北翎认出来是吴冬至坐着睡着了,笑了起来,从结界里出来了,都没变,挺好。
壮年男人招呼他们快点,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晃晃吴冬至,看到他英俊却疲惫的脸,看到左边不远处的横尸,大约猜得到。
“谢谢你了。”张北翎觉得玉黎有点刺眼。
“哦。”吴冬至走在了前面。却突然很好奇为什么张北翎没有触发自己在山口其他人过来的地方步下的铜铃机关。没准是太幸运了吧。
柱子后面,是一片平坦的地界。一座巍峨大殿在远处正前方,直道左右两边林立着各式各样的木屋,是不是有几个好奇的人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看着最后两个新人。
吴冬至觉得青渊有点刺眼。不是反光,魂殿里的光直接看去都不很亮,看张北翎的脸色也没有不寻常。忽然感觉胸前有什么东西渐渐发热。
吴冬至把破竹掏出来,放缓脚步走在张北翎后面。破竹‘咻’的一下飞了去,贴在了青渊剑鞘上,顷刻熔成了赤红的浆。张北翎却还是没有反应,颤抖都没有,看起来不是装的。那中年男人,面不改色却十分仔细地边走边看着,在左边偏着头,样子有些搞笑。
木屋里人们差不多也是一样表情。
不多时,张北翎把左手习惯性地搭在了剑柄上,光平和了下来,破竹彻底熔没了,变成了未尝见过的一道新的符文,逐渐黯淡。吴冬至最终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他。
走到路的尽头抬首仰望,有三个大字题在上面:玄鹤门。最顶上,一个通体沉银的鹤翘首立着,正对着他们。张北翎迎上那目光,却忽有疾风袭来,措不及防,不得不以手掩面,倒退一步。怎地看呢,不愧是风神殿吧。
再也无事。
玄鹤门后,还站着四个人,一个干瘦,还有三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全都纹丝不动老实站着。前面中年人停下了脚步。
“你们两个就在后面吧。”说着面向东方,单膝跪地。几个新生自然也跟着照做。张北翎忽然感觉自己变轻了许多。“万法唯疾,如归如释!”中年人闭上了眼,张开了双臂。
“万法唯疾,如归如释!”几个声音差得很多,但总体还算协调。
中年人转过身,微笑着,走在了前面。张北翎记住了这个满脸胡子的壮实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