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机场的国际航班接机口,唐啸坤翘首跂踵,司机和两个保镖分别从左后右将他与人群隔出一个适当的距离。
半小时后,一个年轻人背着大双肩包着一身宽松休闲装随着人群走了出来。一米八几的个子在人群中很是出挑,小麦色的肤色,利落的板寸发型,左侧太阳穴稍靠上的位置头皮处剃出一个叉号,痞帅痞帅的样子,眼神里写满不羁,走路的样子有一种混不吝爱谁谁的霸气,别说还真有些把机场走出T台的感觉。唐啸坤先是定睛看了看,确认后赶忙叫着:“唐唐,守唐。”他就是唐啸坤在美国的儿子叶守唐。
叶守唐看见唐啸坤先是怔了一下,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这个远在万里之外的在他二十几年的生命里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妈妈却念了他一辈子的父亲,自己名字里唐的出处。如果不是从小妈妈就给他看相片,就算和这个男人擦肩而过,他也绝对认不出这是自己的父亲。
两人相对无言了几秒钟后,还是唐啸坤先反应过来,赶紧说:“累了吧,来,爸爸给你拿包。”说着便把手伸过去要帮叶守唐拿包,叶守唐的身体本能地往旁边挪了一下,说:“不用了。”
司机老郭看着这对尴尬的父子忙说:“坐了这么久飞机肯定饿了,赶紧回家吧。”
“对对对,回家回家。”
无论唐啸坤在社会上、在商场上如何的叱咤风云,此刻他只是一个没能陪伴在孩子身边陪他长大的不称职的父亲,此刻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简单地聊了几句介绍完司机和随行人员后,车里的气氛又一次陷入尴尬和静默中。看着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些的儿子,想像小时候一样牵着他的手,想给他买他喜欢的玩具,想陪他去踢球,哪怕让他拍拍他的背摸摸他的脸也好啊。可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关爱叶守唐的眼神里满是不适应。
穿过城市的喧嚣,汽车驶入了一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的静谧之所,这里便是唐家自己开发的小区,渤海市首屈一指的富人区——枫桥八号。
见他们回来了,管家钱叔忙出来迎他们。如桂殿兰宫般的五层独栋别墅气派典雅、堂皇富丽。厨房早已准备好丰盛的饭菜,都是唐啸坤好几天前就开始吩咐厨房准备的。一见他们回来了,赶紧一一端上来。唐啸坤说:“这都是爸爸给你准备的,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多备了些。这是家里的管家,你要叫钱叔。这是家里的阿姨,你叫岳阿姨。你哥陪你嫂子回娘家了,得过几天才能回来,到时就见到了。”一一打过招呼后便坐下吃饭,管家和佣人们便也都退去了。像每个普通的父亲见到久违的孩子一样,唐啸坤左一遍右一遍地让叶守唐多吃些,他也懒得客气,吃的很是畅快,毕竟骨子里流淌着的是这片土地滋养出的血脉,妈妈给他吃的也是地道的中餐,所以这些菜吃起来很是顺口。
终于吃完饭回到给他安排的房间,虽说是卧房,更像是一套独立的公寓。除了没有厨房,卫生间、书房、客厅、卧室一应俱全,住个三口之家都没问题,这也是唐啸坤特意给他准备的。
叶守唐有些茫然的靠在沙发上,点着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这一天的经历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和美国的家比,这儿简直就是天堂了。
从小妈妈就告诉他,他的爸爸是个英雄,是她们家乡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后来爸爸去了大城市真的成了英雄,还把她们送到了美国,美国可是她们家乡人想也不敢想的地方……可那时妈妈没告诉他,他的爸爸在中国还有一个家,而现在他就在这个家里。
坐了一会儿他打开背包,把妈妈的一张单人相片郑重其事的放到茶几上,又掏出几张他和妈妈的合影,从小到大的都有。还有他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的相片,他掏出来又放了回去,在这个家里展示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似乎不合适。可……他的手停了下来,凭什么不合适?以后他要堂堂正正地做唐家的二少爷。想着,他便把所有的相片都摆在桌上。还有妈妈的几本日记本,妈妈几乎一生的爱恨情仇和喜怒哀乐都记录在这几个本子上了。
看着妈妈那张如花般笑颜的相片,想起妈妈最后在医院时的病容,判若两人。爱情能让一个女人光彩照人,也能让她形容枯槁。妈妈说过这张相片是爸爸给她照的,那时的她对未来对幸福一定是笃定的吧,对她的男人一定深信不疑吧。叶守唐在心里默默地说:“妈,我带你回来了,带你回爸爸的家了,以后这儿就是我们的家,谁都不能把我们赶走。”
爸爸和妈妈是青梅竹马的恋人,爸爸从小出类拔萃,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去了大城市,发誓一定会接妈妈来城市结婚。妈妈就一直等着、等着,直到等来爸爸要和城里女人结婚的消息。起初妈妈不信,后来爸爸回来亲口告诉她事实,他确实要和城里那个女人结婚,因为那个女人能帮助他成为真正的英雄。他涕泪横流,跪下来求她成全,还说一定不会忘了她,说城里那个女人和妈妈长的很像,他是因为爱妈妈才能接受那个女人的。他说被人像烂泥一样踩在脚下的日子他过够了,他一定要抓住机会成为人上人,成为能掌握自己命运也能改变别人命运的英雄,他说让妈妈等他,等他成功了就和那个女人离婚,就把妈妈接到城里住,再也不分开了。像所有小说里的痴情女子负心汉一样,妈妈也选择了成全他、等他,他可是她唯一的信仰和寄托,无论承受什么,她都会等他。后来爸爸确实成功了,确实成了英雄,也成了别人的爸爸——城里那个女人怀孕了。妈妈知道后哭的歇斯底里,几欲昏厥。她觉得她生命中那束如灯塔般的亮光就快要熄灭了。爸爸回来看妈妈,见妈妈形如枯槁,心疼的捶胸顿足、不能自已,生生就要把自己了断了。妈妈见自己的男人如此心疼自己,认命似的伏在爸爸肩头说也给我一个孩子吧,让我有个念想,让我还能守着我们的感情活下去。后来爸爸把妈妈接到一个少有人识的地方安顿下来,但妈妈身体不好,几经调理得以有孕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了。
他触摸着妈妈写得一笔一划,感受着妈妈一生的悲与喜。
妈妈在日记里描述,爸爸是第二次当爸爸了,以为那个家里已经有个男孩了不会因为第二个儿子而太高兴。但爸爸抱着他的时候依然欣喜若狂,像是第一次做父亲一样,这让妈妈很是安慰。只是后来不太平的日子接踵而来,让她们母子饱尝坚辛。出生没多久,因为爸爸太爱他了,来家里来的越来越频繁,让那个家的阿姨有所察觉。为了保护他们母子,爸爸费了好多功夫把他们母子送到美国。以为两个家就此可以相安无事,可女人一旦发觉自己的爱情被亵渎、地位被侵犯,其爆发力和持久力都是十分惊人的。虽然远在美国,可从他记事起,他和妈妈的生活就时时刻刻受到来自大洋彼岸的那个家庭的震荡和波及,流离转徙尝尽人间冷暖。而爸爸,曾经给妈妈承诺的成功了就离婚的诺言却始终未能做到。一开始妈妈还盼着,后来便不再提了。她知道她理解的成功和她男人理解的成功不是一回事。
无论日子怎样的雨卧风餐、漂泊不定,有妈妈在身边的日子都是最快乐的。直到……
思绪在往事里飘荡,直到敲门声把他拉回现实。是唐啸坤。他说了句“门没锁”,他便推门进来了。
看他还没有换衣服,说:“以为你在洗澡,就想等你洗完了再来看你。刚回来,一定很不适应吧?晚饭吃的还习惯吗?”说着,便在沙发上坐下。叶守唐把搁在茶几上的腿收回来,挪动了一下身体,回了句“还行”。看着桌上的相片,唐啸坤拿起那张单身照,与眼睛拉开一个老花眼能看清的距离,眯起眼睛仔细看着。少顷,他说:“终是我对不住你妈妈,让你们吃了那么多苦,你妈妈一辈子都在为爸爸活,而爸爸……爸爸……”说着,声音里便有了些哽咽,没再继续说下去。
叶守唐看着他,看着这个给他生命的男人,这个他妈妈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表达些什么,二十多年的父子分离,二十多年的颠沛流离怎是他几句歉意的话就能弥补的。
放下他妈妈的相片,唐啸坤又拿起他小时候的相片说:“你长的很像你妈妈,小时候特别可爱,特别爱笑。哭的时候,只要拿个拨浪鼓或者其他能响的玩具一逗你,你就笑了。长牙的时候,就这张。”说着,拿起另一张相片:“就这张这个样子,一笑,牙齿就露出来,流着口水,会走路了,一叫你,你就像小鸭子一样,噔噔噔地走过来,一抱你蹭一脸的口水。”此刻的唐啸坤像每一个慈爱的父亲一样,说起孩子的小时候一脸的眉飞色舞。
“有一次,一不留神没看住你,你的手就被夹了,还留了个疤。那个疤还在吗?”说着,便抓着他的手指看。左手食指上确实有个疤,很小,不留意看不到。“对,就是这个。小时候你就这样举着你的手指头给爸爸看,特别委屈的样子,还噘着嘴说“吹吹吹吹”,让我给你吹吹,哈哈。”
唐啸坤低着头抓着叶守唐的手,然后把手放在他的手里,另一只手把他的手摊开来仔细看着,掌心里一道由上至下几乎纵向贯穿整个手掌的疤触目惊心,急切地问:“你这个疤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严重?”叶守唐说着:“没事,已经好了。”便要把手抽回来。唐啸坤抓着他的手,满是心疼和慈爱的注视着他,额头、眼睛、鼻子、嘴,仔仔细细地看着,眼睛里泪水渐渐噙满。像天下每一个老父亲一样把儿子拥入怀里,泪水滑落在叶守唐的肩头。“是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爸爸太自私了,只想着事业,以为来日方长,总能弥补你们,没想到老天爷这么惩罚爸爸,都是爸爸的错,爸爸不配拥有你妈妈那么好的女人。”唐啸坤泪水潸然,叶守唐很想告诉他,你这种自私的男人确实不配。
待唐啸坤情绪稍稍平复,叶守唐挺了挺腰,从唐啸坤的臂弯里直起身子。父亲的臂弯他曾经无比渴望,但此刻他无法接受。如果可以换回妈妈,他宁愿一辈子不认这个父亲。他很想问问他,在他心里妈妈到底算什么?在妈妈和前途之间,他永远选择前途,选择富贵荣华。为了他的事业,妈妈甚至不惜拿出自己的一颗肾去延续情敌的命。
唐啸坤依然拉着他的手,说:“爸爸知道怎样也弥补不了你和妈妈在外面吃的苦,以后爸爸会尽全力保护你的,再也不让你受苦,你想要什么告诉爸爸,哪怕要爸爸的眼睛爸爸都挖出来给你。”说着又把他拥在怀里。
此刻的唐啸坤,不是总裁,不是人大代表,不是慈善家,只是一个对儿子满怀歉疚的父亲,对逝去的心爱之人无以弥补的丈夫。二十多年了,这个在别人眼里呼风唤雨的人物,有谁知道夜半时分他的心也会如割裂般的生疼,有谁知道为了不被像烂泥一样踩在脚下他究竟拿什么去做了交换。
哭过倾诉过后,唐啸坤的情绪渐渐平复。
他说:“爸爸再也不离开你了,这儿就是你的家,你想要什么都和爸爸说。”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放到叶守唐的手里,说:“这是爸爸给你的零花钱,你想要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