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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入门老师朱哥

细数工作这些年,与我共事时间最长的就是黄哥,但是我刚毕业参加工作时遇到的第一个案件却不是和他一起侦办的,而是和朱哥。刚工作参与的第一个案件在我脑海中印象最深,对我的影响也最大,当然也是最让我感觉难过的案件。那天在单位报到后,政治处宣布分配部门,我被分到了重特大案件侦查队,也就是俗称的重案队。宋国峰来接我去队里,他是我们的队长,我们都喊他宋队。到了队里的办公室,我和宋队进屋的时候,朱哥并没发现我们进来。那时朱哥正在用剪刀修剪他桌上的一盆盆栽,也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看上去就像一棵缩小版的松树。我看到朱哥蜷着身子有些笨重地绕着盆栽转来转去,但是他的手很灵巧,拿着剪刀游刃有余地在松树的周围舞动,将超过盆景容器范围的树枝剪掉。

“老朱,你养的这棵树还活着呢?”宋队对着朱哥打趣道。“看你这话说得,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看看,我给它这么一修剪,更精神了。”

“行啦,你别摆弄了。来看看,这是咱们队新来的,警校刚毕业,姓刘。”宋队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介绍给朱哥。

“嘿哟,那这就是刘哥了,欢迎,欢迎。”

朱哥把剪刀放在一边,笑着和我握手。朱哥的手很大很糙,他一使劲把我的手捏得生疼。看见我龇牙咧嘴,朱哥急忙松开手。

“我叫刘星辰,叫我小刘就行。”

“来到我们这儿,无论岁数大小,都得喊‘哥’,哈哈。”宋队冲着我笑着说。

就这样,我从小刘直接变成了刘哥,后来我才知道这算是重案队的一个传统了。对于岁数大的来说,喊一声哥是尊敬;对于岁数小的来说,喊一声哥听着带了几分戏谑,却是大家真心把你当作兄弟的一句称呼。尤其我们这个工作,是在和平年代牺牲率最高的职业,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工作中经常会出现危急的情况,这时候能靠的只有身边的这些“哥”了。

“其他人呢?”宋队看了看屋子,偌大个屋子空荡荡的只有老朱一个人。

“苑刚的案子今天开庭,都去看热闹了。”老朱一边说,一边举起盆景上下打量着。

“你怎么没去?”

朱哥笑了笑没说话。朱哥笑得很奇怪,我在一旁都能看出来他的笑并不是愉悦的笑,而是一种意味深长和宋队心领神会的笑。后来我渐渐了解到,苑刚这个案子就是朱哥一手主办的,四个凶残的歹徒前后跨越三省残杀了五个人,最后是当地的一个失踪案的报警引起了朱哥的注意,顺藤摸瓜,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将这四个人抓捕归案。用朱哥的话讲,干这个活儿费的心血顶上干一年的工作了。

我刚工作对什么都好奇,就想问问这个案子的情况,宋队让我自己去看案件的复印材料。在档案室,我看到了足有一米高的卷宗,都是这一个案件的。宋队告诉我,这些材料基本都是朱哥一个人做的,天知道在手写笔录那个年代,光是写这些东西就得下多少功夫。

“这个案子都是朱哥办的,为什么开庭他不去?”我私下里问宋队。

“苑刚一直到最后都不认罪,而且还和朱哥叫板。这个案子我们和检察院、法院开过联席会,他肯定是死刑,朱哥只是不想给他认输的机会而已。”

刚毕业感觉一切事物都很新鲜,无论队里有什么事情,我都想跟着掺和一下。大家更是比较照顾我,看到我想学点东西了解侦查工作,于是干什么活儿都会有人带着我。短短一个星期我就发现了,这项工作和我在学校学到的以及通过其他途径了解的完全不一样。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原以为侦查会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几个规定动作做完就能把真凶揪出来,可实际情况完全不同。

我现在是初窥门径就觉得别有洞天,才发现自己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

宋队专门找我谈过话,提出让我跟着队里的每个人都配合下,看看我和谁比较搭,找个师傅带带我。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但是能领你入门才是最重要的。万事开头难,特别是这个行当。我们队一共七个人,神色各异,形态不一,有的如绿林豪杰,有的精于算计,还有的戴副眼镜文质彬彬(你根本想象不出在犯罪嫌疑人反抗的时候,他能一拳把对方鼻子打骨折)。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我跟着每一个人都跑了一圈,算是和大家都熟悉了。宋队决定开一个全队的会议,主题就是找一个人专门带我。这时我心里也有点数了,队里有两个侦查经验最丰富的,一个是黄哥,另一个就是朱哥。其他人虽然都精明强干,但是和他俩比还是差一丝火候。

我感觉应该是朱哥带我。我刚参加工作,想多学点东西,朱哥主动告诉我先看一些他们以前办理案件的卷宗,好对办理案件有个大概的了解。朱哥还特意带我去了大队的档案室,以前办理过的重特大案件的卷宗都有复印留存。在这里,我看到了纵火、杀人、投毒等各种各样的恶性案件,当然,也有一些未被侦破的案件。这些未被侦破的案件里面也有朱哥办理过的,是他的遗憾。

宋队定于周一开全队会,向大家宣布朱哥将作为我师傅带我的事情。

周一队里的人几乎都来了,宋队却一直没来,他是最守时的人。大家正琢磨着呢,朱哥的电话响了,是宋队打来的。我看到朱哥的眉头皱了皱,只是在电话里应了几声“行”,再没多讲一句。挂了宋队的电话,朱哥和我们说:“刚才老宋来电话了,有人看见大疤了。他直接开车过去了,让咱们赶紧去支援。”

“大疤他们几个人?”有人问。“他没说,咱多带几副铐子吧,以防万一。”

几乎再没有其他言语,所有人都开始迅速收拾东西。只有我愣在一旁,看着大家从抽屉里拿出手铐揣在兜里,有人从柜子里拿出警棍,还有人从桌子下面翻出一根胶皮棒子。我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阵势。

出发的时候我本来想坐朱哥的车,可是朱哥已经和另外两个人上了一辆桑塔纳轿车。没等我赶过去,车已经开走了。我只好和剩下的人坐上后面的面包车。随着车启动轮胎快速摩擦地面发出“吱吱”的声响,面包车紧跟着前面的桑塔纳轿车,像赛车一样“轰”的一声从单位大门冲了出去。

在车上我得知,“大疤”是一个人的外号,他是一个无业游民,前科累累,这个人曾经在市里抢劫并打伤两人后逃跑。街面上传说他最近偷偷潜回了市里,不过一直没有准确的消息。今天宋队得到线报,说这个人在桥北出现了。

桥北有一个商贸市场,商贸市场周围全是临时搭建的二层板房,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遍地都是网吧和游戏厅。大疤这个人特别喜欢赌博,肯定是在某一个游戏厅里玩赌博机。宋队已经去桥北和线人接头了,让我们赶紧过去。

大疤这个人很凶残,他在抢劫时将两个人打成重伤,一个是被抢的人,另一个是路过的人。这个路过的人最惨,被大疤用铁棍子从侧面击中面颊,眼珠都迸出来了,现在彻底瞎了一只眼。大疤脸上有道明显的痕迹,所以很容易被认出。车子开到桥北农贸市场的后面,我看到朱哥从前面的车上下来,立刻有个人迎了过来和他说话。这个人我没见过,不是我们大队的人,我猜应该就是之前说的线人。这个人和朱哥窃窃私语几句后就站到了远处。等我们都下车后,朱哥说,宋队已经找到大疤了,正在盯着他,但是大疤身边有人,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一起的,到时候要动手了就一个也别放过。

之前我也参与过抓捕行动,在抓人之前基本会将对方的情况摸清:有几个人,身上有没有什么危险物品,我们也好提前做好准备。可是今天情况有些特殊,现在我们连对方有几个人都不清楚。未知往往掺杂着危险,从朱哥说话时的神情就能看出来,朱哥说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声音很小,但是铿锵有力。现场的每个人都绷着脸,我站在一旁心里有些紧张。

大家提起精神,线人在前面带路,我们分散开,装作互相不认识的样子,一起转进了桥北的商贸市场。

商贸市场是一个筒子楼,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市场边的居民区——一幢幢老旧的二层小楼。这些楼都是依托着商贸市场建起来的违建,一楼是卖菜的,二楼是卖衣服的,还掺杂着游戏厅和网吧,到处都能看到旅店和住宿的招牌。这里小小的一间屋子常被人打出好几个隔断进行出租,在几平方米的地方常常住了三五个人。房间相互之间只用一块木板隔开,看似不大的屋子里,你根本想象不到会有多少人住。

线人领着我们到了一栋二层小楼前指了指,小楼二层有一个灯箱上面写着“游戏厅”三个字,应该就是这里了。这时候从游戏厅旁边的服装店走出来一个人,我一看正是宋队。他微微摆了摆手,我们迅速分散开。宋队又看了眼游戏厅的大门,确定暂时没人会出来之后,走下来与我们会合。

“人在里面?是大疤吗?”“没错,就是他。”

宋队低声说着,转到一个从二楼游戏厅看不到的地方。“我刚才把游戏厅的地形摸清了,这个游戏厅有两个门,一个门在正常从一楼上二楼的楼梯口,另一个在楼后面一个简易的防火楼梯口。不过据说后门被锁上了,但是后面有一个窗户,虽然上面有防盗栏杆,可是使劲一踹就能踢开。这个二楼并不高,人可以从窗户跳出来。”

讲完地形后,宋队开始制订抓捕计划。我们一共八个人,本以为我年轻力壮,会被安排当作先锋冲进去抓捕,结果宋队让我和另一名同事负责盯着游戏厅后面,防止有人从窗户上跳下来。而剩下的六个人则一起从前门冲进去,主要目标就是大疤,要是有人反抗就全铐上。抓住大疤后,就把后窗的窗帘拉开当作信号,我们守着后窗的人看到了就赶紧上楼支援。

虽然心有不甘,但我还是按照要求来到这栋楼的后面。楼后面有一排小窗户,但是游戏厅的窗户很明显,它上面不但有一层防盗栏杆,还拉着窗帘。大白天只有这扇窗户拉着窗帘,很容易分辨。不知道窗户另一侧抓捕的同事现在怎么样了,我心里不停地在想。我与他们只隔着一道窗户,虽然这是二楼,但违建的房子层高很低,借助一个能踏脚的工具我就能爬上去。

我曾经听队里的前辈说过抓捕的事项,嫌疑人在发现警察后第一反应都是逃跑,有动手反抗的也是为了能够逃脱。如果大疤发现有人冲进游戏厅,他第一反应肯定也是逃,而窗户肯定是首选。想到这,我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窗户里似乎会有人跳出来,我甚至开始在脑海中预想如果有人跳出来我该怎么办。他跳出来肯定不会想到下面还有人守着,我得趁着他刚落地不稳的时候控制住他,说不定还会有一番搏斗。我急忙回忆了一下在学校学习的散打课程,手心不禁微微出汗。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同事把我往后面拽了拽,我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和我在一起。我同事比我大,我叫他瓜哥。他长着一副圆脸,有个外号叫冬瓜,所以大家都喊他瓜哥。

瓜哥让我离窗户远点,万一真有人跳下来可别把我砸着。瓜哥在周围捡了几个砖头和一些碎石头扔到二楼窗户下面,告诉我要是真有人跳下来,先让石头垫他一下,到时候我们再抓能省不少力气。我看着这几块石头心想,真有人跳下来肯定会踩上去,到时候至少也得把脚崴了,我不禁对瓜哥的经验感到拜服。

我又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当空的烈日照在脸上,窗帘一动不动,周围的一切好像静止了一样,我似乎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声。时间在一秒秒流逝,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上面情况怎么样。

忽然二楼的窗帘一下子被人拉开,宋队探出头对着我们大喊道:“快上来!”我和瓜哥急忙跑上去。

我刚冲到二楼游戏厅门口,就看见朱哥捂着手被人从里面推了出来,推他出来的是宋队。

“你快领朱哥去医院,这里不用你了。”宋队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对我喊。我这时才看见朱哥的左手流着血,他用右手捂着,血顺着左手的手腕往下流。

“我自己去就行。”朱哥对着宋队说。

“不行,小刘你和朱哥一起去医院,拿着我的卡,密码是我警号。”宋队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我急忙扶着朱哥叫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我看到朱哥的表情没那么痛苦,只是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闭着眼,手上的伤口被他用衣服袖子包着。我问朱哥怎么样,朱哥告诉我被咬了一口,掉了一块肉,没什么事。说完朱哥就闭上眼,我能看到他头上冒冷汗,衣服袖子已经被浸湿了,血不停地流下来。

到了医院我去挂号,朱哥直接被送到外科急诊。等我再去看的时候,医生带着医用手套已经在给朱哥包扎了。我这时才看到朱哥伤口的模样,左手小指后面一整块皮没有了,隐隐约约能看到灰色的骨头。

这一口咬得非常深,已经可以说是穷凶极恶了,看上去就像是被野兽咬的。朱哥告诉大夫是人咬的,大夫还瞪着眼不太敢相信。

包扎完我把药领了,送到护士站等着挂吊瓶。大夫给朱哥打了一针止痛,这时我才看到朱哥的脸色缓过来。

“行了,你不用陪我了,你走吧,等会儿我在这儿自己打吊瓶就行。”朱哥靠着椅子对我说。

“不行,宋队安排我照顾你,我不能走。”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不用你了,你赶紧回去吧。”朱哥还在劝我走。“你别说了,我去给你倒点水。”

“你走吧,赶紧走,我没什么事,打吊瓶不用陪。”

我没回答,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陪朱哥,这也算是任务,没能参与抓捕,没能参与后期审讯,陪护病人总应该做得到吧。我起身去找饮水机,打算给朱哥倒杯水,等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朱哥人没了,推着挂吊瓶车的护士正在到处喊他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我感觉事情不对劲,急忙往医院外面跑,刚冲出医院就看到朱哥上了一辆出租车。

“朱哥,你干什么?”“咦,你怎么又跟来了?我说过不用你陪了,赶紧走,赶紧走。”“你怎么不挂吊瓶就走了?你要去哪儿?”我一把拉住出租车的车门。“这儿治不了,我换个地方,你别跟着去了。”

“怎么治不了?你要换地方我陪你。”我说着坐进了出租车的后座。“司机,去疾控中心。”朱哥对司机说了地点。

疾控中心?我心里咯噔一下,脑袋里好像出现一道霹雳,接着一阵阴霾浮现出来,本来想问,但是生生地被噎在嘴里说不出来。通过后视镜,我能看到朱哥的眉毛纠结在一起,一脸沉重的表情。

车子到了疾控中心,朱哥下车直接就往里面走,本来我是负责照顾病人的,可现在我只能跟着朱哥走。朱哥没有去挂号,而是直接朝登记口走过去。我看他从衣兜里掏出警官证握在手里。这时候,他的左手经过包扎已经不流血了,只有干涸凝固的血迹留在手腕上。

“警察,抓捕受伤了,开阻断药。”朱哥直接把警官证递进一个登记的窗口。登记的护士看了下,急忙拿出一个粉色的小本填上名字,从窗口里递了出来。

不用挂号?我跟在后面觉得奇怪。虽然我是第一次来疾控中心,但是我看到旁边有一个挂号的窗口。朱哥进了医院却直奔这个登记口来,好像知道流程一样。难道朱哥以前来过?我心里不由得想。

“三楼左拐进去第三个房间。”

我感觉自己跟着朱哥帮不上什么忙,只是陪着他履行宋队交给我的任务而已。我跟着走楼梯上了三楼,越往上走越感觉不对劲。从二楼开始,医院墙上的宣传画已经变成了艾滋病预防和管控,而三楼左拐的走廊的墙上有个牌子,上面写着“艾滋病防控”几个大字。看到这几个字,我整个人好像被扔进了冰窖,从脑袋到脚瞬间冰凉,整个人愣在门口。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朱哥走了进去,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朱哥走到第三个房间推门进去,我挪到门口想了想,没再推门,而是站在外面。门没关紧,还有条缝隙,我隐隐能听见里面的对话。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刚好听见朱哥低声说了一句“他说他有病,还是活跃期”。

我站在门诊门外,不知如何是好。抓捕的时候,谁也不知道犯罪分子有什么传染病,真正到了动手的时候,谁也不会顾及那么多,毕竟被嫌疑犯传染是小概率事件,可是现在却发生了,还是在我身边发生。我眼睁睁地看着朱哥从门诊出来,进了处置室。

艾滋病!这个最可怕的病,这个靠血液传染的疾病,竟然在我们抓捕的时候被碰上了!朱哥被一个带有艾滋病毒的嫌疑犯咬了一口。被艾滋病人咬一口可不是小事。艾滋病是靠血液传播的,如果嫌疑犯当时正好口腔内出血,咬破抓捕人的皮肤,通过血液很容易就会感染。

朱哥在里面待了大约二十分钟,出来的时候左手换了一副绷带,右手拿着一盒药物。他的脸上布满阴霾,我看不懂那是悲伤还是哀痛的表情。从抓捕到来医院开药,前后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对于朱哥来说经历的却是人生转折般的半小时。我看到他手中拿着的药盒上写着茚地那韦(第一个字还是我在网上查了之后才知道念什么)——艾滋病毒阻断药物,人类在遭遇艾滋病毒高危侵害后七十二小时之内的唯一希望。

“朱哥……”我本来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行了,你回去吧,今天我就不回队里了,你告诉宋队一声。”朱哥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后就转身走了。我望着朱哥的背影,他一步步走得并不坚实,在门口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我本应该和他一起走的,因为队里安排我照顾朱哥,我起码也应该打车把朱哥送回家,可是我的腿像灌了铅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我回到了队里,宋队和其他人急忙过来问我情况怎么样。当我说到医生给开了阻断药物的时候,我看到大家的脸色都变了,队里顿时静悄悄的。

后来我才知道,抓捕大疤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是我们曾经处理的一个小偷,这个人有艾滋病。他与大疤只是凑巧在游戏厅里遇到,我们冲进去抓大疤的时候,这个人以为是来抓他的,情急之下拼命反抗。朱哥一下子将他压在身子下面,结果谁都没想到他竟然狗急跳墙,张嘴一口咬住朱哥的左手。等到拉开他的时候,这个人满嘴是血,也不知道这些血是他的还是朱哥的。

第二天,宋队带着我去商店买了一些东西,他开着车和我一起去看望朱哥。我问他为什么只有我们俩,宋队说这件事可不是什么好事,去的人越少越好。因为当时是我送朱哥去医院的,所以我去的话,朱哥应该不会太介意。宋队对去朱哥家的路很熟,一会儿就开到了。他连电话都没打,带着我一直到了朱哥家门口。朱哥住的房子在一个老居民区,房子的年数看上去和我岁数差不多。

宋队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女的,看见宋队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打招呼。“我家老朱说今天队里休息,你怎么还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嫂子,朱哥昨天抓捕的时候受伤了,我们过来看看他。”

“哎呀,不就是把手磕破了吗,这么点小事,快进来,别在外面待着了。”原来这个人是朱哥的爱人,她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屋子。我进屋看了下,这是个两居室的老房子,虽然有些老旧,但是干干净净的。朱哥这时候从里屋走出来,看见我们来了愣了一下。

“你们怎么来了?”朱哥的表情很奇怪,他的眉头皱着,嘴巴撇着,说不出是埋怨还是什么其他情绪。

“我们过来看看你。”宋队走进屋。

“我昨天打了破伤风针,应该没什么事了。”朱哥这句话说得声音很大,我知道他是说给他媳妇听的。看来嫂子还不知道朱哥究竟受了什么伤。

“你们坐着聊啊,我去给你们泡茶。”嫂子把我们买的东西接过去,又转回厨房了。

宋队朝厨房看了一眼,朱哥的家不大,从卧室到厨房一个拐角也就两三米,我们在屋里说话,嫂子肯定能听见。

“怎么样?”宋队压低了声音问。

朱哥没回答,摇了摇头,我的心忽的一下子又沉到底,昨天大夫肯定根据伤口的情况对感染率做了分析,但是昨天看到朱哥沮丧的样子我没敢问他。今天来的时候,我心中还抱着一丝幻想,结果现实是那么无情。这时候,我心里有种憋屈的感觉。厄运怎么会降临在朱哥身上?像他这样专心工作的人,等待他的应该是好运,可是事与愿违。

“确诊了我再向领导汇报。”宋队轻声说。

朱哥依旧没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宋队和我没待多长时间,没等朱哥媳妇把茶沏好,我们就离开了。是朱哥让我们快点走,他觉得我们待的时间长了会惹嫂子怀疑。这件事他不想让嫂子知道,能拖一天算一天。

大约过了半个月,有一天我和黄哥正在外面查一个线索,大队突然来电话让我们回去。我和黄哥回到单位直接被带到大队长的办公室。进了办公室,我看见朱哥媳妇在大队长的屋子里。朱嫂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哭过。我看到她手里攥着一个药盒,正是朱哥在疾控中心拿的艾滋病毒阻断药物。我知道坏事了,朱哥受伤这件事怕是让嫂子知道了。

宋队也在屋子里,大队长和政委也在,屋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烟缸里没掐灭的烟蒂一点点升腾起烟来。朱嫂的抽泣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明显。我进了屋子就感觉像要窒息一样,大气都不敢喘,所有人的脸色都很严肃。我进屋后往门口靠了靠,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小刘,朱哥当时去医院,大夫怎么说的?”政委忽然问我。

原来我被喊来是因为陪朱哥一起去医院了。我虽然去医院了,实际上却什么也不知道。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可不允许我这么说,我硬着头皮想了想才张嘴,说话的声音低得我觉得只有自己才能听清。

“大夫没说什么,只是让等待检查结果,结果得一个月才能出来。”

其实艾滋病毒筛查一个小时就出结果了,我记得朱哥出来后,大夫说了句“现在是潜伏期,想要查准的话最好一个月后再来”,于是编了个谎话。

“咱们现在还不知道朱哥身体的真实情况,所以……嫂子你先别激动,不光是队里,全局上下都挂念着朱哥呢……”大队长开口劝道,他说话更是细声细气的,声音我感觉只比我大一点点。

“不激动?我能不激动吗?换你出这事你能不激动呢?出了事还不告诉我!如果不是我发现了,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你们这么做不过分吗?你们还有脸和我说不激动……”朱嫂开口如同机关枪一样,每一句话都像子弹一样打在人的心里。

一屋子人就这样硬挺挺地站着,朱嫂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房间,我把头几乎要埋到衣服里面了。

“丁零零”,朱嫂的电话响了。朱嫂接起电话的一瞬间,整个屋子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在哪儿?我在你单位呢!”“怎么,我不能来啊,出这么大的事还瞒着我!”“你来?你来正好,咱们当着你们单位领导的面好好说道说道。”

“啪”,朱嫂挂掉了电话,自己走到沙发边坐下。我们都知道电话另一头是朱哥。朱嫂这次来单位找我们领导,朱哥并不知道,听电话里的口气,朱哥也在往单位这边来。连同领导在内,所有人都没再继续说话,大家都想等朱哥来了再说,生怕哪句话说错再惹朱嫂生气。

过了不一会儿,朱哥就来了。他推门进来的一刹那,我看到大队长和政委的脸好像霜打的茄子。现在的局面只有朱哥来了才能解决,但是朱哥来了,领导心里更难过。朱哥是因为工作才受的伤,作为领导,他们对朱哥充满了愧疚。

他们希望朱哥能来,但是他们又不敢面对朱哥,连我都能体会到这种矛盾感。

“你怎么还来单位了?赶紧跟我走。”朱哥冲着嫂子说。“走什么走?出了这么大的事,没解决完能走吗?”“出什么事了?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好好的吃这个药干什么?”朱嫂说着把手中的茚地那韦药盒举起来。“这是阻断药物,能杀死艾滋病毒细胞的,我吃这个药是为了以防万一。”“还以防万一,都吃上药了还瞒着我,你就从来没和我说过一句实话!”朱嫂的吼声达到了顶点,然后她忽然像泄了气一样一下子靠在沙发上,眼泪开始流下来。她来单位找领导并不是想闹出什么结果,只是想找一个发泄的渠道而已。

“行啦,快和我回家吧。”朱哥走过去拉起朱嫂。朱嫂甩了两下手臂,但最后还是被朱哥拉着走出了屋子。我们一屋子人跟着往外走,做出迎送的姿势,但是没人说话,就像几个兵马俑似的矗立在门口,看着朱哥和朱嫂下了楼。

接下来一连半个月我都没见到朱哥,而我们队里也没有人提朱哥,好像这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或者说,好像这个人从来没在队里存在过。

终于有一天,朱哥来了。那天我和黄哥出去办完事回到队里,看到朱哥坐在他的位置上收拾东西。

“怎么样了?”黄哥走过去给朱哥倒了杯水。“你这杯子不想要了啊?”朱哥笑着问,但是他眼角的皱纹没有叠起来,只是嘴在笑,笑得很假。“出结果了?”黄哥继续问。“还有两次才能确诊。”“那第一次呢?”“大夫说潜伏期查不出来。”

“吃个饭再走吧,人都来了,别夹生了。”看到朱哥把东西装到包里起身要走,黄哥从后面拉了他一把。

中午朱哥在单位吃的午饭,黄哥坐在他旁边,我坐在黄哥旁边,偌大的一个圆桌只有我们三个人,单位不时有人过来打招呼,但都是站着打一个招呼就去别的桌了。朱哥表现得很自然,但那是他刻意表现出的自然。我不停地往食堂门口看,希望能看到我们队的其他人。今天除了我和黄哥,其他人都去蹲坑守候了,中午很难赶回来。我多希望我们队的人现在都在这里,他们肯定都会坐到朱哥身边来,像往常一样,把圆桌坐满,让朱哥像平时一样吃一顿午饭。我知道也许这是最后的午饭了,我觉得朱哥没和我们说实话。

吃完饭,朱哥离开了,他这一走,我就再没看见他。只有他那个盆栽还在,黄哥有空就给浇浇水。不过盆栽需要修剪,我们都不会弄,再加上工作时间不规律,正好有个案子需要出差办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盆栽松树已经从青绿变成了淡黄色,没过多久便干枯死掉了。

直到三年后,我才又见到朱哥。朱哥的眼神不再锐利,说话的口气有不再铿锵有力,一个在我心中神探般的刑警就此消失。他被分配到一个赋闲的部门,负责管理辖区内的停车场。至于朱哥到底有没有感染艾滋病毒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去问,谁也不会去问。这就像留在我们心中的一道伤疤,永远无法痊愈,揭开了只会流血。

渐渐地,我对朱哥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就像那棵盆栽,黄哥一直留着底座,也尝试过种点别的,却都没能养活。五年后队里搬到新的办公地点,那个盆栽底座却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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