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众学子似乎更加紧张,见识了云龙之姿,都害怕被点到,上了台无异于自取其辱,气氛顿时又恢复到了之前的诡异状态。
“你……出列!“
突然,先生环视之下,指着一名他叫不出姓名的学子点名道。
闻声,一名清瘦少年,年约十三,他白衣胜雪,高束着青丝发髻,一根白巾绕着发髻化作两端,垂落在腰间;玉面清秀稚气未退,却英气十足。只见他昂首挺胸,步伐稳健,一副从容之姿迈步到了讲台之侧。
“这时候上去不是自找丑出吗?”
“是啊是啊,这才多大啊,弱不禁风的样子,怕是又得撒两把泪花子了!”
“诶……红花之下,总得有绿叶衬陪,这岳公子已然大放异彩,论谁都只能当作绿叶!”
庭中,众学子看着走上讲台的少年,纷纷窃窃私语,语言之中不乏同情之意,显然都不看好这小小少年。
可就在这时,那少年抿了抿嘴,素齿一动:
“先生有授:《政经》其一。政为众之事,令为法之随,欲得万民心,布政率先行,欲建万世功,法令启蒙听……“
只见少年开口便是口吐莲花,语如连珠,行云流水之间又不乏抑扬顿挫。字不过百,便抓住了众人的目光,众学子纷纷注目,听得入迷。
“圣人为政,重在维公;维公之要,是谓仁德,行仁德于庙堂,推恩泽于百姓者,四方无以为祸,可天下归心,是谓强国强民之道……古之君天下者,重在保全民命,不忍以养人者害人,若拂逆多数之民心,重启无穷之战祸,则大局决裂,残杀相寻,必演成种族之惨痛。将至九庙震惊,兆民荼毒,后祸何忍复言……“
少年复讲半刻,竟不见停顿。且那言语间一字一句,竟与方才先生口授完全一致,没有半分参差。这与之前几位同窗的表现,简直判若云泥,即便惊艳如岳云龙者,相较此刻,也已黯然失色,一时间令在场学子纷纷目露振奋之光。
只见知政先生满脸惊疑,唇齿微张,一扫之前的得意,眼中精光闪闪。
随即,他又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备课讲稿,又摇了摇头,他内心知道,自己从不照本宣科,授课多有即兴之语,教案讲稿也从未示与他人,此子竟能如此不落一字,尽数道来,想来全凭记忆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圣人纳贤,科考为善,此为上政;君子取材,不拘乡野,此为中政;市井用人,泛于粗鄙,是为下政……法令布政之学,乃君子立官之本,亦是来年春闱大试之必考,我等务必潜心贯通!”
洋洋洒洒,规规矩矩,片刻之间,竟然将先生口述之内容,复述得清清楚楚,不差毫厘。这哪是复讲,复讲只求要义,不苛刻于字眼。可眼前这位少年,竟然如同灵魂深刻一般,连先生嘱咐之言也一并带出。这等记忆,这般博闻强识,知政先生自问桃李无数,可今日方为大开眼界。
“禀先生,学生复讲已毕!”
少年说完,面色从容,向先生深鞠一躬说道。
知政先生满眼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一脸的震惊。而台下众学子,多数已然呆若木鸡,即便清醒者,多数也都满眼不可思议的样子。
“你…..叫什么?”先生疑惑着问道。
“禀先生,学生姓锦,单名一个川字!”
没错,这白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应召入县学不足月余的锦川。
“嗯……锦川,锦川,锦绣山川!甚好,甚好!放课后来经阁找我!”
知政先生惊讶换做了满目慈光,言语示意道。
“学生明白了!”锦川会心回应道。
“去,放课后到司卫领赏银豆一枚!“知政先生意犹未尽地说道。
“学生躬谢先生!“
锦川说罢,便移步回到了自己的课桌前。
一听领赏银豆一枚,众学子顿时议论纷纷,觉得不可思议;一枚银豆,便是半两纹银。众人看着锦川的眼神,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怨恨和不屑。
“厉害了,厉害了!听说这家伙刚来县学不久,并非本城人氏!“
众学子议论之声不绝于耳,显然为锦川方才的表现所动容。
“哼,死记硬背,五岁小儿之能罢了,何至于此!“
学子中,有一名年约十六的翩翩公子,他青丝垂腰,眉宇冷秀,面容俊朗至极,一根金簪横穿发髻,那举手投足之间傲气十足,尽显望族之象。此刻,对于锦川的一番表现,言语间颇为不屑。
“梅公子所言极是,我看他是提前看了教案,这才背出来的,否则,怎会如此工整?若是公子复讲,必定胜他十倍!“
同桌一名学子闻言,顿时言语谄媚,满副讨好之态。可这翩翩公子凤眼一瞥,并未理会。
“好啊!竟敢抢我的风头!哼!锦绣山川……我记住你了!“
此前一度表现惊艳的岳云龙,被人夺了光彩,此刻竟然眉宇凛冽地看着锦川,目露凶光,如遭奇耻大辱,窃语之下十分愤怒。
※※※
清河县学经阁。
“妙哉,妙哉!哈哈哈!“
知政先生手卷书本,背手而行,一脚迈进‘经阁’深处的‘礼所’,面露兴奋之色道。这‘礼所’便是授课先生们办公备课之所。
“师爷,不知何事令阁下如此欢欣?莫不是家有喜事?“
说话的是一名知书先生,看了一眼刚入礼所的知政先生,一边埋头在案前翻阅典籍,用以备课,又一边言语玩味道。
“欸……非也非也!季老有所不知,此趟《政经》授课,颇为有趣,有趣有趣!”知政胡先生意犹未尽道。
“哦?如何有趣?不妨说来听听!”
闻言,知书先生两眼微抬,疑惑地看着知政先生,颇为好奇。
这知书先生姓季名可夫,乃县学教授《诗》《书》《礼》《乐》《经》的先生;而知政先生,姓胡名谦,既是县学教授《政经》的先生,亦是县衙的断案师爷。
“不急,不急!有一事,我且问你!“胡师爷故作神秘问道。
“想问便问,莫卖关子!“知书季先生垂首翻阅着典籍,略不耐烦道。
“有一学子,年约十三,博闻强记,若是能将你半个时辰所授内容,只字不差,全都复讲出来,此子如何?“胡师爷继续神秘问道。
闻言,季老甚是好奇,遂放下笔墨,背手而立,满脸不相信的神色,朝胡师爷说道:
“呵呵…..半个时辰所授内容全都复讲出来?且只字不差?我说师爷,莫说我县学数百子绝无此等天才,即便真有,怕是你我也没那个福分!此等记忆超群之类,只听传说,你我何曾见过?三甲进士怕是也并无此能啊!如何?今日我清河县的大师爷,也因思才,而开始白日做梦了?“
季可夫言之凿凿,面带嘲笑之色,俨然一副老法师的作态。
见状,胡师爷并不买账,反而更加心情大好,右手食指向前轻点,指着季老继续玩味地说道:
“哈哈……季老……有……!真有!”
闻言,季老眉头一竖,侧首疑惑问道:
“真有?在何处?县学?我授课已有半生,从未听闻,你个顽儒,休要框我!”
“季老,注意言辞啊!您口中的天才,就坐在您讲台之下,学庭之中,只不过,你我色衰眼拙,未能及时发现罢了!哈哈哈!”胡师爷一语道破神秘,笑容不止道。
“谁?莫非是那岳府的云龙公子?还是那梅家之孙?”
季可夫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朝着胡师爷追问道。
“非也,皆不是!此子姓锦名川,面向陌生,并非此前甲等之流!方才…….”
随即,胡师爷,便将方才授课复讲的经历向季可夫和盘托出,期间言语之激动,令人闻之动容。
县学四季皆有应试,便根据学子们的应试成绩,按甲乙丙丁列榜,隔年冬末合榜,来年春,唯有榜中甲乙之列者,方有资格参与当届州试。
“竟有此事?锦…….川?原来如此,的确不曾听闻!不过……我听说,近期城内各大家府邸,确有子女新入县学,可这姓锦的门户,这清河县城里有吗?”季可夫满脸雾水问道。
“嗯…..我也纳闷,如今看来,此子有如凭空而降一般!无妨,无妨!我已知会,他放课之后来经阁找我,你我所虑,稍后便可揭晓!”
学庭门口,憩园。
“锦川,锦川!”
司卫当着众人的面,将银豆子递到了锦川手中,周围一片艳羡。
锦川背着书袋,走出人群,刚准备迈步向经阁,却恍惚间听见有人呼唤。随即四处张望。
“锦川……锦川……!”
呼唤声细微,却并未停止;锦川憩园转了一圈都不见呼喊之人,最后,却在憩园大门口的马路边,遥遥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庆哥儿?他怎会在这此!“锦川暗自思忖道。
只见门口路边站着一男子,年约十九,不及弱冠。他衣衫褴褛,蓬头黑面,虽腌臜不及乞丐,却也相差不远。此人锦川认得,他叫牛喜庆。
牛喜庆,与锦川同乡,是大浮山下乡民;当年饥荒,他父母不幸双双离逝,如今孑然一身,在大浮山吃百家饭长大。
锦川三步化作两步,迅速走出了憩园,面带欢喜地朝牛喜庆呼喊道:
“庆哥儿!你咋来了!“
“我可是等了你半个时辰了!你爹特意托我来县城,捎个口信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