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域渚邑珂澜谷地,位于姜水下游,艾源湖附近,素有“化外姜南”的美称,坐落其中的陆良城借由穿插城中的水道布局分成日月星辰四块,两旁缓坡上还有着鱼鳞密布的梯田,城口借由分劈的巨石藏匿,四面环山,只有夏时天转炙热,融化晴海附近的冰山,加增艾源湖的水面,才能有船只借水而上,驶过巨石口进入。
此刻,在陆良城外环的高山之上,一道萧条的身影高于斜阳,云肩白袍摇动,居高临风望下,那目光直视东方,似乎看向了昭阳的方向,乃至于辰阳。
没有任何凭倚的巨石之后,伸出了一只手,随后是第二只,接着出现一张杂乱的脸庞,最后是一身狼狈的身影。
爬上来之后,那人先是打理了衣袍,随后行礼。
“没学后进独孤溯见过城主。”
白袍的人影背对着独孤溯,嘴角弯出一弧笑容,道:“风华的大师尹,光顾我这小小的陆良城,真是蓬荜生辉啊。”
独孤溯闻言看向自己的仪容,自嘲一笑,径直问道:“青阳欲反吗?”
根据太学里的记载,青阳是很素古的称呼了,至少在现在的青阳,就包括了不止昭阳以及其附属牧民在内的二十多个部落,但真正接受了传承,可称之为正统的便是陆良城。
陆良城城主皇甫宗衡沉吟一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风华若有天命,何必在乎青阳?风华若失天命,又何必独在乎青阳?”
“因为谶言。”独孤溯目光坚定。
“姜水染赤,兵败百年的谶言都被打破了,大师尹还在乎这个?”
独孤溯严峻以待,说道:“我真说了,你不杀我。”
“看在司命星君的份上,无论今日你说了什么,我都会放你走。”皇甫宗衡回过头,眉心一竖赤痕,甚是夺目。
“你,”独孤溯顿时破相,神色慌张,抬起手指刚欲指出,随后收起,肃容道。“瞒者瞒不识,我在《太学·鬼容引》中见过八字,想问真否?”
皇甫宗衡笑道:“你勾动了我的好奇。”
“脱离主族,另立辅氏。”
残阳,皇甫宗衡,独孤溯三点一线,独孤溯已经有些看不清皇甫宗衡的面目,唯有那道赤痕依旧耀目。
“我收回上一句话。”
“我去。”瞬间爆粗,独孤溯青筋冒出。“城主你这可就太不讲究了啊。”
“哈,”皇甫宗衡轻笑,转过头去,淡然说道。“你确实勾起了我沉寂千年的杀意。”
千年,独孤溯听到这个词先是震惊,随后后背开始发凉,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是后脚半步踏空,顿时冷汗从脚底逆上大脑。
先前那道红痕,在宗正提供的皇室起居秘录中,他也有所见。那是眉生横骨,踏破人仙之限的外化。所以初见,他方讶异,但是并不确定,此刻却已确信,眼前的陆良城城主已是一位仙人。
要命的是,他独孤溯此刻站在这位仙人的面前,道破了关乎人家隐藏了不知多久的秘密,更要命的是,这位仙人似乎在自己的杀意那头不断地增加权重。
“你知晓吗。昔日烈哀帝狩于东海,杀大鱼。其中一只似乎与司命星君有关。”
烈哀帝,姜烛年之父,风华最后一位能动用薪火之泰皇,其在风华,重军备,以武彰,有再兴之象,然大业未成而身先陨。而司命星君,主生死。
然而先前皇甫宗衡言今日不杀他,便是因为司命星君。他想到了自己怀里那本手掌大小的册子,上有日月星辰。
姐姐,何至于如此坑弟?
惨,今日不杀,没说明日不杀,仙人一念,通达千里,更不用说他还可以曝出自己与司命星君有关,到时候风华也容不了他,再进一步说,自己失足掉下去,也算不到他皇甫宗衡头上,而且此刻四下无人,万一这厮又是个不要脸目的。
怎一个惨字了得?
皇甫宗衡继续说道:“我陆良城中四系长老多不出珂澜谷地,便是因为镇压气运,脱不开身。”
镇压,短短几瞬,独孤溯便已将生死放开,索性放飞。
“青阳不会出世?”
“时未至,”皇甫宗衡言毕,踏前一步,悬空而立,随后下落,与日同沉。
独孤溯赶紧过去望了一眼,只见那道白影坠入云间,便失了踪迹,同时有话语传来。
“时将至。”
见此,独孤溯以手抚膺坐长叹:“好险,捡回一命。”
不对,等等,他此刻离开的突兀,必是有更重要的事发生了,是什么?
我去,想那么多干嘛,还是想着快下山吧。随后独孤溯将木屐的前齿拆下转上后齿,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去。
……
绝境,绝地,绝唱。
当四方鼓被笛祀敲动,首受冲击的便是他自身。
波纹弥散在天地,第一道,笛祀便已口鼻溢血,三道过后,他腰间悬系的鼠王顿时爆碎开来。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火烧云的天空如起血色,天地呈幻境。
战鼓声中,沙场再现。
刀光剑影纷纷,鼓角争鸣响起。
似乎能听到女人的声音在悲泣,孩子的啼哭时断时续。
笛祀作为敲击战鼓之人,第一时间感受到这些,他闭上了眼,流出的清泪渐渐染红。
不在乎了,鼓声不绝于天,向四面八方而去。
荒域自渚邑为中心向外散开,从烽燧到石塔,到驿站,笛祀能察觉到那些在堪舆上不知死寂了多久的点在一一燃起。
西庸的残垣断壁无语对天,北方林邑错勒山下的石碑映照残阳,南方昆邑的白骨万人坑萧瑟作响,淮邑的望夫亭柳叶飘动,清天井中十万名牌剧烈的摇动,燕北高原上的残戟断戈……
不知有多少人自昏沉中惊醒,有人喜泣作狂狷之态,有人心惊胆战,更有当场受惊而死者。
宁远客栈,有人倒在柜台下面,喃喃道:“拿酒来。”
无人回应,随后是更大声的吼叫道:“给老子拿酒来啊。”
小七走了进去,看向驿长,将酒水从他头上浇下去。
大汉顿时跳起来,向小七扑了过去。
两人在地上翻滚着,厮打着,不管衣裳,全无章法。
无多时,大汉已经占了上风,骑在小七头上,捶打着。
只是不过数拳,大汉就停下了,向后倒去,倒在了尘土之中。
看向客栈的天花板,这先前还十分凶猛的汉子突然哇哇大哭了起来,活像一个糖纸被夺走了的小孩。
海域幕府,有人自病榻上卧起,沉默北望。
新域闻府,一张刀纸铺陈开来,上书“涓涓不塞,将为江河”,墨色犹新。
荒域幕府,鲜于达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浑身热血翻滚,战火缭绕体表,骂道:“哪个瓜娃子在搞事情?以心血敲四方鼓,不想活了。”
此时背后一道病弱的声音传来:“然其心闻之甚诚,不是吗?”
鲜于达顿时熄火,挠头讪道:“是极是极,还是”
“身为荒牧,你就不该有所表示吗?”病弱的声音打断了他。
“对头,对头。”
鲜于达赞道,同时身影破空而去。
只剩下一人看着遍地狼藉,无奈抚首,叹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不走正门的毛病啊。”
……
当天地间响起了第二道战鼓声,即便时已入夜,世间已然不宁。
辰阳府邸中半数家门打开,有家丁出来骂街。暗巷之中,依旧有人茫然待死。民居之中,夫妇不过侧过身子,捂上耳朵,继续睡下。
这世间的事,似乎也只与相关者相关了。
“咧——咧——咧。”
无词无调的唱音响起,连绵不绝而又断断续续,似是隔绝了时空的距离。
雄壮,悠扬,哀怨,凄婉……
这是炎师的战歌。
……
西庸关遗址,有人急若星火穿云渡空自东而来,有人一步千里自西而至。
两道身影在天空中接连碰撞,到处都是冲击产生的残影。
最后一击,各自抽身而退。
一人凌空而止,一人半跪于地。
奇位一看着上方恍若仙人降世的青年,问道:“星君下凡?”
今夜星辰早出,天际星辰璀璨。
但即便如此,依旧能见一灿烂夺目之星子光辉冠绝几乎横压银河。
皇甫宗衡仰望天空,答道:“一半一半。”
空中的大风吹得他的白袍猎猎作响,只闻他道:“压制不住了。”随后转头看向奇位一,说道。
“你今夜莫要进渚邑,明日我不再阻你。”
闻言不语,奇位一擦拭嘴角的血迹,黑色的流火燃起,将全身覆盖。
皇甫宗衡见此皱眉道:“莫相逼。
你很强,绝不在我陆良城任一日系长老之下。若不是我当下出不得渚邑,今日世间说不得就要少去一位天纵之才。”
纵然奇位一表现出来的战力已经达到陆良城的日系长老层次,但那又如何,只要皇甫宗衡愿意,只手便能镇压陆良城除却日系的所有长老,即便加上三位日系长老,不过是时间问题,最后所有的长老都要死。
“是你在逼我。”清冷的声音似从九渊之下升腾而起,全身黑焰缭绕的身影向皇甫宗衡冲去。
流光倾泻,黑白漂染。
黑色身影向西射去,独留皇甫宗衡观视手心,带有迷惑。
随后他仰头望向星空,恍然而悟。
“原来如此。”
“闻隐歌,毒士也。”
“此道汝已近谢聪。”
“只是,机里藏机,变外生变,汝的筹谋怕是尚有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