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了,我在燕山已等了你十五年了,记忆中你的脸都已经模糊起来。
“儿就此作别,万望二老珍重。”周国能换下了平日里的村童打扮,全身上下簇然一新,出来拜别父母。
父母皆吃了一惊,只见他头戴包巾,脚蹬方履,身上穿浅地深缘的蓝服,腰间系着一坠两股的黄绦,一副道童的打扮。
“儿如此打扮,意欲何为?”
“前日父母要替儿娶妻,儿心想我家门户低微,能娶到的无非就是农家女,实在不是我的对头,仙家既然传我棋道,必不是要我如此庸庸碌碌过这一生,我完全可以带着这门技艺出去闯荡一番,说不定上天早就给我安排好了姻缘。”周国能意气风发地回答。
他的自信不是毫无根据的,打小他似乎就有下围棋的天赋,随着他的年岁渐长,遍村已经没有了敌手,他神乎其技的围棋技艺据说是两位仙人道士传授的,当然是据他自己说的,旁人无从证明。
父母只得由着他,只是嘱咐了一句不要贪念别处的欢乐而忘了故乡,得手便回。
周国能离开了小村庄,自称小道人,直接向都城汴梁出发,即便是都城这样群雄汇集的地方他也没有遇上对手,与他对局的人没有不输给他的,于是声名大震,得到了朝中贵人们的赏识,纷纷迎他入府。
他每日便是辗转于各府,或指点他们下棋,或与他们对赌,热热闹闹得混了一年,却没有遇上一个让他心动的佳人。
一年后他离开汴梁,一路走一路与人对局,经过了太原,真定等地方,还是没有遇上敌手,周国能有些失望,想着大概是没有人能出其右了。
一日,他正在真定的茶馆中小坐,悠悠地转着茶杯,心中烦闷不已。
“呦,不知这位道友在为何事发愁啊?”以为同样是道士打扮人凑了过来询问道。
周国能赶紧放下茶杯,拱手道:“道友请坐,一同饮一杯如何?”
那道士笑嘻嘻地坐下,马上就有小二拿来了茶杯。
“相遇即是有缘,道友不妨直说,说不定贫道可以为道友分忧也说不定呢。”
周国能替他斟好茶,回道:“说来不怕道友笑话,小子不才,恰好会下一点围棋,却找不到敌手,况且小子尚未娶妻,兜兜转转找了这么久却没有找到那个天定之人。”
那道士来了兴趣,脸凑地更近了:“道友真是谦虚,不知道友觉得什么样的女子才是道友的天定之人?”
周国能端着茶杯望向窗外,窗外的一湾小湖将春日的生机都汇聚在这里,柳枝的倒影上因为燕子掠过而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肯定有那样一个女子,她是我天定的缘分,她是什么样子我完全不知道,或许见到她我才会明白。”
那道士的脸上忽然露出笑意,那笑意像是被春风施了法,柔和且安然。
他开口道,“其实道友的事迹贫道也听说过一二,想来国中无人能与道友匹敌,道友为何不去异域一试?”
周国能回过神,道:“异域?”
“贫道曾到过燕山,就是我们称之为北朝的地方,那里虽是异域,但是已经被中原的文化所教化,与我朝相差无几,且北朝重弈棋,那第一等的高棋称为国手,道友可以前往一试,至于其他,自是上天注定的。”
周国能闻言大喜,辞别了道士便朝燕山出发。
那道士见他依言离开,笑着端起桌上的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窗外春光无限,故人总会相见。
不几日周国能就到了,一入燕山他便打听到如今的围棋第一国手是一位女子,名字叫妙观,是受过朝廷册封的女棋童,她设了一个棋肆,教授门徒。
妙观的门徒不计其数,她一直在等待对手,尚未婚配。
周国能找到棋肆,见妙观正在指点门徒下棋,他一瞬间竟看呆了,眼前眉眼疏淡的女子恰恰好地落入他的眼睛,也落入了他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中就是有一种牵绊在告诉他,就是了,就是眼前的人了。
周国能抑制住自己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装作随意地袖着手旁观妙观教棋,这一看就看了几天,期间他只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偶尔小声地说一两句妙观指点未到的地方,妙观却一直没有正眼看过他。
直到第四日,妙观指点了门徒一步,周国能却忽然大声说:“这一步这样走不会胜,到了第七步必定会受亏。”
果然,下到第七步的时候正和他说的一样。
周围的门徒都用好奇的目光看向周国能,不知道似乎很厉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妙观这才抬眼瞧了他一眼,就一眼,便大声喝道:“这是棋肆,岂容你这厮撒野!”
转身便吩咐了两个门徒将他退出了棋肆。
周国能也不恼,心想着一定要想办法得到妙观,否则誓不还乡。
他走到棋肆对面的茶肆,租下了茶肆的门面。
茶肆的老板是一对老夫妻,两人无儿无女,专门用这间门面给来看棋的人闲坐,赚一点茶钱,如今既然有人要长租,他们也是很乐意的。
周国能租下了这间门面之后就挂出了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汝南小道人手谈,奉饶天下最高手一先。”
什么意思?就是向对面的国手妙观下挑战书,并且还夸下海口,要先让她一子。
有人将此事报告给了妙观,妙观面上不动,眼神却闪了一下,回了句知道了,便让那人下去了。
她一个人默默地坐着,过了良久,她转头看向一边开得正好的牡丹花,唇边露出笑意。
妙观悄悄地找了她最得意的弟子,张生。
妙观对他道:“对门的小道人明着向我挑战,我想与他一决高下,只是他之前在棋肆表现地有些深不可测,我不好贸然应战,你的实力与我相差不大了,你先去探一下他的虚实。”
张生奉命前往,周国能按规矩先让他一子,一局未完张生便败了,再让两子,张生依然败了,一直让了三子他才勉勉强强地和周国能打了个平手。
周国能走下棋桌,对张生道:“足下的棋艺还算高强,不知贵国可有与贫道对敌之人?贫道情愿领教。”
张生知道他说这话是要自己的师父出马,张生不能应答,只是恭维了两句就离开了。
张生来见妙观,如此这般一说,最后得出结论,师父的棋艺可能比不上那个小道人。
妙观了然,告诉他此事不要与人说。
自此之后,妙观不再公然教棋。
大家看到这种变化,有看到周国能的招牌,心里暗暗有了揣测,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张生受饶三子的事情不知道这么的渐渐地也传开了,大家便开始三三两两地议论了起来,有些好事的便想看他二人一较高下,其中有个叫胡大郎的便组织起大家凑出利物,也就是作为奖励的财务。
利物凑齐之后大约有两百千之数,胡大郎便去两边约时间。
到了这个地步妙观也没有退路了,她只好同意,时间就定在三天之后。
是夜,茶肆的老嬷照例来给妙观缝补衣服,妙观支走了身边的侍从,将老嬷引到了自己的卧房。
老嬷也是个经事的,瞧这个光景就知道不是寻常事,便小声地问道:“棋师娘子有何吩咐?”
妙观亲手沏了茶,端给老嬷,道:“嬷嬷请用茶,有件事要与嬷嬷商量。”
老嬷接过茶,只管喝着,等她自己说。
妙观沉吟片刻,道:“那个汝南小道人不是在你家么?有件事情还请嬷嬷帮忙带句话。”
老嬷心道果然,面上却露出不解之色,道:“他自恃棋高,挑衅娘子,我听说大家凑出了利物,约好后日对局,怎么?娘子有什么要和他说的?”
妙观也不隐瞒,诚恳道:“日前张生与他对局,受饶三子确是真的,想来我也不是他的对手,若是一朝输了棋局,我作为国手的面子尽失倒是小事,届时只怕失了本朝体面却是大事了。所以烦请嬷嬷去替我说几句,让他手下留情,让让我才是。”
嬷嬷道:“还没对局就说这样的丧气话,虽然这几日来找他对局的全部败给了他,但是你是国手,怕他做什么?况且赌着这么多的利物,他如何肯想让?”
妙观道:“实力如何我自己知道,那些利物我会翻一倍全部给他,他不是本国人,贪这些名声做什么,想来还是金银更加适合他。嬷嬷放心,此事若成,少不了嬷嬷的谢礼。”
老嬷见说着自己也有好处,也就面露难色地同意了。
妙观亲自送老嬷出门,转身掩上门,心中的雀跃再也掩饰不住,从嘴角漏了出来。皎洁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明媚一如黑夜中的星辰。
回到自己家中,与周国能如此这般一说,周国能大喜,他让老嬷去说他不要那些黄白之物,他只要妙观答应以身相许。
老嬷只得又去将周国能的话说了,妙观羞红了脸,生起气来。
“我说了利物翻倍给他,已是不轻了,他怎么这样胡说!”
老嬷道:“老身说了,可是他说他不稀罕钱财,只要娘子应允此事,他才会相让。”
妙观怒道:“他分明就是趁机要挟我!”
老嬷安抚她道:“娘子自己看着办吧,若是不依他,他对局的时候绝不留情,如何取舍还看娘子自己。”
妙观冷静下来,心生一计,道:“嬷嬷请告诉他,若肯想让,必当重报。”
老嬷一听这话便觉得是答应了,便想着撮合他们两个,到时候也好捞些好处。
到了第三日,两边一起到了相国寺方丈这里来,到时这里已经安排妥当,利物、棋秤、棋桌、棋子、甚至来观棋的人都满满当当地到齐了。
两人坐好,妙观让小道人是客,让他先下,但是小道人却说:“贫道有言在先,即便是天下最高手都要先让他一子,还请棋师先下。”
妙观无法,只得先下,小道士随手而应。
正是:花下闲敲手,出揪秤,两下交。争先布摆妆圈套,单敲这着,双关那着,声迟思入风云巧。笑山樵,从交柯烂,谁识这根苗。(右调《黄莺儿》)
说回棋局,因想着妙观有言相许,小道人便有意让着她,一局结束打了个平手,但是小道人却认输半子。
第二局起,第二局没多久就结束了,因为妙观输了。
到了第三局,一直没有抬眼的妙观终于抬眼看向了小道人,小道人受宠若惊地回望着她,妙观敛眉,垂眸一笑,那笑容一瞬间就将小道人的心偷走了,他哪里还顾得上下棋,只一心地偷瞄着妙观。
不用说,第三局妙观赢了。
明明输了棋,小道人也不恼,反而笑嘻嘻的,越过恭维他棋技了得,能和国手一战的人们,他回到住处,迫不及待地等着晚上妙观来兑现之前的承诺。
入夜,老嬷来到了妙观的卧房,妙观将利物都捧了出来,另外再添了一成让老嬷带回去。
老嬷诧异道:“日前那小道人分明说了他不要这些,娘子莫不是要反悔?”
妙观变色道:“我之前也只说要重谢,这许多的金银难道还不重吗?我是受封的棋师,容不得他人胡说,毁我名节。”
老嬷眼见她就要翻脸,知道自己惹不起,看着这些银钱也不少了,想那小道士也该满足了,便告辞回去了。
回到茶肆与周国能如此这般一说,周国能怒道:“明明说好了我才让她的,没想到事情成了她就反悔了。”
老嬷怕他做出什么事情自己脱不了干系,忙劝道:“道长息怒,当时她也只说重谢,如今这礼也不轻了,也算不得反悔,况且她是册封的棋师,道长还是不要招惹她为好,你有了这些钱财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周国能愤然道:“我一定会将她娶到手。”
过了几日,风平浪静,这几日妙观依旧没有出来教棋,只在自家的花园里侍弄花草。
一侍女一边陪着她修剪花枝,一边道:“瞧这花开得多好啊。”
妙观道:“这是属于它的时节,它自然开得好。”
侍女笑道:“不知道娘子的时节什么时候到?”
说完侍女就有些后悔,妙观一直没有出嫁是因为她自己一直没有挑得如意的夫婿,这件事下人们一直都是三缄其口的,如今她却当着妙观的面说了出来,心中马上便惶恐了起来。
妙观却并没有恼,不仅没有恼,脸上还浮现了笑意。
“我想,已经到了吧。”
“哒哒哒哒……”一辆马车停在了棋肆门口,但是马上的人却没有走向棋肆,反而是走向了对面的茶肆。
一个虞候从马上跳了下来,对着小道人唱喏道:“罕察王府请师父下棋!”
小道人答应了,随着他们到了王府。
原来今日诸王都在王府饮宴,见小道人到了,大家都来和他对局,却没有一个人能胜地过他。诸王来了兴致,便说小道人的棋艺真是和妙观棋师的棋艺不相上下啊。
小道人想起之前妙观失信之事,便一股气顺不来脱口便将之前妙观来求他想让的事全部都说了出来。
诸王自然不信,便着人去请了妙观来当场和小道人对弈。
妙观一到,诸王就将小道人的话复述给了她,嚷着不能让一个外邦人侮辱本国国手的声誉,请妙观和他一战。
小道人从袖子中掏出三十两黄金放在棋桌上,挑衅地望着妙观。
妙观没有回应,只是对诸王说:“今日出来地匆忙,身上并没有带赌注,恐怕要令各位王爷扫兴了。”
小道人不等诸王接话,自己忙道:“这有什么,棋师若赢了,这三十两便拿去,小道若赢了,棋师便嫁给小道做妻如何?”
妙观闻言,羞愤难当,瞪了他一眼,正欲开口,没想到诸王却开始起哄,说他们的棋艺不相上下,若是成了,倒不失为一桩美谈。
事已至此,妙观已经没有退路,只好坐下与小道人对弈。
许是心情激荡,她落子每每都不得意,而小道人却是尽了全力,势必要赢下这个妻子。
结局可想而知,妙观惨败。
此时诸王倒也不计较面子问题了,都说要给他们作保,成了他们这一对夫妻。
妙观不做声,手却在袖中暗自捏紧。
回去之后,周国能便央求老嬷在中间做媒,带着许多聘礼去对面商量结婚事宜。
不到片刻老嬷就回来了,带过去的聘礼也一起带来回来。
她烦闷道:“下次你央别个去吧,这个差事我再也不接了。”
周国能忙道:“这话从何说起啊?”
老嬷道:“那棋师娘子说了,成亲之事不过是棋桌上的一句戏言,当不得真,便将我们推出来了。”
周国能一拍身边的柱子,道:“她又不认账!好,那就别怪我了。”
第二日,棋肆里就来了一队官差,客客气气地将妙观请走了。
来到大堂上才知道,那个小道人竟然将她告了官。
妙观震惊地看向小道人,心中失笑,他就这么点耐心么?也罢,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我也等够了。
妙观跪下,向总管大人道:“此事是一时赌赛输了,并不是我情愿的。”
大人道:“即是赌局,哪里来的情愿不情愿呢?”
妙观道:“我无父母,从小便在庙观中长大,婚事虽然可以自主,但是上无尊长之命,下无媒妁之言,况且偶尔戏言,又没有文书契约,怎么能当真?”
大人看向周国能,周国能道:“你这是昧心之言,既然是可以自家做主还要什么尊长之命,媒妁之言,再说诸位王爷不算尊长?那嬷嬷带着聘礼过去,不算媒妁吗?既然有诸位认保,还要什么文书?”
妙观无言。
大人判道:“岂不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们两个都是棋中国手,倒也相配,我便做主,成了这桩美事吧。”
至此,两人经历了这些磕磕绊绊,终究还是成了夫妻,且说这妻子得来实在不易,周国能一直好好珍惜爱护,并且为了她留在了燕山,将家乡的父母也一起接了过来。
三十年之后,周国能因病逝世,妙观紧随他而去。
二人行至云间,只见之前在真定见过的道士出现在眼前,道士朝他们作揖道:“小道特意再次恭候二位星君,恭喜河图星君重返天庭。”
道士将手中的拂尘一挥,凡尘的浊气统统都被驱散,仙家的记忆渐渐恢复。
他本是河图星君,掌管着星辰的布列,一日,他和太上老君的一位弟子喝酒而忘记了时辰,当夜星空呈现异像,凡人便以为是有大难将至,居心不良之人趁机攻击上位者德行有亏,所以才天降异像,一场大动荡便由此为开端,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这场动荡里,叛乱者攻进皇宫,紫薇星也陨落了。
天帝闻知大怒,将河图星君打入凡间经历七苦。
紫薇星君原本就和河图星君是一对仙侣,此事虽牵连到了她,但是毕竟她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于是天帝将她堕入凡尘,却保留了她的仙家记忆,所以她才会设置那么多的阻碍,最后才让河图对她珍爱一生。
至于那个道士,就是之前和河图星君喝酒的小道,他特意下凡教周国能围棋之术,围棋本就是根据星辰演变而来,也叫做河图之术,所以周国能天赋如此,一点就通。
最重要的是将他引到了紫薇星君的所在,二人才得以在凡间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