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歌睁开眼时,四周一片昏暗。
后脑刺痛,浑身发冷。
之前绵延不断的灼热如潮水般褪去,李英歌觉得,她一定是做了一场恶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葬身火海的那一夜,才会有那种甩脱不掉的蚀骨烧灼感。
但是一缕鬼魂,怎么会做梦?
李英歌很快觉出了不对劲,不等她细想,脑中突然翻涌起一幕幕画面。
短短七年的记忆,一小半模糊,一大半懵懂。
记忆中闪现的人和事,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她曾经有所耳闻的事,陌生的是那些离她很远的人。
李英歌动了动手脚,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双手。
又小又嫩,带着婴儿肥的手背,有着十分可爱的肉窝。
李英歌很意外,一朝魂归,她竟然重生到了同名的族妹身上。
那个传说中的族妹“李英歌”。
李英歌不敢相信,忍着不适爬下床,推开窗扇。
南花园沉浸在夜色中,李姝大婚的装饰已经撤下,入目可见不远处凉亭的尖尖檐顶。
夜风吹在脸上,很冰凉。
一切都是真的。
李英歌看着撤去大红的园景,料想李姝已经回完门“她”摔伤后至少昏迷了三天。
伤了头部不宜搬动,所以没回东跨院,直接安置在了南花园的绣楼里。
李府其他人不会擅闯南花园。
这样安排,能遮掩伤势病情,也能守护秘密。
李英歌已经从记忆里窥探到了族妹的秘密。
传说中的族妹,心智停留在三岁,是个痴儿。
有权有势的李阁老府,不怕养一个痴儿。
但是牵扯上族妹另一重尊贵的身份,这个秘密就成了祸及家族的定时炸弹。
李英歌的心中,升起一丝庆幸。
族妹死了,她代之重生,彻底破除了隐患。
李英歌冷静下来,多了一分坦然。
前世她和谢氏有过一面之缘,对谢氏很有好感。
今生谢氏从她的族婶变成母亲,她就更不希望谢氏出事,不忍看谢氏伤心。
代替痴傻的族妹而活,她愿意。
谢氏为族妹禅精竭虑,让李英歌敬佩又同情。
她慢慢坐到窗下大炕上,揉搓着因族妹身死而短暂发冷的四肢。
身体渐渐回温,李英歌整理着思绪。
常福举着烛台进来,一下子就对上了李英歌亮得吓人的眼睛。
“英哥儿醒了!”常福乍惊又喜,攥着半掀起的锦帘,喊一同守夜的常缘,“快去告诉妈妈,请夫人来!”
谢氏和谢妈妈歇在一楼,常缘几乎滚下楼去。
常福将李英歌抱回床上,笑得比哭还难看。
谢氏严令禁止她们大悲大恸,以免惊吓到心智不全的女儿。
常福一听到脚步声上楼,就规规矩矩地站到床尾。
谢氏很冷静,命她身边懂医术的婆子上前,确定李英歌高烧已退,才张手将女儿搂进怀里。
大夫说过,只要能熬过高热醒来,就性命无忧。
女儿昏迷了七天七夜,气息越来越弱,几乎击垮了谢氏。
直到此刻,谢氏才敢放任双臂发颤,宣泄所有劫后余生的担忧惊怕。
李英歌看着谢氏强装的笑脸,又同情又佩服,靠在谢氏软软暖暖的怀中,情不自禁掉下泪来。
“又哭!还敢哭!”谢氏立即板起脸,教训道,“生来就是讨债的!吓唬娘还不够,害你阿姐大喜的日子没一天过得安生,等她再来定要骂你!”
谢氏和李姝,对李英歌十分地“凶”,这样刻意作态,是为了变相保护李英歌。
李府上下都认为,谢氏和李姝太彪悍,严母严姐,才管教得年幼的李英歌怯懦又呆板。
总是缩在东跨院或南花园,十分怕生。
谁都没往痴傻上头想。
这样独特的保护方法,令重生的李英歌失笑。
谢氏看得又爱又恨,嘴里仍旧在骂,“笑笑笑,没心没肺的讨债鬼!别以为醒来就万事大吉,且有大把苦药等着你喝个够!”
对于谢氏另类的感情表达,常福等人见怪不怪,个个笑语凑趣。
李英歌也真心笑出声来。
她确实是个讨债鬼。
讨那些害她前世家破人亡、葬身火海的恶人的债。
李姝大婚,正是前世她冤死之时。
现在她重生,就证明前世的恶人,今生依旧害死了她。
她并不纠结,更不贪心。
老天怎么安排,她就怎么走下去。
而新的身份,更利于她清算两世仇恨。
李英歌兴奋得发抖,不得不抱紧谢氏,以掩饰她的情绪。
谢氏只当她撒娇,“嫌弃”地推开,正要把女儿塞进被窝,就听楼下传来一声徒然拔高的嚎哭声。
哭声凄厉。
李英歌没稳住,又吃这一吓,顿时被推了个倒栽葱。
谢氏嘴角直抽,替李英歌掖好被子,转身大骂,“去,让谢妈妈闭嘴!”
常缘得令,再次滚下楼。
小儿痴傻,被认为是魂魄不全。
当年给李英歌批命时,道士曾说她命格有异、福缘太轻。
谢氏就命常福和常缘日夜值守,也允了谢妈妈所请,为李英歌斋戒,日夜叫魂。
李英歌重伤将死的这七天,谢氏无所不用其极。
现在李英歌醒了,谢氏再听谢妈妈堪比嚎丧的哭声,顿觉晦气。
谢妈妈却意犹未尽,让常缘传话,“妈妈说,偏方不能尽信,但也不好半途而废。英哥儿能醒,谁也说不准是药到病除,还是叫魂有用。等过了子时,才满七天七夜,请夫人允许,让她叫满时辰。”
谢氏沉吟片刻,吩咐懂医术的婆子,“你下去看着谢妈妈,交待她动静小些,别再惊到英哥儿。”
谢氏即担心李英歌,也担心谢妈妈。
谢妈妈已经熬成了皮包骨头,只怕完事后心神一松,就要病倒。
谢妈妈比谢氏还大两岁,已经四十岁了。
婆子心领神会,也怕老姐妹出事,忙郑重应下。
谢氏在外间交待完,领着常缘进内室。
常福已经替李英歌换下汗湿的小衣,正端着药要喂她。
李英歌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不用人哄不用蜜饯,豪迈地亮出喝干的碗底。
常福和常缘大奇,谢氏啧啧出声,“小哭包能耐了啊。这是睡迷糊了吧,连药是苦是甜都分不清了。”
谢氏从来不在言语上迁就女儿,正因为女儿异于常人,她就更要以常人相待。
李英歌觉得谢氏即坚强又虞智,心中更添好感,闻言假作害羞地笑。
“常青呢?”李英歌问,她知道谢氏骂起人来花样百出,但从不在女儿面前提及诸如叫魂、痴傻相关的字眼,所以她也不追问谢妈妈的哭嚎。
听她不叫常青姐姐,谢氏皱眉,“你昏迷不醒,你阿姐又在新婚,不好狠罚常青。她看顾不周,先让她在东跨院关几天。”
李英歌一听就知道,谢氏没有怀疑常青。
常青将“她”摔下假山的画面鲜明如新。
李英歌有自己的疑虑,确定了谢氏的态度后,就顺着话茬说,“您别怪常青。是我以为站得高看得远,能瞧见阿姐穿嫁衣的样子,才摔伤的。等我搬回东跨院,您就放了常青吧。”
女儿说话条理清晰,谢氏暗暗惊奇,面上半点不露,眉头舒展开来,“娘答应你。不过你以后再敢调皮,娘也不罚丫鬟,直接揍你了事,往狠里揍,记住了?”
“记住了。”李英歌点头,“以后我再不会让您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