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纨原不叫这个名的。
她是被疯了的母亲认了出来。
叛贼为政,失去了幼女的年轻母亲疯癫着,当赫齐平定反贼,重夺慕西王位时,王宫里并没有她的女儿。
后来才知道是被人救走了,可几经转手后,幼女早没了下落。因此阿纨的母亲便一日疯着,一日清醒着。
疯着的时候念女儿的名字,清醒的时候就出去找女儿。
反贼平定了,支持反贼一党,也接连获罪,其中便有阿纨的母族。阿纨父亲因平反有功获了封赏,便留在王城任官职,他请求赫齐念在自己叛乱有功的份上,赦免自己的妻子。赫齐同意了,于是年过三十的男子将分别了几年的已经疯了的妻子接回王城新宅中。
后来,这疯了的女子在丈夫的悉心照顾下,好转了许多,却不能看见四五岁的幼童,一见便又会犯疯病。
如今她逐渐恢复正常,却未再生育。
一日,她随丈夫进宫,与一众命妇前去拜见王后,遇到了站在屏夕身边的阿纨。
只一眼,便定住了,她似乎又犯了疯病,直直扑向阿纨,将她紧紧抱住,重复念叨着:“瑟寒,瑟寒,我的瑟寒……”这是她女儿的名字。
众人都以为她又犯病了,随即前去制止,可是任谁也拉不开。
她就紧紧地抱住阿纨,生怕她再被别人送走。
阿纨也愣住了,她推不开那双手,觉得有些窒息。
屏夕与云微都因这番变故而不明所以,此时被一位命妇告知,这女子原先丢了女儿,是有疯病的,如今想来是疯病又犯了。
屏夕赶快派人去找赫齐和这疯女子的丈夫来。
众人见王后下令,便都四散开来,不再围攻,过了一会,阿纨终于被她松开了。这疯了的女子一直摩挲着阿纨的手,眼泪如泉涌。
她只盯着阿纨看,又伸出手去抚摸阿纨的脸颊,全然一位温柔母亲的样子,不像疯病妇人。“瑟寒,我的瑟寒,你终于回来了。阿娘找了你十一年。瑟寒,你回来了,阿娘的病就好了。”
当赫齐等人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温情的画面。
阿纨是愣住了,她不知道该不该打掉这疯女人的手,可不知怎么,阿纨不忍见她哭,她如此哭着,阿纨觉得心里很痛,凄哀之感由心生,顿时亦是鼻尖冒酸,于是她便没有动。
“阿思,你又糊涂了?我们回家吧。”
“不,哲和,你看,她就是我们的女儿啊。”阿思将阿纨牵过来,笑着说,“我此前是疯了,可那是因为我丢了女儿,今天我看到她了,就是她,我们的女儿,叫做瑟寒。”
“阿思,她是楚宛人,是王后的婢女,怎么会是我们的女儿呢?”
“楚宛人?”阿思仔细端详阿纨一番,摇摇头道:“她就是我的瑟寒。哲和,我不会认错的,相信我好吗?”
“时隔多年,你如何能认出?”哲和见阿思神情,不似疯病复发,且她从未对着十几岁的女孩犯过病。说来这女孩的年龄,看起来到跟自己的女儿一般大。就算眼前的女孩不是瑟寒,不如便认个干女儿,能让阿思清醒高兴,也是好的。哲和一番心思,皆为爱妻。
“我十月怀胎,养她五年,她被我父亲抱走时,我还试图上吊自尽。她的模样,印在我的脑海里,刻在我的骨血中,怎么也不会忘的。女儿还没有出生,你我便分离了,你不认得,可若是你见过,又怎么会忘记呢?你看,她很像我,也很像你。”
屏夕和云微是旁观者,原是不信的,哪有这种巧合,可再细看这二人面容,确有相似,且阿纨像这位哲和大人还多些。
莫非?屏夕和云微都为自己的猜测感到荒谬,却仍觉得就是这样。
此时,众人看在眼里,也觉得像极了,女儿像母亲,更像父亲,三人在一起,俨然就是一家。
阿纨挠挠头,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可她梦中从未梦见过自己的爹娘,而她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楚宛人,怎么到慕西被认了亲呢?
“我是楚宛人。”阿纨小声说。
“瑟寒,你是被卖到楚宛的。”阿思心疼地说道。
此事无法定论,阿思也不肯走。好在当年送阿纨出宫的人还在宫中,赫齐便叫了他来。
好友说的话,哲和已经听过一遍了,他和阿思都问他找过女儿。
赫齐手下有奇才,在这人说了马商隐约的面貌和年龄之后,找来了十名相似的人,只这几人均说多年前未曾送过一位小女孩,但其中一人眼神扑朔,被认了出来。
这人拼命否认,许是他担心这件事被曝出,自己没有完成对方交给他的任务,怕秋后算账吧。他接连否认,可到最后,却听到了赫齐的声音。
“本王不喜扯谎之人。”赫齐有些没耐心了,他刚刚看见小妻子的神色不好,肯定也是厌烦了此人。
这马商是被赫齐的气势吓到了,哆嗦得很,见实在无法隐瞒,便说了实情。
可时隔多年,那人牙子行踪不定,又几经转手,谁也无法找到这些人牙子的下落,此事竟成了无解。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哲和笑道,“她的出现让阿思的病彻底好了,就算她不是我们的亲女儿又有何妨呢?我们多年无子,若能认了阿纨姑娘做女儿,便是我们的荣幸了,只是不知阿纨姑娘的意思。”
哲和感激好友的仗义援手,虽怒那马商未曾履行诺言将女儿送出关外,但也仍感激他那一份不忍之心,没有将自己的女儿送回虐王虎口。
“啊?”阿纨思量,岂非自己就不能留在宫里了,她有些犯难。
阿纨看向屏夕,眉头紧皱。
屏夕看出阿纨的心思,也瞧得出她对阿思有着莫名的好感,这许是亲人之间的一种默契也未可知啊,便对阿纨说:“你不必担心认了父母就不能入宫了,你若想一直在我身边,又想感受父母亲情,我有一个折中的好办法。”
阿纨见此,开心的点点头。
“王君,我有一个提议。”屏夕看向赫齐,得到赫齐的许可后,接着说道:“阿纨与我多年情分,怕认了父母会出宫去,她舍不得我罢了,不如二位认了女儿后,让阿纨以郡主的身份继续在宫中陪我,大人和夫人可每月逢三进宫探望,阿纨每月逢八出宫,和双亲团聚。”
于是,阿纨就这样认了亲,有了一双爹娘,自然每日喜不自胜,久而久之,没人会去关注阿纨到底是不是哲和、阿思的亲女,只觉得他们就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且毫无疑问。
阿思本就知道,阿纨就是她的女儿,不管她的女儿叫瑟寒还是阿纨。
哲和也越发喜欢阿纨,从心里也不再质疑阿纨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女,便已然认定了阿纨就是。
阿纨亦是,她和阿爹在一起时,许多人都说父女俩极像,和阿娘在一起,又说母女俩也像,她似乎与爹娘从未分开,从认亲那日开始,便如同至爱亲人,有着默契。
后来,阿纨遇到了满腹才学的书生明铩。明铩家族以武出身,却不想明家长子竟然只爱文墨。
幼时的明铩开蒙读书,学到一个成语叫做铩羽而归,他发现这个铩字就是他的名字,很是惊喜,就主动问夫子什么叫做铩羽而归。夫子回答说,这是羽毛被摧落,打仗失败了的意思。明铩很是失望,怎么他的名字竟然如此失败,如何配得上他武将世家、明家长子的身份?他跑回家问父亲,为什么给他起名字叫铩?是因为自己出生的时候正巧碰上父亲大人您打了败仗吗?他父亲立刻将他打了一顿,完事后回答,你这臭小子真是笨,上了学堂不读书,你出生时,你老子我刚巧打了胜仗,才起名叫做铩的,不是有个什么成语羽铩而归吗?不就是打了胜仗的意思!明铩听后,小脸颓然,小声问道,那为何不叫明羽呢?他老子这次极为耐心的冲他笑了笑,一只大手还胡噜了一把自家儿子的圆脑袋,最后豪爽说道,自然是因为铩这个字很有与敌军叫板大胜的气势!
自此,明铩弃武从文,试图拯救家族中不通文墨的武夫……
明铩还发誓,一定要找一个与他一般满腹才学的娴静女子,彻底改变明家无知武夫的现状。可命运就是如此玩笑弄人,明铩喜静,可阿纨偏偏闹得很。明铩喜欢吟诗作画,阿纨却不通文墨。即便是这样,明铩还是喜欢这个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阿纨。
明铩总是对自己的选择觉得难以置信。他以为自己喜欢安静、娴雅、饱读诗书的,这也是他的妻子必须符合的条件。却不想当阿纨出现时,阿纨就成为了他唯一的条件。
她的明丽、爽朗、快活,便是明铩永远要呵护的。
明铩也的确做到了。
阿纨成亲后,便不能日日进宫,她觉得很后悔,应该多几年陪伴公主才是。后来她生了两个儿子,老大的性格与明铩一般,沉静内敛,老二却性格跳脱,活像阿纨。
明家和哲和家从此便热闹了起来,这等场景让屏夕羡慕的不行,可她极为害怕生产,因为她从前的爹爹说,自己的小姨便是难产而亡的。
屏夕曾叫赫齐去竹溪找一找名叫常怀生的,那是她寄养在竹溪时的爹爹。那时她还不知自己是公主,只以为是常怀生的女儿,母亲因为难产而亡。后来容瑏亲自到竹溪镇接妹妹回宫,屏夕才知自己的父亲原不是他,他其实是姨夫,难产的是她的小姨。她的父亲和母亲是最最尊贵的人,她是公主。
纵然她的亲生母亲如今尚且安好,可她仍然对怀孕生产有着莫大的抵触。
赫齐体贴她种种心思,便由着她去,后来还是屏夕主动说想要一双儿女,这才有了身孕,这是后话。
屏夕和亲,除了暗探身份,还有一因由,便是为了玉佳公主,她的姑姑。
和亲之前,屏夕听太后谈起她的这个可怜的女儿,觉得玉佳身为公主,却命苦如斯,原来慕西人残暴成性,不似楚宛知礼守节。
玉佳公主是太后的独女,温婉和顺,慕名求亲者很多。先帝和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都不舍女儿,想多留几年。可是女儿喜欢上了丞相之子,觉得他憨直纯良,定要嫁给他,先帝觉得女大不中留,便同意了公主所请。
先帝认为,这丞相之子虽不通文墨,是个庸才,却是难得的好人,且无官职在身,不会仰仗驸马身份去做结党营私的勾当,且丞相为人正派,亦忠于自己,不涉党争,是驸马的不二人选。
婚后,公主生活的很幸福,很快便有了一个儿子。可是好景不长,丞相因贪污获罪,一生清名尽毁,其家眷均受到牵连,可驸马因为是天子之婿的缘故,免受责罚,这却引来了言官的不满。
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丞相之子岂能因为是天子之婿就格外宽厚呢?言官日日奏疏,弄的先帝很是头疼。
公主体恤父亲,便自请与驸马和夫家同罪,随夫家一同贬为庶民,一生不得入京。可先帝难舍公主,驸马也不愿公主受苦,便决定与公主和离,为了公主之后能再嫁,将儿子带走了。
公主自然不愿,但此事先帝已经答应,再无转圜余地,驸马和儿子也已经悄悄离开京师,公主寻遍无迹,一时忧郁在心,病了许久。
未几年,慕西与楚宛联姻,需公主和亲,此时先帝成年的公主只有玉佳一人,慕西亦因仰慕玉佳公主和顺仁孝,指名求娶嫡公主。玉佳公主深明大义,自请西去,解父之忧。
先帝封玉佳公主为齐国长公主,带十里嫁妆和亲。
可玉佳此去并不顺遂,前慕西王待她如客,没有荣宠,且慕西王已有两位王妃,如此三人平位,后宫上下不宁。
随后,反贼夺权,慕西政变,反贼当王,纳先王后宫,这是慕西旧俗,慕西的两位王妃也便从了,可玉佳不忍受辱,几次寻死未果,被囚禁于室。
后来,玉佳发现自己已有身孕,反贼自是高兴,待生下儿子后更是大摆宴席以祝。
反贼残虐,喜爱幼童,常夜诏幼童施虐,民怨沸腾。
玉佳多次请求回楚无果,抑郁寡欢。
慕西先王遗孤赫齐逃至楚宛,与当时还是皇子的楚幼麟签订协议,他借兵给赫齐,助赫齐举兵平反,事成后,赫齐再将玉佳公主妥帖送回楚宛。
可赫齐平定反贼后,违反了约定,豪夺玉佳未遂,便以其侍反贼为由赐玉佳公主和其幼子自尽,玉佳反抗,请求回楚,被盛怒的赫齐一刀斩杀。此事被当时已经登上帝位的楚幼麟知道后,大怒,打算出兵攻打慕西。
慕西虽然经历叛乱,大厦倾颓,可楚宛亦是里忧外患,难以出兵,太后劝阻新皇,要长久绸缪。楚幼麟便将此事暂埋于心,他日再报。
如此,便等了许多年,直至慕西再次请求联姻。
屏夕和亲前,与太后夜话。
屏夕气极夏泽,想要报复夏泽,亲自给他指婚,太后答应了,同时将玉佳往事说出,恳请屏夕替姑母报仇,成为楚宛暗探,取信于慕西王,伺机杀之,再许屏夕事成之后立功回楚,赐长公主之位,从此万人之上。
屏夕此时义愤填膺,深感慕西之人暴虐似魔,如此伤害和亲公主,其罪当诛,又感怀自己爱而不得皆因身为皇后的母亲,乃一介贫民,无权无势。她一定要替和亲公主正名,更要有权有势,便应了下来。
当她带着憎恨愤怒和一时意气来到慕西,却发现慕西与想象的不同。
慕西人生性残忍,茹毛饮血,行大胆事,不畏天地。可她来此多日,并未见什么奇特之事。大婚之后,屏夕见到赫齐,与之相交甚欢,其为人与传言并不相同。
比如太后说赫齐此人违背约定,嗜血好杀,残忍成性。楚宛民间也留传其面目可憎,非常凶悍。
直到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方觉得三人成虎,并非危言耸听。
这样一个谦逊知礼,知人善任的人,又如何嗜血好杀,会伤害一个弱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