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建初寺。
一名僧人一边为染垢带路,一边说:“接到染垢长老的信后,我就动员了全寺的资源。按照染垢长老给出的方向,我们从域外的各种文献中寻找那首诗的踪迹。”僧人带着染垢走进建初寺,“这边请,”迎面而来的的僧人向他们行礼问候,“我们先试着将中文译成各种域外文字,再核对本寺所有的文献,不是自夸,本寺僧人的翻译能力,在当今是首屈一指的。”引路僧人略微得意的笑了。
“贫僧以为,如果有谁能解开那首诗的出处,一定是建初寺无疑。”染垢看着建初寺的规模,“建初寺又扩建了?”
“长老好眼力,从前年起开始建筑新的大殿。”
染垢看到,新的大殿已经完成了一半,还有人在继续修建的工作。
“我们的确找到了那首诗,它的原文是一种域外的文字,我想,长老已经料到了,原文不是我教经典。”
染垢点点头。
“本寺除了弘扬佛法,我们的翻译也涉及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天文地理、经史子集……而且,翻译不仅仅是双向的,而是多向的,我们的客户也遍及各个领域,中原的客户,只是我们众多客户中的一部分……这边请。”染垢带着染垢穿过一间间殿堂,染垢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一排排的僧人,都在阅读、书写,建初寺的翻译能力,可见一斑。
“那是一本安息商人的游记,他要翻译成各种域外的文字,然后作为礼物送给他的客户,在他的游记中,记载了他与一群信徒的相遇。”僧人将染垢带到寺院后一间小禅房,“我的徒弟慧源负责这部书的翻译。”僧人推开禅房门,染垢看到一位年轻的僧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在他手边摆着笔墨纸砚,还有许多书册、卷轴,古老的羊皮纸、拓片。
“慧源,这位是染垢长老。”给染垢引路的僧人介绍道。
僧人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的书,“染垢长老,”慧源向染垢行礼问候,“您对《大孔雀经》的音训和注解,令人过目难忘。我可以请教您是怎么做到的?”
“熟能生巧。”染垢没想到还会有人知道自己年轻时的作品,这让他有些尴尬,他指了一下慧源留在桌子上的东西,“可以吗?”
“哦,”慧源的注意力又集中到文字上,“我得说,您的问题给我的工作带来了难以想象的乐趣。这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慧源将那本安息商人的游记递给染垢:
……我们一行人就在那里准备过夜,过去三天里,我们一直露宿野外,虽然我已经在这条路上往来三年多,但是我仍旧不习惯露宿野外,也许,我只是不喜欢而已。
我们点燃了篝火,大家围着篝火饮酒、吃饭、弹琴、聊天,有人在弹唱一首长诗,我喜欢它某一节的韵脚,却对那个故事不感兴趣,因为我在别处听过另一个版本,在那个版本里,主人公的冒险更加精彩。
……
夜更深了,大多数人都睡了,我却没有睡意,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就在我想再倒杯酒的时候,有队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自然地反应就是抽出刀来,叫醒身边的伙伴。
来人在有些褪色的火光中现身,他们共有五人,穿着同样的兜帽斗篷,他们见我们拔出了刀,就对我们说:“不要动刀,我们只是路过,看见这里有人宿营,就想过来讨些水喝。”
这种情况在商路上并不罕见,我见有陌生人来,更无睡意,我拿出酒和食物招待他们,其他人则又继续睡了。
不速之客并不健谈,这在商路上倒是稀罕,我观察他们,他们有着统一的发型,甚至表情都有着相似之处,这更让我觉得他们是某个宗教的信徒。
我说:“我在商路上见过各种各样的信徒,我看你们也像是信徒,你们信仰的是什么宗教?”
那个为首的人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在想,还是斟酌着什么,“我们的神与众不同……”
我听他这样说,心里想:每个宗教都认为自己的神是与众不同的。
“我们的神没有名字,我们的教派也没有名字,虽然有人给我们起了各种名字,但是,我们自己却没有名字。”
“这也没有什么稀奇,据我所知,秘密的宗教,没有名字的神,并不罕见。”我故意这么说,只是想多了解一些他们的事情。
“别人的神拯救灵魂,我们的神拯救身体。”
“拯救身体?是什么意思?”
“永生。”那人这么回答我。
在我目前的人生里,虽然也有过几次恐怖的遭遇,也体验过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是,都没有那晚,那一刻,所感受到的恐惧强烈,恐惧就像无边黑夜吞没我面前这小小的一团火光,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只剩下寂静。
我知道他没有说谎,这些年里,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我可以分辨什么人在所谎,什么人在吹牛,什么人在说实话,我知道,或者说,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我喝了杯酒,镇定了一下,对他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我要加入你们的教呢?”
那个人却认真地说:“不是你选择它,是它选择你。”
“如果将来我碰到你们的教友,我怎么识别呢?”
那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我们有一个信条,可以作为我教的标识,你听我说,‘借死亡以重生;赋虚空以有形;它将降临。’”
我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就觉得听到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响起,那并非一种语言,但是,却让人禁不住侧耳倾听,我尝试着听那声音时,声音就消失了。
那一夜,我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中土。”那人将目光投向黑夜,“我们的神在召唤。”
我感到疲惫和困倦,带着恐惧坠入多梦的睡眠,早上醒来的时候,这些人已经消失不见,商队再次上路,整个白天我闷闷不乐,我真希望与那些人的遭遇是我的一个梦,但遗憾的是,这并不是梦,如果我余生里可以期待什么,那就是再也不要碰到这个无名教派,它的教徒和他们的神。我这么想着,心中默念了一遍那人告诉我的信条“借死亡以重生;赋虚空以有形;它将降临”,如果有人听见了同样的话,我忠心地奉劝,一定要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染垢快速地浏览一下书中的记载,“这本书是什么时候写成的?”
“落款是三年前,按照游记里的时间记载,事情发生是在四年前。”慧源回答,“有趣的是,既然有了确切的记录,我便顺藤摸瓜,结果发现,这个无名教派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少痕迹。”慧源又拿给染垢各种各样的异域文献,年代随着记载形式可以追溯至更为遥远的年代,“根据我目前掌握的线索,至少有六成把握说,这个教派发源于域外,而且非常古老,甚至,通过安息文字记载的信条,也不是它最初的文字形式,这个教派的确行事隐秘,记录往往只有三言两语,除了信条以外,没有更多的信息。就在我有些灰心的时候,我突然灵光一闪。我教在西域弘法的活动中,为了与其他宗教论辩,有一些记载对方宗教情况的小册子,以备急用,鉴于这种小册子的用途,往往在正典研究者看来没有什么价值。的确,这种小册子的质量往往良莠不齐,记载的内容也多为道听途说,甚至有意编织罗列……不过,这其中有一位法师写的小册子值得关注,他对于其他宗教的兴趣异常浓厚,写下了很多介绍性的小册子,这其中也包括许多秘密宗教、小众宗教,甚至已经没有信徒的宗教。”慧源拿起一本书翻着,“在这里,”他把书展开给染垢看,“他记载了这个无名的教派,除了那个信条之外,他还追溯了这个教派的历史。”
染垢接过书看着:
……人们往往以为如此古老的教派一定是源远流长,实际情况却不然,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信仰重生之神的教派,诞生在百多年前,而它的前身,甚至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教派”。容我细细道来。
若干年前,我曾见过这个教派另一支派的信徒,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说:在人类记忆无法追及的古代,有一群邪神降临到大地上,他们荼毒生灵,无恶不作,最终被人类的先祖封印在地下,而守护这些封印的人群,就是这一教派的始祖,这群守护封印的人,组成了一个秘密组织,这个组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永远地封印恶魔,不让恶魔为害人间。这个组织没有名字,因为,他们不想让人们知道恶魔的存在。
“借死亡以重生;赋虚空以有形;它将降临”最初并非颂词,而是一句警告,它提醒人们留意恶魔的恐怖,恶魔降临之日,就是人类世界的末日。
就在百多年前,这个组织中出现了一个激进派,他们倒行逆施,主张解开封印,释放恶魔,于是,两派之间发生内讧,激进派占了上风,将原先的主流派驱逐出去,将这个组织发展成了一个宗教,他们崇拜本应封印的恶魔,甚至将古老的警告改写为教派的信条。
虽然,被驱逐的主流派如今只有寥寥数人,但是,他们依然没有忘记组织的使命,而封印恶魔的方法,就在这些少数人中传承着。
……
染垢看着书中的记载问:“能找到这位法师吗?”
“遗憾的是,这位法师已经在二十多年前圆寂了。”慧源说,“但是,我想这个组织应该还存在。”
染垢觉得自己要去一趟西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