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带会开坛那天，我和刘瑛前去观看。尽管我们预有思想准备，可还是被吓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只见大冷的天，一群精壮的汉子打着赤膊，迎风而立，竟然没有一个惧寒畏风的。他们杂乱的头发上统一缠着红布带，犹如一团燃烧的火圈。几只青铜鼎炉内焚烧着几炷粗粗的草香，青烟缭绕中生出丝丝隐晦的鬼气。大法师钟瓜也是同样赤膊，仅仅穿了一条短裤，他看上去倒比我上次见到时抖擞了许多，至少不再是昏睡不醒的样子。他胸前的长毛处左画一条青龙，右绘一只白虎，不过那画术差了一些，看上去像是一条虫子和一只猫。钟瓜端着一只黑瓷大海碗，碗里用酒调和了朱砂，口中念念有词，用一支狼毫笔，在碗中轻轻一蘸，在排队鱼贯地经过他面前的弟子们额头上点上一枚红枣状的标记……
“老龙，这样干……行吗？”就连不反对作法的刘瑛也皱起眉头。
“怎么不行？”龙海山眉飞色舞，揪开了衣裳上的一颗扣子，恨不能也打赤膊沾点法术似的。
“我是说，别把人冻感冒了，哦，别冻病了。”
“吹吹秋风就冻病了，还打什么大刀会？”
“雷明，我现在倒担心这些乱七八糟的封建迷信的玩艺儿传出去，人家会把咱共产党当成什么了？”刘瑛小声道。
我反倒笑了。
“咦，刘瑛，你不是说红带会不是游击队，先提高他们的作战勇气吗？怎么跟叶公似的，平常好龙，夜里龙真来了，又吓得掉了魂？”
刘瑛有些不好意思，她也笑了。
“刚开始嘛，还能指望什么呢？当前最重要的还不是红带会的属性和阶级觉悟，而是先把队伍拉起来。”我说。
“就是，山区的农民嘛，你没办法按照共产党员的要求，让他们凭着阶级觉悟不怕死，那怎么办？就得让他们找个自以为刀枪不入的办法，这就是法师的法术。你看狗日的钟瓜，那几下子装神弄鬼的，还真挺蒙人。”龙海山说。
“钟瓜可以给大刀会祭坛，也可以给红带会祭坛，都说是刀枪不入，两下里遇到了打起来，究竟谁真的刀枪不入，谁是假的呢？”我说。
“那就看他狗日的天地良心了。为请他来，我可是没少花银子。”龙海山急了。
“用大刀会的办法来对付大刀会，咱们训练出来的岂不是另一股刀匪？只不过头上多绑了根红带子而已。”刘瑛还是对钟瓜法师的朱砂酒画符的办法心有余悸。
龙海山高兴地哈哈大笑。“刀匪就刀匪吧，狗日的国民党不是还把咱叫‘红匪’、‘赤匪’呢。”
“海山，这种设坛祭坛毕竟只是形式，今后红带会上阵，不能总是请钟瓜来祭坛，关键是要他把‘法术’传授给咱自己的法师，这些法师再带回各村去，红带会的队伍建设才是工作重点。”
“行，到时候咱就学红军的样子，也设政委、指导员，这总行了吧？”龙海山说。
我了解了一下，各村红带会挑选出来跟着钟瓜学法术的“法师”人很杂，有阴阳风水先生，也有一些会做泥水、木工的能工巧匠，还有些识文断字的小学教师，也有各种帮会的游水好闲的小混混、偷鸡摸狗的小蝥贼，总之什么人都有，就是很少有真正下苦力种田的泥腿子。若论起阶级成分，真让人提心吊胆。不过我想反正仗不靠这些人来打，既然他们是用来蒙人的，就像田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一样，管他那么多呢。
那批“法师”跟着钟瓜学成之后，就分散回各村照猫画虎，设坛祭香去了。
倒是随后为各村红带会挑选的军事教官，我们颇下了些工夫。
青竹山地区民间习武的风气甚盛，各村不乏会些拳脚、舞枪弄棒之人，我们就以这些人为主，组织各村的红带会会员进行训练。在这基础上，龙海山又从南北两区的游击大队中挑选了一批骨干，到各村为红带会重点讲授一些游击战的基础知识，包括对地形地物的利用，以及攻防战斗中的基本队形等。按照我的坚持，甚至要各村红带会会员学会步枪射击和投掷手榴弹的方法要领，那些地道的泥腿子对舞枪耍大刀并不新鲜，因为那是他们祖祖辈辈就传下来的玩艺儿。可是对我们游击大队传授的这些军事技术、战术，他们就十分地感兴趣了。可惜的是我们没有子弹和手榴弹让他们体验真家伙。
农民自古以来只相信那些他们亲眼见到的东西，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没亲眼所见，就算他们想要相信也不敢。看来只有等到同大刀会交手以后再说吧，战争中学习战争，是咱共产党人的惟一的军事课堂。受到红带会会员的情绪鼓舞，我打算接下来再安排军事教官到各村去传授一些更高级的战术，例如班排攻防战术等。这当然是从更远的目标考虑，因为从根本上说，我们并不需要一伙画着鬼符舞动大刀长矛的赤膊汉子，我们需要的是一支党领导下的农民武装。至于枪弹问题，目前就连游击大队本身都还是天大的问题，更无法考虑红带会了。可我们考虑问题，又必须将眼光放长远些，不能只盯着眼皮子底下那方寸之地。
青竹山上红带会的成立，显然引起了敌人的警觉。他们认为这是青竹山上“闹红”的一个信号。黑山豹的大刀会不把羽毛未丰的红带会放在眼里，可渐渐也感觉到不妙。有些村里干脆发生了“倒戈”事件，一些原先大刀会的会员加入了红带会，不再理会原先的坛主，据说黑山豹对此暴跳如雷。他派人到下坑村捉拿法师钟瓜，却扑了个空。我们事先料定了大刀会的人会拿钟瓜出气，早就将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黑山豹发了毒誓：青竹山上只要有大刀会，就绝不能再有什么红带会！他断定红带会是共产党撮弄起来专和大刀会作对的，因此，一定要灭掉红带会，大刀会才能在青竹山上站住脚。我听到这说法笑了，黑山豹倒算明白人，至少他说出了一个基本事实。从红带会的角度讲，如果不灭掉大刀会，自己在青竹山也根本站不住脚。看来，红白两会之间你死我活的一场决战势不可免。
有了红带红，我们的底气壮了许多，便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组织建设的工作重点上。一段时间过后，经过我和刘瑛开展的谈心等思想工作，整合力量的南北两区的人不再那么相互仇视，特别是双方在敌人的几次清剿时能互通情报，并能相互掩护，真正像一家人了，一个中心、一个县委、一支游击大队的整合目的基本达到。我把这看成是南北两区党员干部的阶级觉悟，龙海山却认为，就因为楚天雷不在了，一切事情才变得好办了。一山若有两只虎，那是一定要咬死一只或者赶走一只的，他这样总结道。我实在搞不懂龙海山对楚天雷的仇恨究竟缘自何处。为什么同志之间的仇恨有时竟能大于敌人呢？尽管我不能理解，但我却相信，总是有原因的。
很快，零星尚未遭到破坏的交通站送来消息说，被陈天枢出卖的十多个县的主要领导，凡是被捕的大多被敌人残忍地杀害了，有的还被割下头来，挂在县城门上示众。惟有楚天雷，既没有被杀，也没有越狱逃脱。当然，也没听说他叛变，总之，一点消息都没有。这让我和刘瑛、龙海山等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敌人把他押往南京或外地去了？不至于吧，一个楚天雷，敌人未必就那么看得起他。若在过去，龙海山会百分之百地肯定楚天雷“那狗日的”准是投降敌人做了叛徒。现在，他则表示了十二分的谨慎，他说楚天雷这人不好说，他是一个会朝敌人开枪、也会朝自己同志开枪、必要时还会朝自己开枪的人。这种人够坏的，可还说不上就坏到像陈天枢那样靠出卖自己同志换取活命的份上。在没有得到确凿消息之前，龙海山也不愿意朝他头上扣屎盆子，毕竟他还是要对自己的说话负责任的。
二虎子也不相信楚天雷会叛变。
“唐海匪”就更不用说了。他说谁要再传言楚天雷是叛徒，他要跟他拼刀子！“唐海匪”还找过我和龙海山几次，要求批准他下山潜进福州，打探一下楚天雷的确切消息。龙海山一口拒绝了。我考虑过后也认为，如果楚天雷叛变了，打不打听他的消息意义不大；如果他不肯屈服，敌人未必会再让他继续活下去。因此，我也不同意“唐海匪”下山的请求。
北区的同志对发动组织红带会，甚至表现出比南区更高的热情。因为前一阶段宣传发动群众工作，他们明显落在了南区后面。二虎子把这归咎于我和刘瑛都偏向南区的结果。二虎子说：“龙海山纵有千百个不是，可他对读书人的天生敬意，就值得我们包括楚天雷书记好好向他学习。”
我听了这话总觉得虽无大错，可听上去不大对味。我和刘瑛都是上级组织派来的干部，凑巧都有点文化，因此算不上那种“工农干部”罢了，怎么到他们嘴里，就变成了“读书人”呢？如果说革命队伍的参加者有一种“读书人”，难道还有另一种“不读书”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