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海山软禁了中心市委派来的特派员，可他自己心里也有数，他的怒气并非冲着那个叫刘瑛的婆娘，而是完全冲着狗娘养的楚天雷去的。刘瑛那婆娘细皮白肉的，一看就是读书人，没什么可以令他讨厌的。可楚天雷就不同了。他楚天雷有什么了不起的，枪没比自己多，人没比自己多，他比自己多的，就是在福州码头上混过几年卖苦力的日子，那也能算是无产阶级？再就是读过几天书。龙海山相信，要是自己能有走出青竹山的机会，他读的书一准比楚天雷多得多，说不定《七侠五义》、《水浒传》什么的都能倒背如流呢。自己输给楚天雷的，也就输他这一点点了！没读过书，能湿湿眼皮子的文化水都没一丁点儿，这是令龙海山惟一感到不如楚天雷的地方。不用说，要是他龙海山也识文断字，甭多，就认得楚天雷肚子里装的那些字就够使了，中心市委的陈天枢书记哪还会认得他楚天雷是谁？
特派员刘瑛就像一只外面飞进青竹山的鸟，一头撞在了他张开的网子上，这可是天意。龙海山相信，只要扣住这位刘特派，就算抓住了皇上派来的钦差，他龙海山就比楚天雷占得了先机。软禁刘瑛的头几天，他有意不去见她，也不召见她，只是让才旺派人好生看顾，一日三餐果然餐餐有米，还有野猪肉炖笋干、炒山菇、黑木耳，敬如宾客。那婆娘虽然年轻，性子却烈，才旺回来说，她天天大骂“土匪”、“强盗”什么的，送去的米饭和野猪肉倒是吃得一干二净。龙海山听了心里就比自己吃了那些还舒坦，说只要她吃，不怕她骂。骂我龙海山的人多了，哪还怕再增加一个婆娘？再说她是中心市委派来的特派员，上级单位来的人，想怎么骂都行。
如此捱过几日，才旺觉得憋气，对龙海山说：“龙书记，那婆娘留着还有什么用？人家是要到北区找楚天雷的，她的心思又不在咱这儿，留她干啥？再说她一个婆娘，手无缚鸡之力，就剩下一张漂亮脸蛋儿和一张嘴，吵得人不得安宁，山上弟兄们夜里都睡不好觉呢，依我看，干脆送她走算了，咱还省出几个人的米呢。”
“你懂个屁！”龙海山劈头盖脸地骂过去。“当初没撞上她，没弄来咱南区也就算了，既然弄来了，将错就错，就放不得！”
“为什么放不得？这婆娘能缠磨人，不如让她去纠缠楚天雷算了。”挨了骂的才旺不服气。
“你看看，说你懂个屁，你连屎都带出来了。”龙海山愈发感到这才旺真是没卵子用，才旺要是多少识几个字，南区的“县委”不也就跟真的似了？“中心市委认得我龙海山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还不是听这些特派员的？别小看这婆娘那一张小嘴，她回去要能在中心市委陈天枢面前替我说上几句中听的话，比咱缴几支快枪还便宜呢。人家都说‘南龙北楚’，只要他楚天雷在，我龙海山的日子就过不安稳啊。”
才旺不敢吭气了。
“再说了，读书人的用处是他们肚子里的墨水，又不要他们去抓鸡，要缚鸡的力气干什么？”
“龙书记的意思是要那婆娘留在咱南区？可她知道咱和楚天雷不是吃不到一口锅里，哪还肯留下来？老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娶个婆娘当老婆还得人家愿意呢。”
“你脖子上长着一个猪脑壳啊，才旺？”龙海山又恼火了。“我那一天三餐米都是喂狗的？就是喂狗也该喂熟了。”
这回才旺不买他的账了，他摇摇头道：“龙书记，只怕你小瞧了那婆娘呢，你以为人家是青竹山上的婆娘？她可是大城市来的，什么世面没见过？你把她惹恼了，只怕现在揪住了老虎尾巴，撒手不撒手，两下里都为难呢。”
龙海山无话可说了。他得承认，“猪脑壳”才旺捅到了他的心病上。这几日虽然他没再正面接触那个婆娘，可他心里有数，甭管软的硬的，他根本降不住人家，要么怎么说是中心市委派来的特派员呢，上级机关就是有上级机关的水平。
正在这时，哨兵来报告，北区的二虎子又来了，点名要见龙海山。
才旺说：“龙书记，要么你还是避一避？我来见二虎子，看他楚天雷撅起的尾巴下又要拉什么屎。”
以往，楚天雷有什么事，都是派二虎子来南区捎话。龙海山把愿意跟他走的游击大队的弟兄带到南区以后，楚天雷在北区又成立一支新的游击大队，由二虎子任大队长。二虎子每回来南区，龙海山最多让才旺见他，再从中转话，用龙海山的话说，这叫“王不见王”。
“不，姓楚的十有八九是冲着那婆娘来的，我怎么觉得青竹山最近味道不大对，好象要出什么事……带二虎子来见我。”
二虎子二十三四岁模样，人挺精悍，在北区很受楚天雷器重，除了担任游击大队长外，好象还在北区的县委挂了个什么部长，那是龙海山来南区之后的事，他也就一直没弄清楚，他只是记得，二虎子也是地道的青竹山人。
“二虎子，楚天雷又有什么鸟事？”
龙海山从“吱嘎”作响的竹椅上抠下根竹刺，剔着牙缝。自打儿时懂事起的记忆中，地主老财和有钱有势的人，就是剔牙这个动作给他的印象最深。一辈子没吃过几回饱饭的龙海山后来才琢磨过来，他们剔牙，说明牙缝里塞了肉丝、鱼丝什么的，像他在青竹山上一日三餐都是番薯野菜汤，自然连小小的竹牙签都省下了。等着吧，等革命成功了，老子一天到底嘴上要叼一根牙签。他发过这样的誓。
“龙大队长，楚书记让我来问问，中心市委的刘特派在贵处做客时间已经不短了，什么时间能请她到县委去开展工作？”
能干的二虎子丁是丁、卯是卯，几个职务的称谓就把分分寸寸点拨得一清二楚，这让龙海山不免几分泄气。不过，他若连一个二虎子都拿不下来，还凭什么跟楚天雷较劲？他哈哈笑起来。
“你笑什么，龙大队长？”二虎子果然吃不住劲了。
“我笑他楚天雷狗鼻子挺长，可惜爪子短了点。”
二虎子气得脸色通红。他抬高了声音：“龙大队长，你太过分了！中心市委派来的特派员你也敢扣住不放，你还是不是共产党的人？楚书记得知刘特派进山的消息，派人去山口接她，谁知晚了一步，让你抢了先……楚书记让你赶紧放人，他也就算了。”
“我要是不放人呢？”
龙海山一口啐掉齿间那根竹刺，咬牙切齿地盯着二虎子。
二虎子毫无惧色：“楚书记说了，那就中心市委去见官司，只要都是共产党，就总有说理的地方。除非你龙大队长摘了这面镰刀斧头的红旗，打出青竹山土匪的旗号。”
“楚天雷个王八蛋，他敢这样骂我？”龙海山没跳起来，反倒靠在竹椅背上，弄得后背处一阵“吱吱嘎嘎”乱叫。“老子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他楚天雷才是土匪呢！”
“龙大队长，你给句实在话，人，你放还是不放？”二虎子有些咄咄逼人了。
“老子就是不放，我看他楚天雷还敢带人来抢不成？”龙海山忽然一拍大腿，挺直了腰杆，瞪着二虎子。
才旺一旁绷着张脸，却一劲儿打哈哈。
“二虎子，南区北区都是共产党，到中心市委那说理打官司可以，总不能自己火迸吧？楚天雷要是先打第一枪来抢人，那他可是把祸惹大了……再说了，刘特派在这里呆得好好的，你们要人家去北区，怎么就知道刘特派愿意去呢？”
“就是，”龙海山忽如梦醒，自圆其梦。“刘特派已经向我们县委传达了中心市委开展秋收斗争的指示，我也向她汇报了青竹山县委的工作。刘特派说了，她要按照中心市委的安排，留在这里领导秋收斗争。二虎子，你转告楚天雷，让他省省神，别瞎琢磨了。如果他真想听听中心市委的指示，你让他来南区，到我这县委来见见刘特派。”
一种胜者为王的错觉令龙海山愈发得意，他又“嘿嘿”地笑起来。
二虎子有些气馁，他将信将疑道：“龙大队长，能不能让我见见刘特派，我也好回去向楚书记回话。”
“哎呀，这恐怕不大方便吧？啊，才旺，你说呢？”
“是呀，刘特派这些日子忙得脚后根直打后脑勺，白天要下乡发动动员群众，晚上回来还要向中心市委写工作汇报，忙啊！”
才旺脸上的表情，比龙海山还像真有那么回事。
他们两个像唱双簧的一唱一和，弄得二虎子彻底泄了气，他只好服输，亮出了最后的底牌。
“龙大队长，咱们做笔买卖吧。楚书记说了，北区县委拿一挺八成新的捷克式机关枪来换刘特派，你干不干？”
二虎子咬紧牙关，紧紧盯住龙海山，眼睛的余光却分明看到才旺阴郁的贼眼一亮。不过，龙海山倒无动于衷。
“外加200发子弹，不是咱福建兵工厂翻造的土子弹，捷克国造，随机关枪带来的真家伙！”二虎子咬咬牙。
“这是楚天雷开出的价码？”龙海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二虎子，你回去告诉姓楚的，他是共产党，老子也是共产党，别跟我做买卖。刘特派是上级派来的特派员，我咋能仨瓜俩枣的价钱就给卖了呢？”
“那你还个价嘛，你说，还想要啥？”
“你告诉姓楚的，他就是扛一门迫击炮来，我也不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