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笑。龙海山的脸上愈发挂不住了。也就是刘瑛吧，换别人这样跟他说话，他早就毛了。对刘瑛，龙海山实在崇拜得无话可说。这个娇小美貌的婆娘看上去弱不禁风，却委实厉害！她不光懂党的政策，懂得土地革命的纲纲领领，还懂军事，仗怎么打，特别是山区游击战怎么打，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这是最让他佩服之处。有一次，雷明请刘瑛给红带会的骨干讲授步枪射击原理，龙海山半是疑惑，半是好奇，也跑去听课。刘瑛先从步枪的构造讲起，她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熟练地将一支“汉阳造”大卸成八块。讲枪的构造，她先从枪膛讲起。刘瑛很聪明，她知道面对的红带会骨干中，即便有人不熟悉现代步枪，也没人没见过乌铳子，她结合二者的不同之处来讲。
“现代步枪和发射铁砂的鸟铳子有什么不同呢？最主要的就是枪弹发射的形式不同，鸟铳子打鸟，靠的是一团铁砂喷出去，哪颗铁砂打中鸟，全靠撞大运，该死该活屌朝上……”
刘瑛山民式的粗口让红带会的骨干们开心地笑开了。这个上级特派员，这个婆娘，令那些山里汉子一下感到了无比亲近。有了这样的粗口，她那些拗口的专业术语和文绉绉的表达方式都变得易于接受了。
“现代步枪不一样，它的弹丸——哦，也就是子弹头——要比一堆铁砂厉害得多，只要击中目标，非死即伤，也就是毛委员说过的，伤及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还有，大伙儿都知道现代步枪的精确度，也就是枪的准头要比鸟铳子强多了，那么，步枪的弹丸靠什么来保持它的准头呢？奥秘就在枪膛里头。现在，请大伙儿看看枪膛里面，到底有什么……”
按照刘瑛的要求，红带会的骨干们几人一组，轮流对着阳光，倒过卸开的步枪，眯起一只眼睛，吊望枪膛里的“奥秘”。几分愚朴的山民都纳闷，说没看见什么。有调皮捣蛋找话说的，就说看到了一个明晃晃的“袁大头”。龙海山抓过一支枪管来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他就想，这婆娘跟卖膏药似的，卖弄什么关子呢？这时候，刘瑛耐心地诱导他们说，没看到枪膛里的来复线吗？就是几条弯弯绕绕的盘旋状线条？龙海山等人抓枪再看，果然看出枪膛里的不平之处，也就是刘特派说的“来复线”。
“‘来复线’分为阴线和阳线，它的作用是在子弹头发射时，在枪膛内就产生旋转，这能够让子弹头在飞行中保持稳定，加大飞行距离……我打个比方吧，大伙儿都看过小鬼玩的木陀螺，那东西用鞭子抽得转起来以后，就不会倒地了。转得越快，也就越稳定，不倒的时间也就越长……”
刘瑛形象的比喻让龙海山等山里汉子，一下子就明白了“来复线”。
从此，龙海山对刘特派更加刮目相看。
此时，龙海山却没想到为了一口猪，刘瑛却要说三道四。他正要发作，雷明及时站起来说：“我们先讨论苏维埃政府的人事安排，等一会再讨论猪。大家看看，苏维埃主席由谁来干？”
才旺迫不及待地应声道：“在青竹山还能有谁？龙海山呗！”
他话音未落，立刻赢得了南区那帮弟兄的高声附和。
二虎子等北区的人脸上都冷着，没人应和。雷明和刘瑛都留意到了，他们交换一下眼色。
雷明说：“这事可要慎重，刚才刘瑛同志说了，红色政权的领导人要有别于旧衙门里当官做老爷的家伙，大家再充分议一议，看龙海山同志合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海山在青竹山打了几年游击，穷苦百姓早就拿他当主心骨了，他为了穷人，舍得一身性命。再说，他又是独立团团长，再兼做苏维埃主席，军队和地方都一把抓了，多省事啊。”才旺叫道。
雷明点点头，扭头问道：“二虎子，谈谈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很简单，”二虎子直冲冲地说。“楚天雷同志担任青竹山苏维埃政府主席更合适。”
“楚天雷？他在哪儿呢？”龙海山脱口而出。
“眼下他是还在敌人的监牢里，可是，我们可以把苏维埃主席这个位置给他留着。”
“对，苏维埃主席的位置给楚书记留着。”一声不吭的“唐海匪”叫了起来。
有几个北区的弟兄随声附和。
“所有的工作也都给他留着？”龙海山冷笑一声。
雷明一看不对，忙打岔说：“既然有人提名龙海山，咱就讨论龙海山；有人提名楚天雷，咱也该讨论楚天雷。可楚天雷眼下不在青竹山上，龙团长的意见对，不能把工作和位子一起留下来等。大伙还是看看，龙海山同志作为苏维埃政府主席候选人，怎么样？”
“拴马石”等红带会的人乱哄哄地吆喝“同意”。
眼瞅二虎子和北区的人都不吭气了，龙海山站起来，清清喉咙说：“同志们的好意我都领了。这个苏维埃主席呢，我龙海山硬是做得的。我怎么能做不得呢？我龙海山为了革命，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死也死过几回了。假如有一天我龙海山这颗脑袋真的一不小心从裤腰带上掉下来，被白狗子砍了挂在城门楼子上，我也绝不后悔！我的眼睛照样瞪得大大的，看着同志们革命成功！干革命嘛，你不死就是我死，反正总得死人，为了穷哥们儿打天下，都当缩头乌龟怎么行？我今天要说的还不是这些，我要说的是，我能做这个苏维埃主席，却不应该由我来做。”
所有人都愣了，不知道龙海山为什么忽然谦虚起来了，这简直就像野猪不啃苞谷一样，不对了嘛。龙海山却不顾别人反应，自顾说下去。
“为什么呢？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我龙海山不识字、没文化，我来做这个苏维埃主席，不是净说些没文化的话，净做些没文化的事？别的不说，光是苏维埃那颗大印就得吊在主席的裤腰带上不是？那颗印上写的啥我都认不全，那不是闹笑话嘛，万一大印盖错了怎么办？”
所有人都笑起来。
有个红带会的坛主问道：“龙团长，你还是独立团团长呢，一个大字不识，独立团的大印咋挂在裤腰带上？”
龙海山瞪他一眼：“独立团那叫印？不懂了吧？那叫‘关防’！那几个字我描也描下来了。”
二虎子问道：“龙团长，你不做苏维埃主席，你的意思让谁做？”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龙海山脸上。他不慌不忙说道：“我看还是让刘瑛同志来做苏维埃主席。”
“什么？我？苏维埃主席？”刘瑛吓一跳。“龙海山，你开什么玩笑？是不是杀猪吃撑着了？”
“一头猪就撑着我龙海山了？太小看人了。”
“那你怎么说昏话呢？我当苏维埃主席？我连当地土话都说不清楚，怎么能当这地方官呢？”
“这不是理由，”龙海山断然道。“青竹山会讲土话的人多了，可有文化的人有几个？苏维埃主席要有文化，会讲土话有什么鸟用？”
“苏维埃主席是地方官，总要做群众工作吧？”
两人摆开架式要争论，雷明忙劝下。
“老龙，你说说理由，为什么要刘瑛同志当苏维埃主席？”
“咦，我不是刚刚说过理由了，刘瑛同志有文化，你老雷也有文化，要不，刘特派不肯当，雷政委你把苏维埃主席兼起来，你也是有文化的读书人……”
“读书人就要当官吗？”雷明又好气又好笑。
“不当官，还读书做什么？”龙海山奇怪了。“雷政委、刘特派，我这么说你们可别笑话我，我龙海山大老粗一个，山民出身，要不是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就更是啥都不是了，我知道我身上淌的每一滴血都像青竹山的泉水，我的每一块骨头都像青竹山的石头。我没文化，我没读过书，可我老龙打小起就对读书人抱有天生的敬意，那是真的，要是有半句假话，下一仗枪一响，就让我迎面撞上枪炸子儿……”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接话。
“咱看看古书吧，弟兄们，不，同志们，从西楚霸王、汉高祖刘邦到大明开国皇上朱元璋，哪个能人身边缺得了读书人？人的书读多了，做事的道理懂得多了，做人的道理就懂得多了，事情就这么简单。当初为什么闯到青竹山上的雷特派、刘特派我都想要？自己留不下来也不想送到北区楚天雷的手上？没别的，就是因为他们俩都是读书人，是宝贝，我老龙识货，知道这宝贝的价值，他楚天雷想用挺捷克式轻机关枪就换走一个特派员？他在蒙人！我老龙哪能上他的当？他就是推来一门大炮我也不换！”
雷明和刘瑛一下子就有了一份深深的感动。来青竹山以后在龙海山手上所遭受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了。他们两人内心深处其实都有着深深的阴影，只是平时轻易不愿再往深处揭开那道疤痕。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平常在党内并不总是能赢得最起码的尊重，在白区做地下工作尚好，一旦返回苏区工作，在自己人成群成堆的地方，工农成分尤其是没多少文化的农民成分占了主导地位之后，他们往往就成为人家嘲弄和讥讽甚至平白无故用来说事的对象。那种屈辱，倘是无文化者倒也罢了，偏偏文化这东西是一种让人很敏感的玩艺儿，你愈是在屈辱中挣扎，愈是无力自拔，也就愈加痛苦不安，就像陷身于泥潭之中一样。这种痛苦你还无法言说，尤其是在同类的知识分子中间，更是没有办法找到陈述的对象，因为很可能一不小心，对方就将你出卖了，出卖的代价仅仅是换取一个自身革命的标志而已。可那样一来，你就惨了！说你站在工农的对面，拒绝改造也就是拒绝革命。在青竹山上，两个知识分子的灵魂倒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净化，他们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彼此的交谈也就变得无所顾忌。
记得有一次聊天，刘瑛非常困惑地问雷明，为什么知识分子需要“改造”，难道无知识的“分子”反倒不需要改造，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知识分子带着与生俱有的毛病来参加革命的。可那毛病哪来的？又不是娘肚子里带来的，只能解释为读书读出来的。如果读书能落下毛病，不读书就没这毛病，那人们还读书干什么？雷明无法回答她的悖论。
世上许多事都怕琢磨，雷明只能这样回答她。
过后，刘瑛的话引发了雷明的沉思。他觉得这的确是一个奇怪的悖论。如果有时间，他真想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并且与最亲密的朋友们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可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现在的青竹山上，工作成堆，问题成山，他还顾不上思考那个似乎与他有关的问题。
现在，龙海山竟然提出由他们两个读书人担任苏维埃政府主席，虽然令他们始料不及，却见真诚。
“我很感谢龙团长对我和刘瑛同志的信任，我代表刘瑛同志谢谢他，也谢谢青竹山中心县委、独立团和红带会的所有同志们，父老乡亲们。”雷明的语调十分平静，他可以感动，但还远不是激动的时候，很多的工作需要他来主持处理。“其实，读书人和种田人参加革命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了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反动统治，建立工农革命政权。因此，读书人、种田人，都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那就不要说两家话。我看刘瑛同志的话很有道理，我们外乡人毕竟不如当地的同志更熟悉青竹山的情况。因此，苏维埃主席这个职位，最好还是从当地同志中考虑合适的人选，我和刘瑛同志就不必考虑了……”
雷明的话还是有相当影响力的。大伙儿见他表了态，就转而同意龙海山作为苏维埃主席候选人。
到了苏维埃政府成立那天，经过正式选举，龙海山果然当选为青竹山苏维埃政府主席。
根据龙海山的提议，苏维埃大会还缺席选举楚天雷为苏维埃政府副主席。这让二虎子等来自北区的同志感到些许宽慰。
刘瑛则担任了苏维埃政府的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