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冲冲的龙海山进门就嚷道。他原本就烦开会的，有了雷明和刘瑛之后，他也变得对开会不那么讨厌了。
雷明一脸严肃地说完一连连长何大小半夜擅自拿走一对花瓶的事，龙海山“噗哧”一声笑了。
“嗨呀，我的雷大政委，我当敌人来围剿青竹山了呢，闹半天就是一对花瓶啊。”
“你知道那是一对什么花瓶？”
“插花的花瓶呗，大地主田万亩家里的，对不对？”
“不，我问你知道那对花瓶的价值吗？那一对花瓶，少说也值四五十顷肥田。”
“什么？老雷，你别吓唬我啊，我这人没见过钱。”
“我从不吓唬任何人。那对花瓶是明朝天启年间德化官窑烧制的，有三百年的历史了，要是拿到广州、上海去卖，能卖到更大的价钱。”
“这么值钱的一对瓶子，田万亩为什么不带走？”
“那你得问田万亩了。”雷明说。“也许这种东西他太多了，顾不上吧。”
“我的乖乖，这田万亩一把尿壶，怕也值几十亩好田呢……何大小这兔崽子，他倒不傻呀，真是革命革出息了，知道把万亩良田藏起来掖在裤腰带上了……回头我好好教训一下这兔崽子。”
“不是回头教训，今天这个会上，就要当场宣布对他的处理结果。”雷明字字冰冷，不置疑。
“处理何大小？怎么处理？”
“一、退回花瓶；二、做出深刻检讨；三、视其态度，给予相应的纪律处分。”
“雷政委，何大小好歹也是主力连的一连之长，这么兴师动众地处分他，就为了一对花瓶？”
“我说过，那是四五十顷肥田呢。问题还不止于此，穷苦百姓还没分到土豪的浮财，我们共产党红军的干部就先中饱了私囊，龙海山同志，还用得着我多说吗？”
“非处分他不可吗？”
“非处分不可。”
“可是……”
“用不着可是，我问你，如果这是三连连长唐海贵干下的脏事，你会怎么想？”
龙海山这下像被揭了疮疤，一下子痛得跳起来。
“雷明，你不要欺人太甚！昨天你朝天鸣枪吓唬群众，我就忍下了那口气。你吓唬的是谁？那可是青竹山的老少爷们，父老乡亲，你朝他们开枪，就是朝我龙海山心口上开枪……”
“你把话说清楚，龙海山，我只是朝天鸣枪，当时那么混乱，如果不及时加以制止，造成哄抢，会给各村打土豪、分浮财的工作带来很坏的影响……”
“影响？你朝天开枪就有好影响了？”
“如果我昨天的处理方式有什么不妥，我可以在会上作检讨，可那和何连长偷窃浮财的行为完全是两码事。”
“偷窃？别把话说那么难听。何大小跟着我在青竹山打游击的时候被打断过一条胳膊，总不能为了一对破花瓶，再打断他另一条胳膊吧？”
“不是为了打断，至少要打痛他，既然他自己不那么珍惜自己的胳膊……”
“雷明，要教训何大小那兔崽子，应该由我来。如果你非要以党的名义来教训何大小，对不起，恕不奉陪，今天这个会，我不参加！”
说完，怒气冲冲的龙海山转身就走。
“龙团长、龙海山，龙海山同志……”
龙海山毫不理会身后的叫声，扬长而去。
尽管龙海山发了脾气，雷明还是召开了独立团连以上干部大会。
当着全团连以上干部，雷明点了一连长何大小的名，令他站起来，说出昨天夜里从田万亩家封存的浮财中，拿走了什么。何大小羞愧难当，当众承认他拿走了一对“好看的”瓶子。雷明重复了一遍那对明朝天启年间德化官窑瓷瓶的价值，所有在座的干部们发出一片惊叫！倒是三连长“唐海匪”出面证实了雷政委言之不虚。他说，四五十顷地的价钱还算少呢，说那是一对瓶子的人都是土包子，那叫古董！古董越搁越值钱，日后都是翻着跟斗看涨的行情。全团都知道“唐海匪”见过世面，再说雷政委又不会蒙他们，这就都把复杂的目光投向无地自容的何大小。
大伙儿这才注意到，团长龙海山并没参加这个会。
雷明问，何连长，你把花瓶放在哪了？何大小老实地回答说，被他藏在柴禾垛里了。雷明命令他去把花瓶取来，快去快回。何大小沮丧地勾头勾脑地溜出去。“唐海匪”快意十足地看着何大小丢人，还用目光寻找才旺，才旺却把目光避开了。
工夫不大，何大小取了那对瓷花瓶回来。雷明小心翼翼地摆在屋当间的八仙桌上，大伙儿眼睛都亮了，凑上来围观那“四五十顷肥田”。却见那瓶子也就普通，无非绘了一些蓝花，烧制得亮亮堂堂，瓶口上还沾几根稻草棒呢。
雷明让何大小作检讨，也就是谈谈对这件事的认识，或者说这件事做得对不对，错又错在哪里？何大小倒也爽快，承认自己做错了事。他说他起了贪心，半夜才去弄了这对瓶子回来。不过他并不知道这么一对瓶子还值四五十顷肥田，否则他也不敢拿了。大家都是出来革命的，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打天下，别说肥田瘦地了，就是这对瓶子他也不能成天背着打游击啊。
说到这里，“唐海匪”大声插话道：“何大小，既然带不走，那你拿它干啥？”
何大小正色道：“我说过了，没别的，就是喜欢呀。看着喜欢，我就拿了呗。又怕别人发现，我就藏到柴禾垛里了。”
“唐海匪”说：“幸好田万亩把他几房小老婆都带走了，要不叫你看见喜欢，说不定又给藏到柴禾垛里去了……”
干部们全都笑起来。雷明瞪起眼睛：“都严肃点，让何连长把话说完。”
何大小说：“我已经说完了。”
雷明说：“那好，大伙儿讨论一下，怎么处理何连长？”
会场上沉寂了好一会，谁也揣摩不透应该如何“处理”。好一会，倒是“唐海匪”带了个头，他小声嘀咕道：“还处理啥？东西完好无损地拿回来了，又不是真的把地主小老婆给睡了，何连长检讨又挺深刻，我看就算了吧。”
“唐海匪”带头定了调子，其他人就都随声附和了。
才旺小心地说：“雷政委，这么点小事，要真的处分了何连长，怕影响咱独立团的威信吧？”
雷明冷笑道：“红军连长私藏地主的浮财，传到老乡那去，就不影响独立团威信？”
“大伙儿都听好了，这对瓶子值多少钱，咱这知道就行了，到老乡那都别多嘴多舌……”才旺对干部们交代。
雷明又好气又好笑。
“同志们，何大小犯糊涂，咱们独立团的干部还能都跟着犯糊涂？咱们是红军，毛委员为红军制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刘瑛同志没少教大家吧？怎么到这会就不管用了？不在乎何连长拿了什么，一对古董花瓶和一个黑陶尿盆子，没有太大区别。”
“雷政委，你说说你的意见嘛，怎么处理一连连长？”二虎子问。
“我的意见很简单，给予何大小同志党内纪律处分。”
“处分我？就为这么对瓶子？”何大小愣了，其他人似乎也都瞠目结舌。“再说，瓶子我不是拿回来了？”
“东西是拿回来了，可是错误你已经犯下了，不良影响已经造成了。”雷明说。“为了教育你本人，也为了教育全团干部战士，必须要给予纪律处分。”
“等一等，雷政委，这事龙团长知道吗？怎么没见团长来开会？”何大小沉不住气了。
“龙海山同志当然知道这件事，他有不同看法。不过，团党委会做通他的思想工作……”
“团长不在，谁也别想处分我！”何大小放声吼叫道。
“何大小！”雷明怒吼一声，声音比他还大。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还从没见过“读书人”雷特派、雷政委发这么大的火。“你还真没个大小了？只有团长才能处分你？独立团党委就拿你没办法了？我代表独立团党委宣布，给予何大小同志党内警告处分！同时我代表独立团宣布，给予何大小同志行政撤职处分，由一连连长撤为一连副连长。两个处分随后将由党委讨论，形成书面决定……”
会场始终很安静，没人出声。
雷政委可是中央苏区派来的特派员啊，所有人都在掂量这个份量。
“副连长？哈哈，进门的时候我拿来这俩瓶子，那还是连长呢，放下瓶子这会就成副连长了？哈哈哈哈……”
何大小半真半假地狂笑着，起身摇摇晃晃撞过来，他仿佛不经意地一挥胳膊，将八仙桌上的两个花瓶扫了下去，在众人一片惊叫声中，屋里响起清脆的碎裂声——
“四五十顷肥田”摔成一堆碎片。
“何大小，你还有点组织纪律吗？你——”雷明暴怒，却不知说什么好。
“我代表团党委宣布，将副连长何大小撤为一连排长……不，战士，撤为普通战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