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楚天雷不辞而别，可并没有影响独立团的扩编计划。青竹山红军独立师的旗帜，还是如期打了出来。
扩编后的独立师，由龙海山担任师长，雷明任政委。为楚天雷保留了副师长的位置，二虎子任师参谋长并二团团长，才旺担任了政治部主任兼一团政委，何大小任一团副团长（欠团长），“唐海匪”则任三团团长。部队急剧扩编，兵员却并无太大问题，一是各村红带会会员基础较好的，几乎整“坛”的编入独立师，大坛成连，小坛成排，还有由当地苏维埃政府动员扩红征召的翻身农民，也成了独立师的主要兵源。青竹山的土地改革工作在刘瑛主持下取得了巨大成功，那些家里分到了土地的农民，一听说要扩大红军队伍，保卫苏维埃政权，保卫家乡胜利果实，二话不说，纷纷报名参加红军。另外，就是邻县的一些零星游击队，见独立师成军，也带着人枪前来投奔。扩编起来的独立师一下子拥有了三千子弟，可惜就是富有军事斗争经验的干部不敷使用，这让雷明和龙海山发愁。
也就在这时候，传来另一个好消息：恢复后的福州中心市委派交通员上山联系，并送来一份文件，要求青竹山县委、苏维埃政府和独立师接受新的中心市委领导。雷明、刘瑛和龙海山等人大喜过望，就像失散多年的孩子重新找到了亲娘一样，都说这下好了，今后有了上级领导，对敌斗争就更有信心了。新的中心市委汲取了以往教训，不再动不动将各县干部召集到敌人老巢福州开会，而是派出巡视员、特派员等前往闽东、闽中各县，分头传达中心市委的指示精神，指导各县工作。有什么情况和建议，也都是由巡视员、特派员负责向中心市委写出书面报告，这样的工作方式，对各地党政领导人的人身安全，有了更大的保障。
不过，新的中心市委惟独对青竹山例外，没有先派员前来，而是新的市委书记亲自来到了青竹山，这更让雷明、刘瑛和龙海山惊喜不已。
新的市委书记还是个“读书人”，这令龙海山乍一见就敬佩不已。新书记姓何，叫何能手。这名字有点不大谦逊，可看上去新书记却是个很好的人，一点架子没有，远比从前的陈天枢好接近多了。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眼睛有些近视，看人看物老是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猜不出他看到的影像是不是都是扁的，看上去，就很深沉的样子。还有的人，乍一见面，就把眼睛瞪得蛋大，很坦白，很无私邪的样子，雷明当然更喜欢后者。那天，雷明、刘瑛和龙海山他们在山口迎接他，师部警卫连派出的一个班护送着何能手书记走来时，雷明等人快步迎了上去。何能手也加快脚步迎上来，远远地就伸出手。何能手握手的样子比他那双眯起的小眼睛给人的印象更深刻，他不会点到为止，而是握住不放，先上下抖动，再左右晃动，恨不能扯得你整个人跟着他的手一起晃起来，直到最后扔到空中。即使是女同志刘瑛他也不例外。刘瑛几次暗中抽手都没能抽回来，她的脸都有些红了，心中暗想：这还真是一只能手呢！
何书记的手部在剧烈动作，丝毫不影响他的讲话，反倒增添了语言的感染力。
“雷明，你就是独立师政委雷明！我在百米开外就把你认出来了，我没认错吧？好啊，雷明同志，你们在青竹山上干得好啊！新的中心市委感谢你们……”
“刘瑛，一个江西妹子，对不对？青竹山苏维埃政府的秘书长，跟毛泽东同志熟得很，一起在井冈山上打过游击，对不对？好啊，咱们闽东，不，咱们福建就缺少你这样出类拔萃的干部。”
何书记很可能听说过刘瑛和雷明的关系，他的眼睛眯得更细了，笑着看看刘瑛，又看看雷明，显然有些额外的意思。
“龙海山，‘南龙北楚’的南龙，我没说错吧？咦，怎么光看到南龙，没见到北楚呀？”
“哦，何书记，楚天雷副师长到团下安排部队训练去了，回头你就能见到他。”雷明回答道。
楚天雷下山擅自行动，回到青竹山上，他就找雷明汇报了。
其实，比他早一天回到山上的“唐海匪”已经向雷明汇报了跟踪的情况。“唐海匪”说，他跟着楚天雷进城后，就把他跟丢了，大街小巷转了几个来回，都没见到他的人影，去几个过去的地下交通站找，也都没找到，怕出什么意外，他就先回山上了。汇报的时候，“唐海匪”隐去了板寮岭小庙的情节，不过他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楚天雷下山，很可能是冲着陈天枢去的。雷明同意了他的判断，当即又派一个排前往下山的路上接应，半路上果然接到了归山的楚天雷。按雷明的想法，本来想狠狠处分一下楚天雷，倒是刘瑛在一旁提醒他，你怎么处分人家？党内处分吧，自从他被营救上山，龙海山推说还要审查，连人家的党籍都没恢复；给他行政处分吧，他眼下什么职务都没有，从道理上说，楚天雷还真是个自由的游击队员呢，给他个严重警告又能起什么作用？雷明想了想，也确有道理，也就作罢了。倒是无形中，所有人认可了楚天雷副师长的身份，因为那本来就是为他保留的职务。果然，后来不但没办法撤他，反倒宣布了楚天雷的任命决定。
至于今天前来山口迎接新市委书记，把楚天雷支到红三团去安排训练，那是龙海山的主意。
雷明在新的市委书记那只富于感情色彩的手动之下，情绪也受到了感染。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种心动，那就是何能手太能了，他对青竹山上的一切似乎都了如指掌，几个干部的老底子都了解得底儿掉，可我们呢？我们对他又知之多少？只听说他原先在中央红军红十五军中任组织处长，漳州战役时因重病离开红军，转入地方工作。苏区中央红军转移出发前，他被派往福州中心市委担任市委书记。但由于种种原因，他却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到了闽中后也没敢先进福州，而是先在连江、罗源的海上游击队的船上漂泊一段时间，才进城重组中心市委的。这样一个简单的履历，是很难对一位领导者作出判断的。
何能手在青竹山上转了转，召开了一个县委、苏维埃和独立师主要干部的联席会议，传达了中心市委的工作安排。主要精神是，中央苏区虽然不复存在，可共产党、红军并没有被消灭，他们只是主动转移，去寻找开辟新的革命根据地。留在南方坚持革命斗争的共产党和红军还有许多人，包括青竹山上苏维埃红旗就逆风飘扬，让国民党反动派睡觉都不安稳。不过，当前革命形势是异常严峻的，蒋介石已有指令，除了要围追堵截，消灭转移途中的中央红军之外，还要南方各省加紧剿灭留下来坚持武装斗争的红军游击队。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留下来的同志肩上的担子并不比转移在途中的中央红军轻。斗争将是艰苦的、长期的，对此一定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何能手说，中央红军撤走后，中央苏区根据地遭到极大损失，攻入苏区的白狗子进行了疯狂的报复，石要过火，草要过刀，许多地方整座村子都被他们夷为平地，那些红军家属的处境就更悲惨了，只要家里有人当红军，白狗子不问青红皂白，满门灭绝，其手段十分残忍，有的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杀光，连条狗都没剩下……
何能手的话在当地干部中引起极大的震动，就连龙海山的神色中，都浮出一丝惊恐不安。他们显然联想到闽东革命根据地，如果青竹山被破，在白狗子的屠刀之下，肯定也剩不下几条狗的……
雷明对何能手直白的大实话充满了复杂的心情，一方面他无所隐瞒革命失败后的悲惨实情，可以激励大伙儿对敌人的刻骨仇恨；另一方面，他不知不觉地也吓着了大家。毕竟，除了他和刘瑛等少数人之外，其他人大多是土生土长的青竹山上。
大会过后，何能手还找了青竹山上几个主要领导个别进行了谈话。
何能手与雷明谈话是在晚上，他们把房门关得紧紧的，警卫员甚至奢侈地多点了一盏油灯，雷明也默许了。
一坐下来，何能手毫不隐瞒地说道：“雷明同志，你我都是中央直接派来的干部，我们考虑问题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应当与本地同志有所区别，要站得更高些，看得更远些，也就是说，要避免那些狭隘的地方主义。”
雷明一下子有点懵，他猜不出这一通训戒从何说起。他汇报了青竹山组织建设有关问题，尤其是“龙楚斗”长期失和的问题，他对此颇为苦恼。在谈到当前工作重点时，雷明认为，中央红军退出中央苏区，敌人必将集中兵力围剿闽东苏区，新生的闽东苏维埃政权和新组建的红军独立师都面临生死存亡的严重考验。大敌当前，当务之急，是尽快提高独立师的战斗力，没有这支红军队伍，苏维埃政权是一天也生存不下去的。
何能手听了有些迟疑，他显然并不同意雷明的判断。
“雷明同志，你的意思是，独立师的重要性甚至优于县委和苏维埃政权？”
雷明一下被问住了，他这才知道，同何能手谈话是很吃力的。他想了想，才审慎地回答道：“恐怕是这样的。若是按正常情况的排列顺序，无论如何不是这么回事，我甚至没有勇气这么说。可现在的形势却是非比寻常，敌人重兵压境，血洗青竹山根据地在所难免。因此，青竹山的红旗还能打多久，确实取决于青竹山上能留下多少人、多少杆枪。”
“雷明，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也是刘瑛的观点吧？”
雷明没想到何能手怎么突然在谈话中带出了刘瑛，他有些意外，却既没摇头也没点头，而是回答道：“龙海山和楚天雷也都这样认为，我们的想法完全一致。”
何能手笑了起来。他一笑，眼睛反倒睁大了些，因为他的笑，是专心致志的那种，笑的时候不需要再看别的什么。
“雷政委同志，能不能让人搞点米酒来呷？青竹山上的米酒，好喝得很呢。”
“只喝米酒？”
“只喝米酒，别的一概不要。”
“那不难办。杀猪宰羊办不到，沽一壶老酒喝喝，没什么难的。”
雷明推开门，唤来警卫员，要他去买酒。不一会，警卫员提着酒壶回来，还找来一只古香古色的锡酒壶，倒过酒去，放在炭火盆上温着。雷明摆摆手，警卫员退了出去。
何能手的前几口酒喝得很猛，有些如饥似渴的样子。随后他就放慢了速度，喝得比较斯文了。看他干喝的样子，雷明忽然想到，自己也是实心眼子，该叫警卫员设法找几条咸鱼干或者萝卜条什么的。才待要再推门弥补，何能手却开口说话了。
“雷明啊，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从我们一接触，我就看出来了，你和龙海山、楚天雷他们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啊。”
雷明笑笑，他只能笑笑。
“闽西组织部的宋部长派你来闽东，真是选对了人，选得太对了！种种阴差阳错，神差鬼使，令你始终没再返回闽西，也是太对了！青竹山上有你，我是一百二十个放心。”
雷明等着，这些话都是可听可不听的。
果然，何能手放下酒杯，又说起来。
“其实，党中央高层心里很有数，第五次反围剿打到一半时，他们就明白中央苏区保不住了。他们的那一套打法不行，比起毛泽东的那一套游击战术来差得远了，红军越打越少，根据地越打越小，丢掉苏区突围转移是迟早的事。偏偏在这时候，你们在闽东的青竹山上，打出了苏维埃的红旗，这可比过去帝王的勤王之师功劳还大！现在想想，去年秋天，要是南方各省多有几个青竹山，多有几个雷明、刘瑛、龙海山，中央苏区也就不会丢得那么快了。”
雷明又笑了笑。那仅是一种设想，尽管何其美妙。
何能手静了一会，没再说话，只是有滋有味地自斟自酌。他忽然抬起迷花醉眼，瞅着雷明问道：“怎么，你不喝？”
雷明说：“我只在高兴的时候喝点。独立师成立那天，我喝多了，差点醉倒，从那以后，就不大敢沾这玩艺儿了。”
何能手点点头说：“哦，这么说你今天不高兴……”
雷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想要弥补，何能手却只顾自己说下去。
“青竹山的米酒的确好喝，又不醉人。雷明啊，日后如果在福州城里呆不下去了，我就来投奔青竹山，你可要收留我啊。别的不说，一碗番薯稀饭要有得吃，一碗老酒要有，别的什么都好说……”
雷明注意地瞅了瞅何能手，看他是不是喝醉了。
如果青竹山根据地也像中央苏区一样丢了，又哪来的一饭一酒？雷明心里想着，却没说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