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海匪”被机枪子弹打断了一条腿，他歪着身子，伏在一挺还在冒着热气的机枪旁边，把那条伤腿朝上，架在那条好腿上，身体重心的偏移并没有让他觉得不适，相反，他一脸恬静，似乎很知足的样子。才旺指定两名健壮些战士负责将他背下岭去，谁想那两名战士还没走到他身边，就惊愕地停下步子，“唐海匪”的手枪枪口，正轮番指向那两名战士的脑门子。
“你们给我滚远点！老子哪也不去。老子革命今天就革到头了……”
才旺急了：“唐团长，你要不走，可就耽误了二团撤退。”
“唐海匪”挥挥手枪：“那你们就一起快滚！”
才旺没办法，只得去找来楚天雷。
楚天雷什么也没说，蹲下去，摸了摸“唐海匪”的脑袋，罩上来的浅浅夜幕中，可以看到他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
“老唐，你得走，有你在，三团恢复重建我才放心。”他轻声说。
“楚师长，我哪也不去，我老唐早在北区就说过，什么时候杀头，我都陪着你一起伸脖子，今儿个机会来了，我不能说话不算话。”
楚天雷恼了，屈起手指关节敲了他脑门子一下。
“你说的那是屁话！把命都白搭进去值吗？到啥时候，都是能活下去一个算一个，将来的新三团，最缺的就是人！人，你懂吗？”
“楚师长，你看我这腿，已经不是我的了……我要下去得几个人轮着背我，值的吗？要不，你撤下去，我来掩护。”
楚天雷黑着脸站起来。“才旺，来几个人，把唐团长给我抬下去！”
几个战士刚要上前，“唐海匪”忽然掉转手枪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别过来，你们千万别逼我，我还想再打一气呢。”
那几个战士急忙退后几步。
楚天雷也没办法，只好挥手示意，让才旺他们快走。
谁知，“唐海匪”又喊道：“等一等，才旺，我有话要同你说……其他人都退远些。”
别人都退远了，楚天雷却留在原地。“唐海匪”不客气地咳嗽一声，小声叫道：“楚师长……”
楚天雷一惊，明白过来，气恼地甩手退出老远。
几分钟后，才旺连搀带背的带上了所有伤员，撤离了已经完全陌生的阵地。他们走出很远了，身后传来“唐海匪”的叫声：
“三团的弟兄们，日后你们谁要再上二马岭，要认出哪副骨头棒子是我老唐，麻烦你就手挖个坑，把我老唐给埋个结实的，刮风下雨的别冻着我……”
小钟到达“青马”背时，天已完全黑透了。有人带他去见师长时，龙海山正在布置撤退。雷明见小钟送来楚天雷指挥撤退的消息，急忙问道：“小钟，你来的时候没遇到一团的传令兵？”小钟摇摇头说：“没有啊，可能天黑，走岔道了。”原来，龙海山和雷明也派出传令兵前往“黄马”背，传送立即撤出战斗的命令。听小钟说起楚天雷留在阵地上担任掩护的任务，雷明和龙海山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龙海山才长叹一声道：“这个楚天雷，响当当的一条汉子！”
楚天雷的行动感染了雷明和龙海山，他们都争着要留下来打掩护。就在他们争执不休的时候，枪声骤起，敌人居然利用夜暗，忽然发起了一轮攻击。正要撤出战斗的部队有些慌乱，急忙散开倒地射击，小钟急忙寸步不离龙海山，担任起他的警卫员角色。
白狗子的这次进攻浅尝辄止，打夜战他们本来就很生疏，胡乱放了一通枪就退了下去。雷明见状也就不再和龙海山争，他说：“老龙，那我就带人先撤下去，估计敌人今晚再攻的可能性不大，你带人早些下来，咱们雷坑见。”
说完，雷明带人快速撤了下去。
等了一会，正如雷明判断，白狗子大概夜里不会再发动进攻了。龙海山正要带人撤下去，却听到“黄马”背上传来激烈的枪声……
看来，那边的敌人缠住了楚天雷。
本来，楚天雷的判断和雷明差不多，他也以为白狗子不敢夜战，估摸才旺带人走远了，加上“青马”方向枪声也平息下来，他找人绑了一副简易担架，正准备抬着“唐海匪”撤下去，冷不丁监视哨的枪声响了起来。等他们返身扑倒在地时，白狗子居然摸到了他们的鼻子底下，腿快的几个已经端枪冲了上来。才旺留下来的也就十来个人，刚开始他们还能对付，摸着黑一对一地厮杀肉搏，但白狗子冲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很快便处于劣势，常常几个敌人围着他们一个，用刺刀扎来扎去。好在天黑，双方怕误伤自己人，谁也不敢开枪，加上二团的战士大多是原先红带会的人，都习过武，惯于舞枪弄棒，一个人对付仨俩的还行。可是，一虎难敌群狼，随着楚天雷的人一个个倒下去，最后的结局已经见出分晓。
楚天雷从开始就被两个敌人一左一右地围在一块低洼处，他掂了一支步枪左推右挡，让那两个家伙难以得手，可他也一时无法先放倒其中的一个。楚天雷转了几个圈，总想伺机跳到一个高处，如果能占得高处，居高临下，他就有办法了。可那俩家伙猴精，窥出了他的意图，始终缠得他难以转身，每当楚天雷想要朝那边挪步，总有一个家伙挡住去路，另一个则在身后发动攻击，迫使他穷于应付，加上受伤少了两根指头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劲，他不得不放弃努力。楚天雷看出了情势的危急，再这样缠下去，只能让他的战士包括他自己在内，全部留在这了。可怎样摆脱敌人的纠缠，他一时又毫无办法。
躺在担架上的“唐海匪”开始并没被敌人发现。双方肉搏的工夫，他用力支撑着想要爬起来，别的能少了他老唐，面对面地拼刺刀怎么能少了他老唐呢？可奇怪的是，刚才他还能站得住呢，怎么在担架上躺了一会，就站不起来了呢？如果他真的站起来了，可能会立刻被几把刺刀捅翻在地，就是因为他没站起来，白狗子才一时半会没发现他的存在。他在又一次跌倒时，手触摸到一支带血的步枪，那枪把上的血浆粘粘的很滑，他便在身上蹭了蹭，才重新攥住那支枪。他用它作为拐棍，支撑着那条伤腿，总算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一旦站起来，“唐海匪”身上的病猫相便一扫而光，他又是一只虎威尚存的百兽之王了。他试着想要把做拐棍用的步枪平端起来，可缺少了那个支撑点，他的伤腿根本就无法支撑，他晃了晃，重新摔倒了。“唐海匪”索性拖着那支带血的步枪，在地上爬去，哪里有铁器的撞击声和人的呼呼喘息声、愤怒的叫骂声，他就朝哪爬……忽然，一只移动的脚踩在了他的肚子上，他顺势将那只脚抱住了。灵机一动，他摸了摸对方的鞋子，是一只橡胶皮底的鞋，不用说，这肯定是白狗子的狗爪子，独立师的弟兄们除了穿草鞋的，再阔绰的也不过弄双布鞋穿。于是，他双手抱定那只狗爪子用力一扭，那家伙唉哟一声扔掉手里的枪，扑翻在地，“唐海匪”抡起步枪砸了过去……
敌人发现了他，几个家伙掂着枪扑过来，又都撂下枪，七手八脚摁住他，想要捉活的。“唐海匪”奋力扭打了几下，渐渐气力不支，他一咬牙，拉出了早就绑在腰间皮带上的手榴弹环线，他拼尽全力吼叫了一声：
“楚师长，我老唐革命到底啦……”
“轰”的一声爆炸，气浪将附近白刃战的几个人都震得一个趔趄。
楚天雷听到了“唐海匪”生命中的最后呐喊，他根本来不及多想，趁着缠斗的几个敌人一愣神的工夫，他用左手拔出了腰间的手枪，抬手放倒了两个家伙，冲了出来。缓过神来的敌人在身后追了上来。楚天雷边跑，边注意听，却再也没听到身后有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他恍然悟出：留下来掩护的战士都是二团的兵。只有“唐海匪”当团长的三团，每个战士都按照唐团长的要求，在战斗惨烈的节骨眼上，会在腰间皮带上绑一枚称作“光荣弹”的手榴弹，留待最后使用……
楚天雷不时回头放上两枪，却无法阻挡追兵的脚步，敌人距离他越来越近了。楚天雷真后悔自己没像“唐海匪”那样绑一个“光荣弹”。不过，楚天雷绝不会做俘虏的，他已经被捕过一次，被解救之后他就下定过决心，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次被俘的经历了。
楚天雷跑到了悬崖边上，战斗打响前看地形的时候他曾来过这。也许是下意识之间，他有意跑了过来。
他停下脚步，回身打完枪中的所有子弹，没有任何犹豫，扭身跳下了悬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