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竽根”跟着陈天枢叛变的消息传到雷坑后,北区县委早和南区的龙海山他们联合去了,村子里的乡亲们再也不肯登那孤老婆子家门,就算路上见到她也厌恶地躲得远远的。村苏维埃成立后,就给孤老婆子定了一个“反属”,专门由负责保卫治安的人员监管她的一举一动。雷坑村小,连个地主都没有,乍一下冒出个“反属”,村里人拿着当个稀罕对象。可惜那孤老婆子自从儿子出事后话语无多,又都是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没大有人去难为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传来楚天雷亲手杀死“烂竽根”的消息传来。
孤老婆子压根不相信楚书记会动手杀死她儿子,她甚至不相信“烂竽根”已经做鬼。楚天雷从城里回来后,他还没来得及到过雷坑,独立师就打响了二马岭那一仗。红军被人家打败了,青竹山县上和雷坑村里的苏维埃都垮了,他们中活下来的人急慌慌地逃掉了。那天,撤到雷坑来的红军还没喘匀大气儿,白军就撵着他们后腚追到了雷坑,红军还在村外同白军打了一仗,村里人都带着红军的伤号躲进了深山。只有孤老婆子没走,她为什么要走呢?她现在的身份算不得红,也算不得白,既然红军拿她当仇人看,白军总不至于跟她一个孤老婆子过不去吧?就算过不去,杀了她又怎么着?自从儿子死后,她早就不想活了。从前她活着是为了儿子,现在,她再活下去又为了谁呢?有一天她死了,家里的小茅草屋倒了,就算走到了路的尽头。
令她得意的是,进村的白军果然没有为难她一个孤老婆子,不仅没动她一根手指头,连她的房子都没烧,全村别人家的房子都烧掉了,唯独她的房子没烧。可以肯定的是,白军得到了有关通知,而那个通知又和她死去的儿子“烂竽根”有关。
那天晚上,孤老婆子未加犹豫就收留了昏迷中的楚天雷。
楚天雷第二次躺在了青竹山的怀抱里养伤。这次与上次不同,他的伤并不重,除断了两根肋骨外,四肢完好,特别是没有什么内伤,主要是疲惫过度,这让他恢复起来很快。青竹山的怀抱温暖宽厚,但孤老婆子的汤汤水水却让他感觉到很别扭。孤老婆子几乎不和他说任何话,她煮好饭食之后,先放凉了,再端到楚天雷身边,一勺一勺地喂他。楚天雷闭着眼,不咸不淡地吞咽着,即使睁着眼,他也看着别处,不敢看孤老婆子的眼睛。偶尔他的目光和她的盯撞了,便急忙移开去。因为他会在她的脸上看到“烂竽根”那双惊恐的眼睛。如今,那双眼睛永远地闭上了,再也看不到他的亲娘,孤老婆 子也永远看不到那双眼睛了。
那些简单的食物对楚天雷来说太需要了,那是他活下去和恢复健康的基本保证,而那孤老婆子却是他所不需要的。
楚天雷问过孤老婆子几句话。
雷明、龙海山他们来过雷坑没有?
来过,又走了。
到哪去了?
不知道。
村里其他人哪去了?
不知道。
更令楚天雷担心的,还不是孤老婆子一问三不知的冷漠,而是她对楚天雷的到来根本没做任何预防,就把他扔在家里,如果哪天白狗子突然闯进来,楚天雷都不知该如何同他们拼命,更不用说逃生了。
好在不久,楚天雷就能下床活动了。
又过了几天,村子里躲出去的人陆续回到了村里。楚天雷见到那些分散的伤号,心里就有底了。那是他的战士,他可以依靠他们做任何事。摆脱了孤独感的楚天雷现在有事可做了,他在村里拄根竹棍串来串去,找那些轻伤员谈话。从他们嘴里,他大约得知雷明、龙海山他们朝浙江方向去了。楚天雷就和大伙商量,过些日子,待大家身体再恢复一些,就去追赶部队。
那些天里,楚天雷本想换户人家住,他不想再住在孤老婆子家,他别扭,他不自在,那孤老婆子也未必就自在。可全村的房子都被烧光了,那些回来的村民就在原来废墟上搭起简易草棚,各家的粮食除了烧的抢走的,就是原先藏起来的那点,指望着靠着那点粮食熬到来年春天呢。各家各户的日子都不好过,楚天雷也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楚天雷很快恢复了健康,现在,他每天跑上几十里山路都不成问题了。他几乎很少回到“烂竽根”家那令人窒息的小屋,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外面奔波。
有一天,他独自一人重返二马岭,那里一片冻土,前些天的一场大雪掩去了旧日战场的痕迹。他在那默默伫立片刻,凭着记忆,找到了自己跳崖的地方,多看几眼之后,他就离去了。
他如愿搞到了一支手枪。枪不如他原先的枪好,却带了十几颗子弹,这让楚天雷心中踏实不少。枪是雷坑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捡到的,那男孩也就当年“烂竽根”走出青竹山的年纪,老实而有几分木讷。他在村子外面上了冻的番薯地里,想刨点漏下来的番薯,不曾想却挖出一个泥坛子,打开来,里面就是这支手枪。他把它交给了楚天雷。大喜过望的楚天雷一本正经地给那孩子开了一纸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下枪的型号和子弹数,还有年月日,说是等苏维埃政府回来了,可以凭这张字据去领三石稻谷。
楚天雷还找了几个人,分头前往天楼镇等处打探情况,只等进机成熟,他就要带领痊愈的伤员们前去追赶独立师了。
就在楚天雷忙里忙外的时候,有人跟他说,好几日没看到“烂竽根”他娘了,那孤老婆子不知哪去了?楚天雷听了心中一惊,急忙去她家看看。
楚天雷踏住“烂竽根”家门坎,屋里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就听角落里一阵呼噜呼噜响,仿佛一只风箱不知疲惫地在那吹着火苗。他让出门口光亮,这才看清屋内情景,那孤老婆子犹如一只衰老的病猫,缩在墙角似睡非睡,半睁着眼睛想心事呢。几天没回来,屋里到处落满灰尘,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腐酸臭味。
楚天雷卷起袖子动手收拾老屋。他先开窗户,屋里亮起来,新鲜纯净的空气令人呼吸自如。他扫了地,擦净灰尘,又把水缸挑满,先烧锅开水,又找出番薯洗净煮上,这才兑了盆热水,端到那老婆子床前,拧毛巾为她一把把洗脸。楚天雷没去倒脏水,守在床边,他憋了半天,才声音低沉地说:“你把衣裳换换,我给你洗出来。”
一直冷眼看楚天雷忙活的老婆子,忽然像个娇羞的小姑娘,用手掩住胸口说:“不,我用不着你洗衣裳,村里康二嫂会给我洗的。”
楚天雷结实的身子竖在床前,像座青石刻出的墓碑。
“这有什么?你换身衣裳吧,我门外等着。”
楚天雷到门外默默卷支烟,耐心等着。
“烂竽根”啊“烂竽根”,如果他还活着,他娘当然归他管。楚天雷开始后悔把那孩子送到城里去了。在敌人眼皮子底下,那么恶劣的环境,他一个孩子,面对那些酷刑怎么吃得消呢?就连陈天枢这狗日的都扛不住嘛。“烂竽根”那货,平常就胆小,但看上去还机灵,谁也没想到他会跟着陈天枢一条道儿走到了黑,他早不熊晚不熊,熊得不是时候啊。
楚天雷听到老婆子在屋里唤,进去看她果然已换好衣服,这使他心情轻松许多。现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多少能减轻一点心上的沉重。楚天雷端盆正要走,老婆子说话了。
“你别慌走,我问你,我家‘烂竽根’是你打死的?”
楚天雷犹豫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不回答。他吱唔了一声,赶紧端起盆溜了出来。
来到溪边,濯衣石板上已经蹲了好几个婆娘,都在洗衣衫。那个叫康二嫂的也在。婆娘们见到楚天雷,点点划划议论着。楚天雷想寻块石头快蹲下来。
康二嫂低声说:“楚书记,要洗的衣裳给我吧。”雷坑的乡亲们还像过去在北区一样,管楚天雷叫书记。
“不,康二嫂,我自己洗,我会洗。”
“哪有男人为女人洗衣裳的?给我,我顺手就洗出来了。楚书记,你是做大事、领兵打仗的人,可别拿自己当个婆娘使。”
说完,康二嫂踩着河里石头,像尾鱼似的跳过来,夺走楚天雷手里的洗衣盆。康二嫂的丈夫康老二原先在北区游击大队,一次战斗中负伤,被白狗子捉去砍了脑壳,脑壳挂在城门口。雷坑参加革命的人不少,牺牲的人也不少,当叛徒的,“烂竽根”还是头一个。
楚天雷寻块石头坐下来,神情漠然地看着康二嫂濯衣,她十根指头一伸一缩的,那团湿湿的衣裳便一团一展,污水顺着石头流进清清溪水中,很快便融得一丝一缕都看不出来了。
康二嫂用湿手指挑起一绺垂发,飞一眼道:“楚书记,你的伤都不碍事了,怎么还一直留在雷坑?白狗子来村里烧过房子、杀过人呢。”
“我知道,他们把房子都烧光了,也就不会再来雷坑了。”
“都烧光了?”康二嫂冷笑道,“未必吧?‘烂竽根’家房子不就留了下来?”
楚天雷心中“咯噔”一下,他知道村里苏维埃垮了,可人心没有垮,乡亲们对孤老婆子很有看法,可尽管如此,康二嫂还是替她洗衣服,也许她认为是在帮楚天雷的忙。毕竟,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个孤老婆子收留了他,救过他一命。楚天雷想起憨厚的康老二,心头一热。
“康二嫂,康二哥的牺牲很英勇,我们共产党、苏维埃不会忘记他,等革命成功,我们不光给他修坟立碑,还要养你的老,雷坑牺牲的人,革命政权都会报答的。”
康二嫂头都不抬,加紧濯衣。
“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革命嘛,总是要死人的,你也不想死,我也不想死,大家都晓得等到革命胜利了,来坐红色天下,那这革命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永远看得见,摸不着。我心里苦的倒是,康老二的脑壳吊在城门口整整三天,眼睛都还睁着,我用两斗谷才换回来的,埋下去的也就是一颗头,身子不晓得哪去了,人家说怕早喂了野狗,我用草把子扎了个人形,穿上康老二的衣裳,和他那颗头埋在一起……”
康二嫂停下手,撩起衣襟抹了抹泪,泪水和溪水融作一处。楚天雷也觉得自己太残酷了,苏维埃垮了,红军撤走了,青竹山成了白狗子的天下,倒跟年轻寡妇谈起连点影子都没有的坐天下为她养老送终的事,听上去不像扯谎嘛。
楚天雷说:“唐二嫂,失败没有什么可怕的,自古造反哪个不几起几落?赶趟圩还常常跑空呢。别说人倒旗不倒了,就是两下全倒了,还可以都竖起来嘛。”
唐二嫂听得连连点头。楚天雷都受到了自己的话语感染,他心里豁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