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一天清晨，白狗子忽然来到了云团村。敌人是半夜时分摸上山来的，他们包围了村子，却没有急于进村，而是等天亮透之后，才冲进村子，挨家挨户搜查的。听到狗叫声和疯狂的砸门声，刘瑛一下坐了起来，她摸起了手枪。这时雷嫂也从门外慌慌张张地撞了进来。
“雷嫂，快，你快带上孩子躲一躲。”
“刘同志，村后有一天通往山上的小路，我们快一些，兴许还能跑得出去。”雷嫂顾不上孩子，扶起了刘瑛。
刘瑛想了想，很少来云团村的白狗子说不定嗅到了什么气味，专门冲着她来的。她不想连累雷嫂和孩子，便坚决地说：“不，雷嫂，你带着孩子先走，我自己慢慢走，我能行……”说着，她强撑起身子下了地，不料一阵头晕，险些一头跌倒。雷嫂急忙来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雷嫂，快走，你抱着孩子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刘瑛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摇摇晃晃地走出雷嫂家门。她还顺手在门边抄起了雷嫂家那个竹勾担，用它当拐杖支撑着身体。雷嫂见状，赶紧抱起儿子追了上去，她要给刘瑛带路。
刘瑛身体还是弱，走了没几步，便气喘吁吁，脸色白得像块洗旧了的布，她几乎完全把身体的重量放在了竹勾担上，两条腿还是直打晃。村子里鸡飞狗跳的，什么地方传来孩子的哭声，还夹杂着一两声枪响。雷嫂的孩子在她怀里睡得很香，什么都难以打扰他的好梦似的，这多少令雷嫂和刘瑛感到安心。雷嫂压住步子，陪伴在刘瑛一侧，她不时回头张望，显得十分焦急。
“刘同志，你抱住我的肩膀，把身子靠过来，这样能走快些。”
刘瑛浑身的泠汗已经出透了，她感觉到自己很快就要倒下去了，在倒下去之前，她不想拖累雷嫂。
“雷嫂，你还是带着孩子先走吧。”
雷嫂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她引着刘瑛穿过村子一条小道，果然摸出了村庄，上了一条山间小路。清早的干茅草，因为缺少露水，发黄的草叶像锯齿般割的刘瑛皮肉出血。那条小路很难走，难怪包围村子的白狗子也疏于防范。
刘瑛到底坚持不住，一头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雷嫂忙放下手上的孩子，拼命摇着刘瑛。
“刘同志，你醒醒，刘同志……”
她见刘瑛毫无反应，焦急地回头听听村子的方向，那里传来了枪声。雷嫂想了想，把仍在熟睡中的儿子抱到了路边的草丛中，用心记住了准确的位置，然后一咬牙，弯下腰为来，将昏迷不醒的刘瑛抱起来，背到自己的背上，向着深山快步走去。偏偏这时，雷嫂的儿子醒了过来，也许是因为清早地上的寒气关系吧，孩子放声“哇哇”地哭起来。听到孩子的哭声，雷嫂猛地停下脚步，她犹豫了一下，想要回头看看草丛里的孩子，可身后村子方向传来的枪声提醒了她。雷嫂不再回头，加快脚步，飞快地向深山走去。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孩子才两岁，丈夫死后，那是她惟一的亲人了……
苏醒过来的刘瑛，已经静静地躺在一块避风的石崖后面。石崖上有条裂缝，缝里的山泉水在“嗒嗒”地朝下滴，犹如一只哀伤的眼睛在落泪。她扭过头来，看到身旁的雷嫂两只眼睛通红，失神无助的样子让刘瑛心里一揪。
“雷嫂，孩子呢？……出了什么事？”她急忙坐起来，一把扳过雷嫂的肩膀。
雷嫂没说话，痛苦地摇摇头。
“雷嫂，孩子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刘瑛看看陌生的山体，似乎明白了什么，可她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她检查了一下手枪，强撑着站起来。“走，雷嫂，我们回去找孩子，无论是死是活，我们都要找到他。”
雷嫂把头垂得很低，她的肩胛一抖抖的，现在站不起来的是她了。
“不行，刘同志，白狗子还没走，我哪都不能让你去……”
“你去不去？你要不去，我去！”
刘瑛说着，摇摇晃晃地就要向来路走去。雷嫂急了，一把抱住她的腿。
“刘同志，你不能去，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在雷政委面前还怎么做人？孩子自有他的命数，该他活，他就能活下去……要不然，谁也拿他没办法。”
刘瑛恼了，她叫道：“你说什么哪？就是一命换一命，我刘瑛也不能让一个两岁的孩子来换我。我们革命图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天下的孩子都过上安生日子？”见雷嫂仍然一副怯生生的难过样子，她放缓了口气。“雷嫂，我也是女人，我知道一个孩子在母亲心中的位置，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去把孩子找回来。”
“孩子要找，可不是现在，白狗子走之前，我哪也不让你去。”
雷嫂仍然死死地抱着刘瑛的腿不撒手。刘瑛无奈，叹了口气，跌坐在地上。
时间在焦虑中几乎凝止了，天上的太阳就像被钉在了原处。
一直过了中午，云团村的零星枪声才平息下来。敌人可能在村里吃过午饭，退走了。焦急的雷嫂让刘瑛留在原地别动，自己要先去探一探风声。刘瑛死活不肯，非要和她一起回村，雷嫂想了想，只能同意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回村，路上碰到了村里其他乡亲，得知白狗子确实退走了。估计敌人并未得到什么确切的情报，只是一般性地出来活动而已，他们甚至连村里的房子都没烧，只是杀了一头老乡家的猪，抢了些东西。
雷嫂在放置孩子的草丛那找了个遍，哪还有孩子的影子？她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号啕。手足无措的刘瑛陪她落了一回眼泪，只能安慰她道：“雷嫂，你别急，白狗子并没追到这一带来，草丛里也没有血迹，不像是有野兽，很可能还是被村里人抱走了，我们赶快回村里找吧。”
雷嫂一听有道理，急忙爬起来。
果然，她们在村西头一个汉族阿婆家里找到了孩子。那阿婆也是逃往深山，路上听到草丛里孩子哭，认出那是雷嫂的儿子，便抱走了他。
楚天雷听说敌人到过云团村，便赶来看望刘瑛，还给她捎来一些粮食和盐巴。见到雷嫂的米还没吃完，楚天雷有些不高兴，以为她舍不得给刘瑛吃，才抱怨了几句，便被刘瑛喝住。刘瑛说，雷嫂煮出的米汤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肯给他喝，更不用说她自己了，他们娘儿俩完全是靠野菜、番薯果腹。楚天雷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雷嫂，急忙红着脸赔不是。他跟刘瑛小声说，他来到云团村，不知怎么就一下子想起了两次在雷坑养伤的日子，看到雷嫂，就想起了“烂竽根”他娘，那个被他杀掉的孤老婆子。他的脑袋可能出毛病了，常将两下里搞混，出现了幻影，是真是假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楚天雷告诉刘瑛，独立师派出的小分队尽管被敌人的封锁线挡回了多路，但也有几支小分队成功地越过封锁线，搞回了部分粮食、盐巴和药品。几天前，他们还派人袭击了敌人公路边的一个村公所，不仅缴到了枪枝弹药，还搞到了一批经费。“仗，还是得打，不打仗还叫什么红军？”楚天雷意气奋发，话也变得比从前多了。刘瑛据此判断，他现在和龙海山的关系，应当说改善得不错。
雷嫂就用刘瑛的光洋，从村里买了一只母鸡，用瓦罐吊在文火下，慢慢炖了个透烂，鸡汤里放了沙参，还有些刘瑛叫不出名的草药，但大多性温而口甘，至少不苦了。这次雷嫂撕了些还带着筋筋肉肉的鸡骨头，丢给儿子，让他贪婪地啃着去，那些细一些的鸡肉，还是盛到了刘瑛的碗里。刘瑛坚持要给孩子喝碗鸡汤，否则她也不肯喝。雷嫂没办法，只得当着她面另盛了一小碗鸡汤，心说回头再悄悄倒回瓦罐去。没想到刘瑛却非要亲眼见到孩子喝完那碗鸡汤，她才肯喝。雷嫂只好喂儿子先喝。那孩子一颗大头都快沉到汤碗里了，三口两口就吞下了那碗鸡汤，那些鸡肉丝，他连嚼都没嚼就咽下去了。雷嫂见了，别过脸去，眼泪“叭叭”地落在空碗里，像玉珠似的在碗里打晃……
快到夏天时，雷明再来云团村看刘瑛，见她恢复得差不多了，心里十分高兴，可是细心的刘瑛总感觉到他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笑起来都有些苦咧咧的。她对他太了解了，如果没有别的心事，见到她不会这样心事重重的。刘瑛先不急于问他，带着他在云团村里转了转。那些村民，无论畲族还是汉族，见了雷明都高高兴兴地同他打招呼，原来刘瑛能下床后，就拄着棍子常来各家串门，早熟悉了。有的畲族老乡壮起胆子，问雷师长可是畲族人？雷明就声明他不是， 不过独立师的队伍上畲族官兵很多，跟汉族战士都跟兄弟似的。有的畲族老乡还不相信，似乎非要雷明承认他是畲族人才行……
转过几家，雷明的情绪渐渐好起来。
“刘瑛，没想到你在云团村养病，还结交了这么多朋友，做了这么多工作，打下这么好的基础，真是太好了。我看独立师今后可以开到云岭村来活动，至少可以把伤病员和后方基地放在这。”
“云团村群众基础是不错，就是条件太差了，老乡生活太苦了。”
“对，如果部队在这一带活动，不能增添群众负担。”雷明赞同道。
“雷明，说说独立师，说说你自己吧。”
“我自己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说说独立师吧。”雷明一愣，说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的交通员终于和中心市委取得了联系，何能手书记派出的巡视员已经到了青竹山，找到了我们的营地……”
“啊呀，这么好的消息，你怎么不早说？”
“我看到你病全好了，光顾着高兴了，难道你的病好了，不是更大的好消息吗？”
刘瑛捶了雷明一拳。“你真贫嘴！我那点小病，能赶得上中心市委重要？”
“是啊，能联系到上级组织，大家伙就有了主心骨，我们的斗争就更有信心了。”
“好了，说完了好消息，该说说那些坏消息，或者说不好的消息了。”
“坏消息？你指的是什么？”雷明一惊。
“这么说，不好的消息还不止一个。”刘瑛叹口气。“挑一个先说吧。”
雷明不大自然地笑了笑。“刘瑛，看来你真的该归队了，病好了，心思也就多了。”
“你就别跟我兜圈子了，雷明。我是谁，你又是谁？”
雷明说：“真的没什么大事。反正你也快归队了，不相信的话，你自己去看呗。”
刘瑛说：“那好，我这次就跟你一起回部队。”
雷明愣了。
“不，你不能跟我回部队，你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