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带着多半个连队，避开大道，走了一个老大的蛇形，绕到了板寮岭。他们在山上潜伏到天黑，才摸下山来，悄悄包围了那座小庙。
小庙内黑乎乎的，暮鼓响过，就如死去一般沉寂。哪怕有一盏昏黄的油灯，也算有点人气。雷明一时有点摸不准，他在思忖情况是否有什么变化。
何大小凑过来，轻轻说道：“雷政委，进去拿人吧？”
雷明说：“那和尚会不会不在里面？”
“管他在不在的，冲进去一搜不就知道了？”
雷明想了想，做了个手势。几个战士搭人梯翻进了庙门，庙门被从里面“咿呀”一声打开了。随着庙门的响声，庙里倒亮起一盏油灯。片刻工夫，庙门被推开了，光着膀子的中年和尚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护着灯芯，向门外张望，他低声问道：“谁在那里？”
话音未落，两名战士冲上去，一掌打翻和尚手上的油灯，随即反臂拧了他，和尚才待要张口叫，嘴巴已被一双带着土腥味的大手捂得密不透风。听到门外响动，小和尚也探头来看，当即被人拿下。
何大小布置完警戒哨，走进庙内，里面已经重新点起油灯。佛门青灯，不缺的就是灯油，庙里亮晃晃的，刚点燃的灯捻子冒着黑黑的烟，犹如飞起一队蚊子。
“你们是青竹山红军？”和尚被人拧弯了腰杆，痛苦不堪，可他还是倔得歪着脖子打量雷明。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青竹山红军？”雷明反问。
“雷长官，能不能让你的弟兄们松开贫僧？咱们都直起腰来说话不好吗？”
“你认得我？”雷明更吃惊了。他做了个手势，两名红军战士松了手。
和尚慢慢直起腰来，揉着被弄痛的手腕子。
“雷长官贵人多忘事啊，当初你和龙长官来小庙避雨，可曾记得？”
“就算你记得我来避过雨，又从哪知道我姓雷？”
和尚这回就笑而不答了。他转了个话题道：“请问长官，深夜来小庙有何贵干？”
轮到雷明不答了。他饶有耐性地注视着和尚，仿佛要从他平静的脸庞上窥出玄机。一旁的何大小耐不住性子，有些揎拳捋袖的味道。这时，雷明开口了。
“我问你，你可认得楚天雷？”
“楚天雷？那不是贵军的另一位长官吗？”
“我没问你他是谁，只问你认不认得。”
“出家人无所谓认不认得，有缘就是相识，无缘形同陌路。”
“你这秃和尚好不滑头！正面回答雷政委的话，到底认不认得楚天雷？”何大小吼了起来。
“不光我这和尚滑头，天下和尚，但凡为真，皆为秃子。秃，不一定是和尚，和尚倒一定要秃……”
“妈的，我看你这秃和尚就是欠揍，油嘴滑舌的，戏弄老子！”
何大小骂着，上去一个耳光子，打得未曾防备的和尚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佛像脚下。雷明急忙伸手扶住他。雷明的手上感觉到和尚抖得厉害，他想，这和尚肯定心中有鬼。
和尚站稳脚跟，怒目圆睁，瞪着何大小，便是那一双凶光毕露的眼，就流露出此人并非善茬。不过，他眼中的凶光还是稍纵即逝。
“阿弥陀佛，红军本和善之伍，深得民心，何时变得如此残暴？和出家人过不去，又是何道理？”
“你到底认不认识楚天雷？”雷明又问了一句。
“说认识也算认识，说不认识也算不认识。认，不一定识；识，不一定认。”
“好了，我们没工夫和你绕圈子打诓语，”雷明不耐烦道。“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去哪？”和尚眼瞪大了。
“青竹山。”
“我一个出家人，去青竹山干什么？”
“去见见楚天雷呀，看看你们到底认识不认识。”
雷明看到，和尚的浑身颤抖了一下，半晌不语。
“多穿几件衣服吧，山里冷，收拾停当，咱们早点上路。”雷明愈发胸有成竹了。
何大小让人在庙里找找，看有什么吃的东西，说带在路上吃，他自己则寸步不离和尚左右，生怕出什么意外。
和尚见雷明、何大小催逼得紧，横下一条心，脸上的皱纹都猛地松开了，就像失去了弹性的橡皮筋。
“雷长官，我要同你谈一件事……”
“噢，有话请讲。”
“不，我要同你单独谈。”
何大小脸色一变，膀子晃了晃，终于压抑住，没吭气。
雷明沉吟一下说：“何大小，你出去一下……”
何大小悻悻地甩手去了外间。屋里就剩下雷明与和尚。和尚还不急着开口，他确实经过修炼，有些功夫的。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雷明催促道。部队不能在此停留太久，天很快就要亮了。
“雷明同志，我、我是咱们自己人啊。”和尚的声音很低，有股空山溶洞般的回响。
雷明大吃一惊。
“真的，我是党的地下交通员，这是原来青竹山北区的楚天雷书记亲自安排的，他要我以这座小庙作为据点，指示我不要轻易开展活动，并且只能与他一个人单独接头，除他之外，不得与任何人发生联系……这么多年来，按照楚书记的指示，我很少活动，甚至几乎没有与他联系过。楚书记的意思是，板寮岭庙这个地下交通站，不到关键时候不轻易启用。”
雷明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他沉吟一下，问道：“谁能证明你所说的一切呢？”
“楚天雷，只有楚天雷。”
“那好，这就不难了。你跟我们去一走趟青竹山，见了楚天雷，岂不就真相大白了？”
“可是，雷明同志，这样一来，我就暴露了，这个党的地下交通站也就彻底作废了。”
雷明一怔，的确，他倒还想到这点。
“这个地下交通站可是楚天雷同志准备了多年的秘密据点，他还指望发挥大的作用呢，如果就这样废掉了……是不是有些可惜呢？”和尚注意观察着雷明的神情，小心翼翼道。“再说，青竹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楚天雷又出了什么事？”
见雷明没说话，和尚歉意道：“对不起，雷明同志，我问了一个不该我问的问题，阿弥陀佛……”
雷明承认，他遇到了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就算他就此罢手，带人撤离了小庙，这个楚天雷惨淡经营并寄予厚望的地下交通站也差不多作废了。从事过多年地下工作的他知道，建立一个可靠秘密的地下交通站，该有多不容易，用惨淡经营来形容都一点不夸张。可是，和尚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如果他能相信楚天雷，为什么不能相信和尚也是我们的同志呢？现在所有对楚天雷的怀疑，都源自于二马岭战场上，临牺牲之前的“唐海匪”对才旺留下的线索，可全部线索，也不过就是“唐海匪”曾无意中发现了楚天雷和这和尚的秘密接触。事已至此，应该相信谁呢？相信和尚的话，也就是相信了楚天雷。
雷明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毕竟，斗争环境越是复杂，越应当提高革命警惕性，防止再度出现的陈天枢式的叛徒对革命事业造成的危害。
雷明想，他只能凭直觉做出判断了。他的直觉是什么呢？他愿意相信这和尚是个假的，他是我们的同志，换言之，他更愿意相信楚天雷，尤其是夜半时分置身于这小庙之内，青灯古佛，余香熏鼻，他还有什么理由怀疑楚天雷呢？不让他带队下山，把他留在青竹山上，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防范措施，已经足够了！到此为止吧。
雷明拿定了主意。
“好吧，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事情到此为止了。我把人带走，你留下来，今后你可以继续和楚天雷联系，不必再和其他人接触，包括我在内，明白了吗？”
和尚用力点点头，他的眸子中竟然含了热泪，那是一种对于信任而产生的感动。
“不过，庙里的东西我要拿走一些，还有嘛，恐怕得让你吃点苦头……”
和尚一愣，随即明白了雷明的意思。他咧咧嘴，苦笑一下道：“世上唯有苦肉之计，最难瞒得过人。贫僧这出家人的凡胎肉身，革命者的肝肠苦胆，就试试看吧，全凭造化了……”说罢，他竟一弓腰，一垂首，一头猛然撞向庙内的石龛。等雷明惊叫一声，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听到雷明惊叫，夺门而入的何大小看到一头鲜血的和尚倒在地下，他平端的手枪默默垂下了枪口，他不明白雷明与和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茫然地抬头看看雷明，又看看倒在血泊中的和尚。雷明安然无恙，他也就松了口气。
雷明的心揪得紧紧的，他苦着脸，蹲下去，轻轻抱起和尚。和尚的光头在石龛上撞开一个拳头大小的三角口子，血水涌泉一样汩汩地冒出来。雷明见过的流血多了，但还从没见过和尚这样的流法，他的血特别淡，简直就像水一样松软，流起来特别畅快，很快，那血就染了雷明一身。他心痛地嘀咕道：“这个莽和尚啊，也真是个急性子，三句话没说完，怎么就……唉！”
和尚两眼紧闭，看上去像睡熟了。
何大小插起枪，伸手到石龛上的香炉中抓起一把香灰，就要往和尚头上捂，却被雷明挡开了。
“别胡闹，小心感染。去，找小和尚要块干净布，打盆清水来。”
何大小出去，很快找来了庙里的小和尚。小和尚见到血大惊失色，吓得浑身簌簌发抖。雷明让多点起一盏油灯照亮，他亲自动手为和尚清洗了创口后敷了药，又包扎起来。小和尚一旁端着铜盆换水，清洗带血的毛巾，两手沾了血的小和尚吓得浑身发抖。何大小看看雷明，又看看昏迷不醒的和尚，始终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何，派人搜一下，看看庙里都有什么东西，粮食、药品，有什么浮财都带上。”雷明冷冷地命令道。
何大小愣了一下，习惯使然，他没有多问，转身去执行命令了。
工夫不大，战士们将庙里的粮食和一些布匹尽数搜出，还有庙里“功德箱”里的善款，也被战士们倒在油叽叽的布蒲团上，一些卷了边的纸币和金属毫子，散成一团。小和尚顾不上受伤的师傅，拦住何大小，绝望地叫道：“长官，你们不能把东西都拿走，师傅被你们打成这个样子，他要养伤啊……”
雷明佯作想了想，说：“那好，所有东西各留一半，小和尚，山上的红军困难啊，我们下一趟山也不容易，就算向你们庙里借点东西，日后革命胜利了，我们会加倍偿还的。”
战士们把要带走的财物各留下一半。雷明挥挥手，最后看了受伤的和尚一眼，带人出了庙门，消失在夜幕之中。
小和尚这才放声哭了起来。他压根不明白，这深更半夜降临的灾祸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想到，他端着水盆进来的时候，曾看到那个红军长官悄悄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师傅的袈裟口袋里。小和尚停止哭泣，伸手到师傅的袈裟口袋里摸，果然摸到了几块银元，这就让他更糊涂了。
雷明带队并没有到柏村一带活动，他心里承认自己欺骗了楚天雷。离开小庙后，他就催促何大小，加快行军速度，他急于赶回青竹山营地。一来他担心在上坑村田万亩家搞到手的浮财是否安全地运回了山里，二来他有些担心留在山上的楚天雷。在和尚口里弄清了他的真实身份后，对楚天雷心中的愧疚和不安，更是时时笼罩了雷明的心，他连飞的念头都有了，可惜没有飞翔的那对翅膀。
天亮之前，何大小请示，是否隐蔽起来，等天黑再走？雷明想，上坑的行动已经暴露了部队下山，此时再藏已经没有必要了，便命令再次加快行军速度。
部队回到营地，才旺两眼红红地跑来见雷明。雷明急忙问了问，才旺说龙师长带的那个连还没回来，也没派人送消息来，他已经派人下山寻找联络了。问起刘瑛，才旺一下没说话，神色中闪过一丝慌乱，目光也有些闪烁。雷明心中一沉，情知不好，急忙提高了嗓门。
“才旺，你舌头被狗吃了？你快说呀，刘瑛到底怎么了？”
雷明发现，自己已经染上了“青竹山病”，说话时一急，就有些龙海山式的粗鲁语言喷口而出，由不得他了。
“刘特派没事，真的，雷政委，她一点事都没有……”
“那你吞吞吐吐的干什么？吓我一跳。”雷明瞪他一眼。
“……我是说，雷政委为什么不先问问楚天雷呢？”才旺的声音低了，音色发涩，就连眼皮子都垂了下去。
“楚天雷怎么了？”雷明的心猛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预感告诉他，果然出事了。
“……雷政委，楚天雷下山了，一个人走的，还带走了武器……”
雷明瞠目结舌。
“刘特派发现楚天雷私自下山，带人去追他了……”
才旺的脑袋，都快缩到裤档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