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里几乎没什么变化,这并不令我感到吃惊。也许久居深山的缘故,我还是对城里的一切感觉到新鲜,甚至有种亲近。城市是最能集中现代文明要素的地方,有自来水,有电灯,还有汽车,怎么能把这些美好的要素都算到我们敌人的账上呢?谁说城市就应该是敌人的?而山沟才属于工农红色政权?我们革命又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夺取政权?夺取政权的最终样式就是夺取城市,这一点毫无疑义。革命的最终目睥,就是让我们赤贫的工农兄弟,都过上这有自来水、电灯和出门坐汽车的好日子。
刘瑛有点紧张,这我能感觉出来。她不时紧紧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后来,干脆就挽起了我的一只臂膀,尽管这样,她的肌肉还是发紧发硬,有时还微微颤抖。的确,几年钻山沟打游击的生活改变了我们。原本,刘瑛也属于城市,属于这人来车往的热闹生活。如果小余带来的消息是真的,我们能顺利地下山接受整编,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呢?完全可以预见的是,党是不会把自己的红色武装力量完全交给国民党处置的,按照交通员小余的说法,中央将会指定一个区域,将南方八省的红军游击队集中起来,而国民党决不会对这样的集中视若无睹,他们会拼命阻挠甚至不惜用武力拦截,战斗也许将是不可避免的。也就是说,我们离开了青竹山,直至奔赴抗日前线,都将经历更险恶的战斗,其困难程度绝不在坚持在青竹山之下。
我不时突然扭头,将嘴伸向刘瑛耳边,似乎与她悄悄耳语,有些耳鬓厮磨的意味。其实,我是利用扭头的瞬间飞快地朝身后投去一瞥。这是我多年前从事地下工作时养成的习惯,以便确定身后是否有跟踪盯梢者。还好,看上去还算安全,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这让我稍稍心安。进城前我和刘瑛商量过,她问我要不要去试着找找旧时的地下交通站?比如那个小诊所的医生?我考虑了一下,当然,如果那样要冒相当大的风险。自从与何能手的中心市委再次失去联系后,福州城内的情况越发复杂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急于去过去的联络站接关系显然不是聪明之举。我忽然想起来何能手派往青竹山的巡视员以及给我们的“处分”,便问她是不是打算找到何能手,让他取消我们的“处分”。刘瑛笑道,对了,你不说我倒还真的忘了。
我说,可见那处分并不伤人啊,否则为什么当时耿耿于怀,过后又轻易忘了呢?刘瑛说,那还不是青竹山的恶劣斗争环境给逼的?每天都要考虑第二天的野菜汤还能不能喝得上,甚至要考虑脑袋还会不会长在脖腔上,谁还顾得上什么处分啊。我说,既然这样,就让那处分留着吧,说不定将来倒是一个纪念呢。刘瑛噘起嘴道,那不行,要留你留着,我的可不想留。什么时候与上级组织取得联系,哪怕到了项英、陈毅同志面前,我也要申诉,非撤销这个处分不可!难道你愿意一生背着这个莫须有的处分?好玩还是怎么着?我说,谁没事愿意背个处分啊,反正咱们的处分是一码事,如果一个人的处分能撤销,另一个也就不在话下了。刘瑛说,那好吧,祝咱俩双双走运。说完,她还调皮地伸出右手小拇指,我和拉了拉“勾”,看上去真像个天真无邪的女孩。
福州街头的百姓们很少留意别人,除了那些行色匆匆的,就是悠闲地逛来逛去的人,也大多注意着路边的商店的橱窗里的陈列品,还有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张贴在路边抵制日货的宣传海报。街上此伏彼起的木屐声盖过了汽车喇叭声。因为临近中午,街上很少有那些像工蜂一样飞来飞去的报童,这让我有了走到泉边却愈发口渴的感觉。我们还不便向行人打听在哪能买到报纸,这样简单的问题最容易暴露身份,我们只能像无所事事闲逛的路人,凭着自己的双眼,去寻找对青竹山红军独立师前途至关重要的报纸。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找到了一个小报摊。我和刘瑛像焦渴的沙漠旅人,扑向一汪清泉,急不可耐地翻看起那些报纸。我们太专注了,如饥似渴的,把报纸翻得“哗哗”直响,却忽视了卖报人的不满眼神。
“嘿,要都像你们这样白白看报,我们卖报纸的都去喝西北风啊?”
听到声音我还没醒过神来,直到刘瑛用肘子触触我,我才茫然地抬起头来。卖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他愤怒得脸色通红,那十有八九不是我白看了他的报纸,而是蔑视他的存在。
“对呀,先生,说的就是你,看你斯文的样子,也像是读书识理的人,怎么能这样呢?”老汉没完没了地嘟囔道。
看着我莫名其妙的样子,刘瑛提醒我说:“钱,报纸的钱!”
我这才恍然大悟。急忙从兜里掏出一块光洋丢过去,砸在卖报老汉的手背上,老汉不觉得痛,反倒像捡了个元宝,转怒为喜,乐得嘴都合不上了。我顾不上再翻看报纸,贪婪地从每一摞上抓起一张,从《中央日报》到闽省的各种报纸,无论大小,有一张算一张,总有二十多种的样子,很快就抱起满满的一摞。我像意外地发了一笔横财,朝刘瑛呶呶嘴,示意她快些离开这里。卖报的老汉在身后朝我喊道:
“先生,找你钱……”
我顾不上理他,刘瑛就回头摆摆手:“不用了。”
我们这个样子肯定不行,滑稽得像个送报纸的传达。于是,我们拐进了一家卖“锅边糊”的小店,一人要了一碗“锅边糊”,慢慢品尝着这道福州风味小吃。在等待和吃的过程中,我的头就再也没有抬起来,始终落在报纸上。
工夫不负有心人,这趟福州真没白来。果然,大报小报上有关时局的报道连篇累牍,什么样的消息和评论都有,我心里就踏实了。我先仔细研究起《中央日报》,这份国民党的大报,尽管立场最为反动,但它的消息来源总该比那些小报更大有研究头,消息的空间也大,至少在我看来应该是这样。的确,剔除了那些轻浮甚至带有诬蔑的字眼儿,《中央日报》提供的信息还是比较多的。字里行间,果然有中共中央的给南方八省红军游击队的电令指示,要求下山接受改编的各类消息,还有项英、陈毅同志的行动动向。看到这里,我心中有底了。
三口两口吃完“锅边糊”,刚撂下碗,刘瑛咂咂嘴说:“味道淡了点,好像又放了虾油。”刘瑛对福州人爱吃的虾油总是耿耿于怀。
我抬起头。“什么,淡了?你说什么淡了?”
“锅边糊呗,还能有什么淡了?”刘瑛有些好笑。“咱们还是赶快走吧,我看你有点神不守舍了。”
报纸不能就那么带出城去。我们跟“锅边糊”店主要了根绳子,打成一个包,看上去像用报纸包起了什么。我提着报纸,尽管沉甸甸的,可我并不觉得坠手。
我们雇了一辆黄包车,穿赵城区。
刘瑛一旁小声说:“你看城里敌人的戒备是不是松动了一些?”
我摇摇头说:“看不出来。没那么简单吧?国共一谈判,敌人就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刘瑛点点头道:“对,小心无大错,但愿山上的同志不要放松警惕。这个时候最容易出事了。”
刘瑛这么一说,我倒更性急了。
出了城门,我们松了一口气,几乎拔腿飞奔了。
回到青竹山上,我们更从容地综合分析研究了报纸上的各类消息,确信联络员小余同志带来的命令的确是来自党中央的声音。龙海山这几年能认一些字了,但要读报纸还很吃力,他对报上的各种消息未置一词,只是听我们的分析。但最后,他有些疑虑地表示,这都是国民党的报纸,能相信吗?国民党的报纸什么时候不是阎王爷的告示,鬼话连篇?应当说,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可是,眼下国共谈判期间,国民党的报纸会造谣诬蔑共产党红军,但基本事实却大抵不会错的。至少,我们应当相信党中央,相信中共南方局的项英、陈毅同志。龙海山见我们这样说,便无话了,只是两眼怔怔地发呆,神情几分沮丧。三年游击战争,环境那样艰苦,我还从没见他如此情绪低落。但他无疑不会同任何人再争论。
自从楚天雷牺牲后,龙海山变化很大,他不再动不动就与人争论,似乎“南龙北楚”少了一半,令他觉得争论的意义全无,就连活着的滋味都淡了许多。他跟我说过几次,他对楚天雷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随随便便地怀疑他的革命坚定性,楚天雷何必要冒险去证明自己的清白呢?龙海山越是这样说,我的心里越是不好受。无论南龙还是北楚,都是响当当的青竹山的耿直汉子,他们眼里揉不得沙子,对革命理想坚信不疑,却因为同志间的猜疑而导致了楚天雷的无谓牺牲。这其中的主要责任,应当由我来负才对,怎么有怪龙海山呢?过后,我怎样才能向党组织承担我在楚天雷之死问题上的责任,我已经考虑过了。龙海山的态度更增加了我的自责而已。其实,我知道龙海山的肚子里的小九九,独立师要接受改编,按照项英、陈毅首长的命令,部队要开拔到皖南一带集结。离开青竹山,这是龙海山最难以承受的。要他离开青竹山,就像要一条鱼离开水塘一样无法忍受。他的这种反应,可以理解,但不可以同情。
小余见我们相信了他,很是高兴,他提出要返回去向项英、陈毅首长报告。我再三向他表示了道歉,小余说完全可以理解,他也是没有跟着主力红军长征,留在南方过来的,用不着道歉。
小余走后不久,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青竹山。
龙海山先接到哨兵的报告,才叫人来找我。我看到龙海山的脸色就觉得不对。他告诉我,来人自称是国民党派来的联络员,前来联系青竹山独立师下山与国民党方面谈判的事宜。
我松了口气说:“他们终于来人了,这等于承认了我们的合法的地位,在他们眼里,我们不再是‘共匪’了,也是国民革命军的武装力量了,这么多年,真不容易啊!”我忽然发现龙海山的神色不对。“老龙,你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