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代表梁州画界向巾帼英雄表示敬意,为梁州文物你出生入死,不避凶险,我郭煌佩服之至,佩服之至。今天特来表示慰问。”说着,从大背包中拎出一兜精美的水果放在桌上。
何雨一时猜不透对方的来意,出于礼节急忙欠身答谢。在何雨心目中,对于这个在夜市上和凌清扬高谈阔论,以后又因制假画被审查,最后成了富婆情夫的人,她没有太大的好感,但从案件的需要,她很想了解一下他陪同凌清扬参加拍卖会的目的,便示意对方坐下。
“听医生讲,仅是伤了皮肉,不久会康复的,既来之则安之嘛。”
何雨正奇怪画家的消息为何如此灵通,只听对方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似的解释道:“昨天太惊险了,你流了那么多血,现在显得气色好多了。”听到这里,何雨才回忆起来,好像是他和另一个女人把自己抬下的车,而且那女人的面孔一直在她的脸前晃动。
“凌董事长给你输了血,加上熬了夜,还在休息。我先来看看你。”
“是凌清扬?她为我输的血?”见郭煌点头,何雨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她本想说句感谢的话,可话到嘴边反而拐了弯儿,“你们究竟是怎么碰上了这件事的呢?”
“何警官,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缘还真是一段奇缘,真所谓血缘、亲缘加良缘,叫天作之合哩。”郭煌一番学究似的咬文嚼字,一时把何雨搞糊涂了。
郭煌把椅子向床前靠了靠,变得一脸的庄重,让何雨觉得事关重大,就侧耳细听。
“这次随凌老板来办事儿,正巧就遇上了昨天晚上这场劫难。说到这里,鄙人想问件私事,你不介意吧?”
“私事儿?谁的?你的还是我的?”
“当然是你的,听说你是齐局长的养女,何涛何队长也不是你的生身父亲。”
“你怎么知道的?你问这个干什么?!”何雨突然觉得郭煌别有用心,就分外警觉起来。但郭煌却丝毫不在意,继续说下去。
“这一点太重要了,和我要讲下去的故事关系极大,而且你还是这场故事的主角。”郭煌既兴奋又啰嗦地卖着关子,使何雨有些急了。
“你有话请直说,何必绕圈子呢。”
“好,这要从昨天夜晚讲起,当时你失血过多,斯格特医生诊所的血浆不够了,正在万分紧急之中,是凌老板伸出了胳膊,输给了你300CC鲜血,才把你从死神的手中救了回来。连斯格特医生都感到奇怪,AB血型的人本来就少,而凌老板自信和你的血型相同,一开始就要给你输血。接下去,更加伟大的奇迹出现了,输血之后她坚持要和你做一个DNA,结果出来了,证明你们是亲子关系,她就是你的生身母亲……”
“什么?她是我的母亲?!”何雨惊诧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睁着一双眼睛认为郭煌是在给她开着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点不错,她是你的母亲,你的生母找到了,确切地讲是你母亲找到了你——真是上苍眷顾啊,使我郭煌亲眼目睹了这场母亲救爱女的人间悲喜剧。”郭煌一边发着感叹,一边郑重其事地把一张DNA的鉴定书送到了何雨的眼前。
何雨闭了一下眼睛,睁开了细看,鉴定书的尾部是斯格特医生流利的英文签名,她愕然了,但一时还不能把境外女老板、祖文的前妻及案件中侦查对象与母亲这个圣洁的角色连在一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郭先生?我希望你把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我。”
“这是一个曲折动人、催人泪下的故事,在告诉你之前,我先问你,你是不是一直保存着一块兔形的玉佩?”郭煌仍不正面回答,看来,他是在竭力夸大事情的戏剧效果,以便见机行事。此时,他注意到何雨的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口。
“你仔细看看,那背后是不是刻有一个篆字。”郭煌故意站起来,还煞有介事地背过脸去。
何雨根本用不着看,那是一个篆刻的“霞”字,这是她从记事起认识的第一个像图画一样的文字,尽管笔画繁杂,可她从小就能把它写下来。
“好,这个让人肝肠寸断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你的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梁州人,她是生下你不久离开国内的,她后来的名字叫姚霞,遥远的霞光,一个美好的名字,不管她走多远都一直在牵挂着自己的女儿。这次万里迢迢返回梁州,也是在完成这桩夙愿,她没有一刻不在找寻着你啊。”
这一点应该是不错的,怪不得她对梁州城的大街小巷那么熟悉,一切在何雨看来费解的事现在似乎都有了答案。此时的郭煌动了感情,开始滔滔不绝:“你会问,这样疼爱自己的女儿,为什么当时会狠心抛下你远走异国他乡?这样苦心找寻自己的女儿,为啥不亲自来当面相认?是的,她的确是有顾虑,有担心……”
何雨从知道自己和何涛夫妇真实关系的那天起,没有一刻不在幻想着生身母亲的形象,尽管养父对自己视如己出,让她度过了像在蜜糖罐里一样的童年,可在心底深处还是有某种缺憾。当看到自己的花花衣裳没有别人的好看,见到别的孩子多大了还在妈妈的怀里撒娇,当她少女的烦恼无法向人倾诉的时候,对母亲的期盼就与日俱增。等她年龄稍大之后,这种期盼就变成了一种怨艾,她开始朦胧地猜想,是两个偷情男女私尝禁果,然后又不负责任遗弃了她。她恨他们,但又想寻觅他们。就像一个人总想探究自己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一样。同时,她的血肉和精神又来自于他们,她迫切想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又如何产生了那种火焰般的情意,孕育了她,又是怎样无情地抛弃了她。她曾千百次地在内心预演过母女相认悲喜交集的各种场面,可今天当真得知母亲消息的时候,除了难以置信,还生出一种无法亲近的隔膜,这种隔膜是什么?她的内心十分清楚。
“郭老师,我首先谢谢你。”看着郭煌一脸的真诚,目光中漾溢出悲天悯人的神情,这神情使她突然回忆起那天和凌清扬在古宅相遇时的情景,对方眼中曾一样地流露出这种温软慈爱的神色,使人久久不能忘怀。可是,这些又和眼前的现实是那样的水火不能相容,职业的思维很快使何雨变得理性和冷静:为什么偏偏在梁州发案的时候,自己的生身母亲从天而降;又为什么在自己身负枪伤时,又奇迹般地赶到身旁?她和祖文一伙目前到底是什么关系?在壁画被盗案件中,她陷得究竟有多深?继而,母亲的角色开始裂解成两个人:一个是被追踪的嫌疑对象凌清扬,一个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姚霞;一个人另有图谋,一个人爱女认女心切。何雨深知自己所处的险境和担负的任务,必须对此做出迅速的抉择。同时,她也猜到了几分对方的来意。
“郭先生,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请你转告凌女士,昨天她挺身救了我,我打内心感激她;她当年十月怀胎生养了我,我终生都对她心存感念。我虽然没有跟着她长大,可在我心目中,她应该是一位明大义、知事理的人,当警察的也不是铁石心肠,我很想认我的妈妈。”她略微停顿,语气更加着重。
“我希望我的妈妈是个能够分清人间是非善恶的人,否则,我宁愿对母亲永远保持这样一个美好的形象。这些你能转告她吗?”
郭煌听了何雨这番话,不禁肃然起敬,他不仅明白了何雨的话中含意,而且明显地受了感动。
“何警官,我过去对穿警服的人有成见,今天算彻底改变了看法,也为你的敬业精神所折服。说实在话,今天我也是冲着这个来的。我让你们母女相认,你会以为我是个怀揣阴谋的说客。恰恰相反,我是你最忠实的合作者——要知道,我郭煌不仅是梁州画家,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我今天来是想和你签一个有意义的合同,不知你意下如何?”
郭煌的一席话倒大出了何雨的意外,她想不到这个狂放不羁的画家竟有这番用意,只见对方和自己拉近了距离,继续说道:“清扬,不,你母亲从医院走后,整夜失眠,她说一生中最大的愧疚就是离开了你,世上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她要对此作出补偿,用金山把你堆起来,你懂吧,这就是她的心。听了你刚才的话,我的担心看来是多余的了。”
说着,他张望了一眼四周,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向何雨透露了自己的策划。
看着郭煌高高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飞扬飘散的长发和一摇三晃的步履也刹那间变得可爱起来。
她闭上了眼睛,感到既兴奋又疲惫,脑海中渐渐冒出一个想法来,这想法尽管毫无把握,却使她感到兴奋。沿着这个思路的小径一点一点去推测,她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朦胧中她跟随着一个美丽而忧郁的女人走在一条蜿蜒的花园小径上,这就是她的母亲,她追赶着她,想贴近这个创造了她生命的女人,内心有一种冲动,想追上去扑在她的怀中,接受她的亲吻、她的抚摩,倾听她的倾诉和忏悔。而那张脸突然又变得陌生起来,陌生得让她不安,使她想断然回拒……
过了很久,她被一种轻微的声音惊醒,何雨慢慢睁开了眼睛,窗户的光晕中坐着一个人。她以为又是郭煌,刚要说话,发现认错了人,原来那人是黄河平。
对方见她醒来,长吁出一口气,眼神里流露着一种忧郁和愧疚,抑或是一种深深的挂牵。他的眼圈发黑,面颊异常地消瘦,显得十分苍老,和何雨初识他的时候简直就是两个人。几年来,两人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相对过。看着这张脸,何雨知道,这是文物道上岁月的沧桑、情感磨难的刻痕。当然,还含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屋内很静,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各自想着心事。这几天突如其来发生的事,几乎让何雨来不及思索,能记起的就是黄河平在危急关头救了自己的命,小老汉为掩护他们已经死了。她本想说句感谢的话,却被别样的情感堵在喉咙里,憋得一阵难受。四年来,从热恋中的情人到咫尺天涯,如今重又成了生死与共的战友,情感的潮起潮落使两个人积蓄了满腹的话语,又不知从何处说起。一阵沉默之后,黄河平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来。
“小雨,送你进手术室的时候,我浑身冰凉,连死的念头都有。”黄河平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你要出了事儿,我这辈子就算是赎不完的罪了。”黄河平的伤感使得何雨心里有些酸楚,她相信这是发自肺腑的话,可因为满脑子还在飞旋着刚才和郭煌谈到的事情,刚要搭话,又被对方打断了。
“小雨,我想问你,昨天晚上的接头地点怎么暴露了,你是不是执行了齐局的指示?”黄河平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紧盯着何雨问道。
“我也正要问你,这个接头点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起码的规定我懂。”何雨略微停顿,反问道,“你发现了什么疑点吗?”
“我希望是个意外,但极大可能是走了水,从昨天一大早,他们就把我控制起来了,我脱不开身,才造成这起失误。”他停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而这种失误是再也不能允许发生了。”
何雨注意到黄河平说话的口气发生了变化,无形之中仿佛又恢复了当年的师徒关系。她刚要说话,却见对方止住了她:“小雨,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齐局长有交代,说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要我把四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