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序部分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大正七年(公元1918年),芥川龙之介在《赤鸟》杂志创刊号上发表了著名短篇小说《蜘蛛之丝》。这位文学巨匠绝不会想到,整整一百年后,一位名叫拟南芥的中国推理小说作家将那根纤细无比的蜘蛛丝再一次垂下地狱,让一群有如在血池底部浮沉的绝望者,为了唯一的生机,展开一场更加惨烈和恐怖的厮杀。
东南亚某国的监狱突然遭遇地震,幸免于难的狱警和囚犯,分成两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阵营,在最紧迫的时间,用最原始的工具,展开了争分夺秒的求生之搏。他们一面躲避着大自然的灭顶之灾,一面提防着身边人的诡谋诈欺。既有团结一心、精诚合作,又有尔虞我诈、分崩离析。在往日恩怨的纬线和今时竞生的经线交织中,包含着密室、身份替换、时间诡计等不可能犯罪元素的谋杀一幕接一幕地上演……这一场宛如陷入阿鼻地狱的“大逃杀”,究竟谁才是幸存者?究竟谁才是幕后真凶?究竟什么才是这场血腥杀戮的终点与真相?在那个名叫蜘蛛山的地方,每个人都如山椒鱼一般,陷入自我和他人共同营造的困境,并因互害式的挣扎而失去了求生的勇气和生还的机遇……
极其罕见的题材,极具惊悚的剧情和极富张力的文笔,让这部名为《山椒鱼》的长篇推理小说阅读起来酣畅淋漓、全无断点。当然,做到这些,也许可以成为一部脍炙人口的作品,但无法成为一部意义深远的佳作。而《山椒鱼》能无愧于佳作,恰恰在于它对“原创推理往何处去”做了一次精彩的回答。
原创推理往何处去?
这恐怕是近年来萦绕在国内推理小说爱好者心中最多的一个问题。在走过了刀耕火种的开创期之后,原创推理面临着新的选择,到底应该怎样承继古往今来无数推理大师的衣钵,锐意进取,大胆革新,写出更加符合时代需求和中国读者品味的作品呢?
今年是新本格派创建三十周年,中国推理界的无数作者和读者都在1987年《十角馆事件》正式出版这一天,用各种形式进行了纪念和庆祝。毫无疑问,新本格派的创建是世界推理小说史上一个极为重大的事件。只是很多纪念者在纪念的同时,忽视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新本格派已经创建三十周年了。
新本格派的创建和崛起,堪比狂飙突进运动的激情,充满了摧枯拉朽的反叛精神。在文学成就上仿佛是《危地马拉传说》之于魔幻现实主义,以《占星术杀人魔法》这个源头生发出无数宏伟的支流;在精神实质上则更像是现代主义的崛起,除了逻辑本身,一切都可以扭曲、变形、创新和颠覆……然而,如果对文学史稍有了解,就可以知道,狂飙突进运动仅仅进行了十五年就偃旗息鼓,其代表人物纷纷“转型”。魔幻现实主义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在其他国家被学习和模仿时难免南橘北枳。更值得深思的,则是现代主义在二战后迅速为后现代主义所取代。这也像极了新本格派退潮之后,以东野圭吾和宫部美雪为代表的推理小说多元化时代方兴未艾。
总而言之,一场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的文学运动,无论其间产生了多少大师巨匠,无论其间取得了多么辉煌的成就,终究已经太过久远。仅仅高举着新本格的旗帜墨守成规、泥古不化,反而是对新本格精神的亵渎与背叛—而事实上这种把革命桎梏成偶像并最终走向反动的行为,在文学史上绝不鲜见—所以,当我们缅怀其成就的同时,必须进行深刻的思索:面对新本格,原创推理到底应该做怎样的取舍?
众所周知,绫辻行人于1994年确立了“新本格七大守则”,比如故事的舞台必须是孤岛那样的封闭空间,案发地必须是可以被上锁的人工建筑物内,等等。而岛田庄司则不认同这些守则,他认为新本格的关键恰恰在于不要预设约束推理小说发展的条条框框—“只要遵循谜团和科学理论结合的原则,没有什么元素是不能使用的”。而后来新本格派的崛起,恰恰证明了岛田庄司作为一代宗师,不仅格局宏大,而且眼光确有超越时代之深远。很难想象如果恪守“新本格七大守则”,京极夏彦、麻耶雄嵩和山口雅会被归入何门何派,而《姑获鸟之夏》《夏与冬的奏鸣曲》《活尸之死》这些“离经叛道之作”会遭遇怎样的评价。从这个角度讲,也许岛田庄司在接受《知日》采访时的一段话更加发人深思—“(本格推理)最大的要素还是要写新的东西,我觉得本格就是诱导惊愕、感人的人工装置,为了诱导惊愕,必须具备前所未有的构造,有至今为止从没有人发现的诡计,这样就一定能写出谁都感兴趣的推理小说。”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在岛田庄司看来,新本格的形式不妨多种多样,但新本格的“魂”就在于“除旧布新”四个字,谁能摆脱枷锁、勇于创新,谁就是新本格!
《山椒鱼》是一部真正具备了新本格之魂的推理小说。
毋庸置疑,哪怕是用最苛刻的标准来衡量,《山椒鱼》也可以归入新本格之列,密闭的空间、诡异的氛围、固定的人员、接踵而来的死亡、匪夷所思的诡计、逻辑严密的推理……但是仅仅包含这些元素,对于推理小说爱好者还有多少吸引力呢?难道我们不是在《馆》系列和《金田一少年事件簿》里已经一次次看到过此种类型的登峰造极了吗?就算是对“密室”和“暴风雪山庄”痴迷如我者,也渐生倦意,那么《山椒鱼》何以令人眼前一亮、精神一振呢?
答案就在“创新”二字上。
究其根底,推理小说作家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创新能力,就是能不能在“诡计已经写尽了”的一次次唱衰中,写出前所未有的东西。如果把“创新”仅仅理解为写出全新的诡计和全新的密室,那么是比较狭隘的,新本格的创新应该是全方位、多层面,无孔不入且纵心肆志的。
以《山椒鱼》一书为例:从舞台上来说,《山椒鱼》把新本格传统擅设的舞台—大海上的孤岛、森林中的别墅、被人遗忘的荒村,来了一场彻底的颠覆,将突兀于地面之上的建筑,通过一场地震埋入地底,同样是与外界隔绝的环境,地下的幽闭比地面的森冷,更显得惊悚诡异;从人设上来说,《山椒鱼》中并没有固定的凶手和唯一的侦探,无论犯人还是狱警,都同时扮演着受害者、加害者与推理者的多重身份,也正因此,他们的命运走向更加凶险叵测;从动机上说,《山椒鱼》中的谋杀动机更复杂,既有昔日仇恨,也有狱中恩怨,更有为了争夺那根逃脱苦海的“蜘蛛丝”的生死相搏,这种基于社会和自然压力下的人性扭曲显得更加真实;从情节上来说,传统的“暴风雪山庄”小说,为了预设诡计和制造气氛,嵌入太多优雅的花边,往往节奏缓慢,而《山椒鱼》因其独特的“逃狱”题材,全程高度紧凑和紧张,那种由血、肉、骨杂糅而成的入髓狰狞,令读者不寒而栗却又不忍释卷,假如把岛田庄司所言的“诱导惊愕”作为衡量一部推理小说的标准的话,那么《山椒鱼》无疑位居上乘。此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山椒鱼》虽属新本格,却绝非一场单纯的推理游戏,尽管这部书里不乏严密而精彩的逻辑推演,但在杀伐的间隙充满了哲思,一瞬生死,一择死生,逼到绝路的每一个人暴露出的都是最真实的人性,这也就使得这部格调异常黑暗和压抑的小说,处处闪烁着光芒,这种光芒绝不刺眼,明亮,却又温柔而悲悯。
对于原创推理而言,《山椒鱼》的创新精神是极其可贵的,这也是原创推理发展最正确的方向。
以“推理之门”网站创办为标志的原创推理复兴,迄今已过去了十七年。十七年间,大批的原创推理作家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创作出了不少优质的作品。但也必须看到,时至今日,还是有不少国内作者、读者和评论家,把创作和评论拘束在一个狭隘、保守的体系里,唯名家为上,以模仿为能,甚至只要一提“创新”二字,就会遭遇“还没学会走就想跑”的呵斥,却完全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一个落后太多的孩子,哪怕千跌百倒、遍体鳞伤,也需要奔跑—毕竟文章千古事,后人所记的是风,而不是影!
如今,随着85后作家群逐渐成为原创推理的主力,90后作家也纷纷登上历史舞台,原创推理迎来了一个重要的节点。《山椒鱼》这样的杰作问世,恰恰说明,新一代作家们葆有不输前辈的热情和远超前辈的创新精神,有此,原创推理必将进入一个更加辉煌灿烂、群星闪耀的时代!
拟南芥君是非常年轻的90后作家,我与他平时交流不多,此前对他的了解,仅限于读过他在《推理世界》杂志上发表的短篇小说。据友人说,他拥有惊人的创作速度和巨大的创作潜力,在阅读《山椒鱼》一书时,我对此深有感触和认同,故而写下这篇文章。究其实质,我与拟南芥君一样,都是原创推理创作之路上的探索者,这篇文章里所表达的观点,不一定正确,但对于推理小说而言,重要的不是绝对的正确,而是绝对的探索精神,葆有此精神者,即是原创推理的希望与未来!
呼延云
2017年12月